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柏舟
所有人都望向秦雨竹,昏暗的大堂內一時間鴉雀無聲,只有沉悶的空氣在醞釀著雷霆。
一聲清脆的童音打破寂靜。
“娘,那是什麼啊,好亮啊!”
易克望着那顆靈氣的結晶攥着小拳頭說道,在墨溪城只要他想要的,爹就一定會把它送到自己手裏!
易逝川猛然驚醒,椅子上的雙手不禁用力抓緊,青筋畢露,一時間錯愕,疑惑,驚訝種種神情交織在一起,好像油鹽醬醋一起倒進鍋里,最後變成了苦澀。
“這不可能……”從他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步凌塵搖頭拍手笑道,“妙,妙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沖易逝川豎起大拇指由衷敬佩道,“易城主,能娶一隻外道天魔為妻,還生下這麼兩個純稚可愛的兒子,真是能人所不能,在下佩服,在下實在是佩服!”
穆蘭白夜目光轉向易逝川,聲音森寒如凜冬之雪,“易城主,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易逝川拍案而起,瞪着眼睛大聲道,“這不可能,雨竹怎麼可能是……穆蘭白夜,你這靈氣結晶定然有詐,說,爾等來我墨溪城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該不是看中了我川東墨龍之地這塊修行聖地了吧!”
步凌塵搖頭嘆息,“狗急跳牆啊!”
夏司良只是冷笑不語,手已經握住了腰間的單刃劍,蘇劍闔和呂牽牛二人呈掎角之勢將秦雨竹擋在大殿之內。
穆蘭白夜看了眼易逝川,白眉之下的雙目冷若冰霜,他沒理會易逝川,而是轉身看向秦雨竹,冷聲道,“交出靈龍靈嫡,我給你們母子一個痛快!”
秦雨竹狹長的美眸閃過萬分不解,將兩個孩子攬入懷中,柔弱的目光看向易逝川,“易郎,這是……你們在說什麼?”
“哼,是不是天魔,一試便知!”
未等語落,穆蘭白夜背後白劍剎那間霞光萬丈,太白當道劍訣一指,一道璀璨白芒似天地交界一線,將目光所及之處分割為二,光非光,劍非劍,凌寒鋒芒乍然現,那條凌厲的白線直奔秦雨竹頭頂掠去!
太白當道出手,滿座皆驚,滿座皆懼,作為劍天子第三弟子,穆蘭白夜豈是泛泛之輩,修為比之大派掌門不遑多讓,這一式‘天地分白’好個璀璨,好個凌厲!
在座之人便無人能擋!
秦雨竹將二子攬到身後,伸出單手凌空一抓,瑩白素手如蜻蜓抄水,竟然將那道威芒無限的劍氣抓在手裏,白光在她手心閃爍之間,瞬息破滅!
眾人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嬌柔女子有如此修為?能以血肉之軀抓住穆蘭白夜全力一劍!
卻見秦雨竹抓散劍氣的那隻手好似碎裂的瓷器般裂開,裂痕緊跟着順着手臂向著脖頸,面頰延伸!
一片潔白的瓷片滑落,露出下面漆黑如墨的真容!秦雨竹另一隻完好的手捂住了半邊碎裂的臉,心中大為悲憤羞恥,側過身不讓丈夫和易氏族人看到自己的真容!
“天魔!”眾人無不驚呼出聲!
穆蘭白夜收回白游劍,“縱然千嬌百媚,難掩內中污穢不堪,天魔便是天魔,終究非我族類。”
夏司良撇嘴陰沉說道,“真相大白了,外道天魔,今日你們這些妖魔邪祟,一個也活不了!”
他身後一長一短兩柄劍紅光吞吐,夏司良口鼻噴火,紅髮之上也燃起灼灼烈焰!焚霄赤子所修‘離火劍道’,於三宮之中培育南離凈火,天生克制陰煞魔物,背後的寶劍好似怒火熾烈的兩頭凶獸,迫不及待要出鞘噬人。
“且慢!”大堂內一名老者此時起身正色道,“五先生且慢出手!”
