第 17 章
走出酒樓伸懶腰的掌柜問:“你在跟誰說話,罵誰傻呢?”
小二指了指未走遠的謝琢玉和她牽着的老驢,說:“那兒呢,這小公子剛剛跟毛驢說話,我說人看着知理,怎麼說話那麼傻氣。”
謝琢玉腳步一踉蹌,故作矜持的繼續走。
掌柜端着一張和善卻精明的臉,朝謝琢玉看來,他恍然大悟道:“原來是謝王府的二公子啊。”
“別看了,快進來招呼客人。謝家的人你也敢瞎說,你不知道老王爺喜怒無常,最看不得我們編排王府嗎。”他怒斥店小二,喊着人進了生意紅火的酒樓。
謝琢玉三步並作兩步,掩面逃走。
毛驢屑了她一眼,見她心情不好,於是頓了頓蹄子,驢脖子突然掉了個方向。
謝琢玉被它拽得一個大前撲,撞在轉彎的驢背上,一個猛撲趴了上去。她扶着腰哀嚎着站起身來,罵老驢:“驢兄!你又做什麼?!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老驢不理她,自己就走了,牽着繩的謝琢玉被它拖着走。恍然路上行人中,毛驢回頭蔑了她一眼:你這路盲,走錯了。
謝琢玉從中臆想出了毛驢對她的輕蔑,心頭冒火,又想與驢兄理論。
夜裏正明時,聞聲而動,一聲叫喚將謝琢玉喊了過去。
“徒兒。”
聽到這句話,謝琢玉站直了身體。她跨出幾步走出巷子,燈火通明只在一線,花紅柳綠的樓閣熱鬧得像在過年,她一時竟有些惦念。
“師父。”她走向那間鋪子前,那位站在鋪子前的長者還是如同幾日前他們二人爭執時的模樣,謝琢玉卻總覺得師父老了。
她走上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澀澀然不知囈語。她早就後悔了,當初和師父頂嘴,又將他氣着了,她幾次去請罪卻被師父拒之門外。
“師父,我,我不該和你頂嘴的。”她咬了咬牙,再次低頭認錯,心想如果師父再不原諒她,她就跪到師父原諒她為止。
長者穿着松垮的泛黃麻衣,發上鬆鬆用木枝簪挽了一個髻,看上去即自在又老學究,完全不像一位手藝精湛的木工匠人。
謝琢玉不止一次見到過各式各樣的人來師父的府中拜訪,他們都稱他為老衣農,自小她便以為那是師父的名字。
後來長大了,她還是不知師父叫什麼,木工匠人不願意告訴她,她也沒有再追問。
老衣農看她一臉的誠懇和後悔之色,微微一嘆:“你說你要把木活當作賺錢的玩意兒,我允了你,只盼你將我的手藝傳下去,其他的也就隨你了。”
謝琢玉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羞赫不已。因為她不僅把師父的手藝當作了賺錢的伙活計,從青樓賺了第一桶金,而且還用木工去討好小姑娘。
“師父,我錯了。”
老衣農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又在腹語,也明白這個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徒弟沒有表面的那麼乖巧,但沒有什麼壞心腸。
“你還記得為師為何要收你為徒嗎?”他問謝琢玉,語氣嚴肅。
謝琢玉道:“因為我手腳靈巧。”
“……”老衣農心裏一頓,就當沒聽見她這句自誇的話,說道:“你只是恰好碰上了。”
謝琢玉撓頭,她怎麼不記得自己碰上啥了。
“我那日正好凈身起香,向祖師爺們禱告我將招收關門弟子一事。你就是這個時候捅破了我屋子的頂摔進來的。”
“啊?額……師父,我好像想起來了。”謝琢玉猶豫着,看師父沒什麼表示,她才繼續說:“我迷路了跑到了師父家裏的屋頂上,結果踩空了掉下來,是屋子的主梁將我接住的。”
“那時候師父你就站在地上抬頭看見我,然後師父你跟我說:“頂樑柱,橫木樑,這是老祖宗的意思。”然後師父就認我做了弟子。”
“是不是啊?”謝琢玉一溜串說完,求表揚一樣眼睛炯炯地看着老衣農。
老衣農:“……對。”
可事實上,你卻是我後來才看出有那種通竅的靈智,適合我門下手藝,正式納入關門弟子的。
他不願打破自己唯一的徒弟這樣期待的眼神,迴避了這個問題。
謝琢玉大着膽子上前拉師父的袖子,然後一面挎着箱子從里往外掏今日的花雕。一一塞到師父手裏后,她說:
“師父~你別生我的氣了。我這幾天你吩咐的木工作業一樣都沒有落下,其餘的都在我房裏,等我回去再給你。”
老衣農最看不得她堂堂一個男子,偏生愛在自己面前撒嬌的樣子。思及那少時帶她雕刻,領她去山上采木、識木的回憶都多了些不忍直視。
他板著臉訓斥謝琢玉:“給為師站直了!亂動什麼?堂堂男子,忸忸怩怩的像什麼樣子,給為師把手鬆開!”