說話之人卻是墨溪城易氏的四叔父易樓海!他對幾人做了個揖,側身對易逝川斥道,“逝川,還不向幾位高賢解釋清楚,這女人當初嫁到我們易氏之時便來歷不明,我和你幾位叔伯極力勸阻,奈何你為美色所惑,執迷不悟!才釀成今日之禍事,事到如今,你也該醒悟了!”
“對,對對!”大堂內其他易氏族人包括幾個客卿修士都七嘴八舌吵嚷了起來。
“逝川,伯父沒求過你什麼,今天你可要三思啊!”
“正是,不能因為一個女人,便斷送我川東易氏一族!速速寫下一紙休書,與她一刀兩斷。”
“在下本是大雨樓修士,在他易氏就是客座幫閑的,我和這天魔可沒什麼瓜葛,如無要事,在下先走一步……”
大堂內一時間吵吵嚷嚷,亂如鬧市,秦雨竹護着兩個兒子,目光無助地看着眾人,步凌塵等人則冷艷旁觀,隨時準備出手,易逝川大喝一聲,“全都住口!”
他目光有些悲憤地看着眾人,“……你們平日哪一個沒受過我們夫婦恩惠,今日卻如此作態……”他目光最後停在秦雨竹身上。
“雨竹,告訴我,你不是……”
秦雨竹半張臉幽幽望着丈夫,目光從最初的茫然無助,最後變得複雜起來,最終眼中流露出決絕與歉意,夫妻二人同床共枕數年之久,耳鬢廝磨,一個眼神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她默默低下了頭。
易逝川一個趔趄癱坐在椅子中!“你怎麼可能是……天魔!”
秦雨竹垂下手,手臂上那一層白皙如瓷器般的肌膚終於完全碎裂,黝黑的膚色,上面帶着細細的黑鱗,泛出七彩的磷光,她低頭嘴角翹起,露出一抹邪異的笑容,“易郎,事已至此,為妻就算否認,這幾位人族強者也斷不會放過為妻!”她再次抬起頭時,眼中已無半點兒惶然驚恐,烏黑的眸子也變成了猩紅血色。
她對穆蘭白夜說道,“是我低估了你們,沒想到你們竟然有靈龍脈的靈氣結晶,如你所見,我卻是外道天魔女,大黑魔天是我殺的,我不僅殺了它,還吞噬了它的血肉,那顆靈龍靈嫡也在我這裏,但作為墨溪城主夫人,這十一年來,我不曾做過一件惡事,穆蘭白夜,我若交出靈嫡,任你處置,你可否放過我丈夫和這兩個孩子?”
穆蘭白夜冷聲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夏司良殘忍笑道,“天魔就不該存在於世,你和你那兩個孽種都要死,易逝川,念在川東易氏千年名門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殺了這三隻外道天魔,便算你將功折罪!我們或許既往不咎……”
秦雨竹深深凝望着易逝川,“能死在你手裏,我無憾,但允兒克兒是你的親生骨肉,我雖是天魔,卻也知親情冷暖,舐犢情深,易郎,為妻固然不是嬌柔女子,你也不是儒弱書生,如何取捨,你且做決斷吧!”
易允和易克二人雖然還不大清楚眼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平時寵愛自己的父親和那些叔伯姑祖為何都那般神情,但本能感到氣氛的緊張和壓抑,有種大難臨頭般的不安,不由緊緊抓住秦雨竹的衣角。
易逝川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再次起身之時,已無迷茫驚惶!
他環視大堂內一眾族人,最終目光停在大伯易松寒身上,“我易逝川今日便脫離川東易氏,自立門戶,從此與墨溪城再無半點兒瓜葛!大伯,你們令立城主吧!”
“逝川!”易松寒是易逝川親大伯,從小看着他長大,當年易流道死後,正是易松寒力主易逝川繼任城主之位!
他錘着桌子吼道,“逝川,你真要為了這一個天魔女,捨棄你這些叔伯兄弟嗎?你讓你大伯這副老骨頭將來下去怎麼跟你爹交待!”
“不必多言!”