謝琢玉“哦”了一聲,放下抓師父袖子的手,然後挺直了背,低垂着頭偷偷地瞄他的臉色。
老衣農瞪她一眼,鼓着兩條美須一顫。
謝琢玉一見卻笑了,明朗的臉上毫無邪念,她大着膽子再與師父提前幾日爭吵的話頭。
“師父,您說我鋪子選的不好。那天我帶您來鋪子,你一見門市臉就黑了,然後您罵我:不思進取,不度思量胡亂行事。”
“您還沒聽我解釋呢。”一提起這個謝琢玉就委屈,她怎麼知道看着很開明的師父會對鋪子開在青樓邊上有那麼大意見。
“哼。”老衣農甩了袖子,負手而立,他暗道這笨徒弟又能解釋個什麼花樣來。
“您也知道王府日漸衰落,早在嫡母逝世之時就落敗。莊子田地盡數變賣,府里遣散了家奴,我王父孤傲,偏愛文人的玩意,自己又不懂那些東西,被騙了不少家財。”她氣呼呼地跟師父告狀。
老衣農默默贊同,笨徒弟的父王一看就不是什麼大才之人,愚笨如頑石。
“還有我兄長,他一心功名、詩書,以及作畫,最不愛管府中事物。牆頭草兩邊倒。他既要門面又要風姿,我又怎麼給他?”謝琢玉服氣。
老衣農不說話,緣是他也看不上端着世子身份的謝流昌,這人長得倒好,心思卻多。
謝琢玉攤手,最後氣罵謝木蓉:“至於我那個不省心的妹妹,不提也罷。”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憑王府的架空權勢,她又能尋着個什麼去處。
她不說姨娘如何,也不講自己如何,但該知道的這位曾經的宮廷匠師還是知曉的。
謝琢玉不言,她不難過,也不悲憤。一家人,幾門心思都清清楚楚。
她只是喘不通氣,比起禁於王府,她更無奈姨娘“一心向夫”。
“師父,您說,我要從哪找銀子來置辦鋪子?就算鋪子開張了,除了您,我還真不知又從哪裏迎得能工巧匠來支撐門面。”謝琢玉哭窮,這還是頭一次她坦言自己窮。
而且窮得兩袖清風,兜里錢不歸她,都入府庫了。
老衣農明悟了。他沉默半晌,撫摸着手裏被謝琢玉硬塞到手心的花雕,道:“你怎麼不跟為師說?”
謝琢玉牽着毛驢的手鬆開了,她倒誠懇,雙手一攤,一窮二白,“怕您笑話我。”
師父無語,他從腰間拽下一個木雕,是一個金元寶狀的。
謝琢玉小時候經常要過來拿着玩,也十分羨慕這個木雕的元寶,求着要了幾次,捏着嗓子求了也沒得到,反而被師父拎着掃把打出工堂。
老衣農一臉平常的將木雕放到謝琢玉的手裏,對她囑咐:“你拿着這個去隔壁林城找一個叫老程牙的人,跟他說明來意。”
“他會給你人手,門路,還有你想要的一切。切記適可而止,勿生貪念。”
謝琢玉接過元寶,不如小時摸到元寶時那般興奮,但也好奇地緊。她問:“師父,這老程牙伯伯是你的朋友嗎?為什麼我要什麼他都會給呢?”
老衣農想了想措辭,忽地望見謝琢玉興緻盎然得都快發光的眼睛,又見不得她這機靈滑頭的模樣。
他數落道:“你自己去尋便是了,問那麼多。平日裏教你工活也不見你像別家的小生和門徒那樣知學好問,請教師長……”
“你在這兒瞎高興什麼?我還沒說你呢!”
“是是是,師父是最好的師父了。”謝琢玉避開師父的口水,連忙求饒。
“是我太過愚鈍。以為自己往日學的並不難,已經融會貫通,這才沒有虛心求教。琢玉錯在先!又讓師父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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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驢蹬腳踢,琢玉肚鳴鼓。
嘰里呱啦的聲音碎了一地,老衣農看慣了她耍貧的樣子,也知她又不吃晚飯,還餓着呢。
“餓着也不說,給你長了個那麼圓的腦袋都不知道動腦子想想嗎?”他雖罵人,但卻領着謝琢玉去尋了個餛飩攤子坐下。
“老師傅,要兩碗餛飩!多加蔥蒜,少放湯料!”謝琢玉剛一坐下就吆喝着,激動地從木筒里抽出四支筷子,一雙恭敬地遞給師父。
她一面端碗吃餛飩,一面眉飛色舞地說著自己的宏圖偉志。老衣農被她吵得吃不下去,呵斥了她幾次儀容不正,坐姿不雅。
“師父,您老不知道了吧,什麼叫融於市井。要我說,您一天到晚獃著府里不出去,怎麼著也不像市井小民。”
她挾了一口餛飩咀嚼,想起來便說:“倒像是個被關在屋子裏的講究人,只做講究事。”
老衣農拿筷子的手一頓,他望眼目睹:謝琢玉端碗去餛飩攤師傅的面前腆着臉誇了又誇,騙了半碗餛飩回來。
謝琢玉察覺他停筷,嚼着餛飩皮催他:“師父,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這餛飩師傅人真好,不花錢給我加了半碗。”
“人師傅說了,等師父吃完,要是不夠還可以再添。”
老衣農頷首,抬筷進食。他道自己這半生躲清閑,卻沒有自己頑劣的徒弟看得通透。
前四十年深陷宮廷,昏昏碌碌地打造了多少雕飾。后十年收了個孽徒,盡給他惹麻煩。
這麼想着,他又笑了。他的徒兒是他親眼相中的,也不比西市那些木匠的學徒弟子差。
琢玉、琢玉之才,聽名字就知道將來必有建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