他走到堂下,將秦雨竹和易允易克攬入懷中,無畏笑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大丈夫豈能為苟活於世而拋棄妻兒,今日是我一家與天下正道之事,與其他人俱無關!”
“好,夫妻情深,令人敬佩!”步凌塵拍手贊道,“那便無需多言,三先生,五先生?咱們誰先出手?”
“區區一個易逝川,何勞三師兄!”焚霄赤子夏司良拔出腰間單刃劍,話音未落單刃凌空劈下,離火真元自夏司良玄府宮經雙手經脈洶湧而出,龍脈分五行之屬,金木水火土,焚霄赤子夏司良所修為火屬真元,從秀龍脈之中吐納火元之力,納入三宮百骸,在體內數十年錘鍊,早已爐火純青!
這一劍劈斬,好似劃出一道奔流火海,直奔易逝川夫妻二人。
易逝川祭出自身法寶,一支墨玉龍豪!以墨玉為筆桿,以蛟龍鬣毛做筆頭,易氏家傳絕學‘化字十二章’,修的是言靈禁制之術,以一支七寸毛筆溝通天地靈氣,以達到‘開天門絕地戶’,規制大地方圓,封禁人神妖鬼之神威!
化字十二章取一個‘化’字,暨衍化,異化,變化,生化,造化,天地三界之奧義,便全在這一個‘化’字之中,化字十二章,化,引,止,禁,破,封,對,虛,實,聚,發,衍,十二字變化萬千,玄妙無窮,驚才絕艷之士終其一生也不過僅能參透三五字。
易逝川天資卓越,自幼修持,已然掌握其中四字,為易氏一門掌握最多者,見夏司良這一刀離火洶洶,易逝川墨玉龍豪在面前奮筆疾書,淡墨色光華沿着筆勢凝成一個古字‘止’!
‘止’者,終也!斷中流,截其勢,絕其源!
那道洶洶不可一世的暴虐之火驟然之間在那個止字之前停住,便見火勢越來越小,好像被人釜底抽薪,絕了根源,最後竟然如風中殘燭,搖晃之中熄滅了!
夏司良不屑冷哼一聲,手捏劍訣,背後一長一短兩柄本命寶劍發出一聲火龍嘯鳴,捲起熊熊火焰直奔易逝川。
易逝川腳步挪移,不緊不慢再次提筆,寫了一個‘禁’字!
斗大的禁字縈繞輝光,古字周遭天地靈氣瞬間禁錮,如鴻毛不過弱水,世間修為之法,皆以靈脈為根基,三界為江湖,真元為引,梭行天地,但若禁錮一方靈氣,便如水結為冰,總有吞舟之魚,也難行動分毫!
夏司良參差火龍劍便在這一個禁字之前,如同陷入泥淖般寸步難行,任憑主人真元狂摧,也只能發出不甘的躁動!
“好你個易逝川!”夏司良只恨得牙根兒直癢,沒想到看上去彷彿一個手無搏雞之力的軟腳書生,僅僅寫了兩個字就化解了他的離火劍道!
這時一道白芒貫入禁字訣!在古字之上泛起一圈圈漣漪,古字開始顫抖好似承受不住千鈞之力!悄然破碎,易逝川倒退三步,嘴角溢出一絲血跡!
太白當道穆蘭白夜手中白游劍光芒耀眼!一雙冰冷的眸子看着易逝川,一劍破禁,恐怖如斯。
背後忽然響起一聲巨大的吼聲,似牛鳴哞哞,只震得整個大殿為之顫抖,易氏族人一陣驚呼。
易逝川知道必然是兩界山呂牽牛出手,他強壓住翻騰的氣血,轉身寫了一個‘引’字!
引字訣取古意,開弓也,象引弓之形,只見古字之中亮起陣陣紅光,似有火光崩現!如滿弓蓄勢,竟然是先前被止字訣所截斷的夏司良那一劍中的離火劍氣,被這一字從夏司良的單刃劍中引向呂牽牛那一隻靈獸青牛!
青黑色巨牛乃是洪荒異種,名為荒牛,體大如山,力大無窮,在大堂之內身形暴漲,眨眼間將大堂幾乎塞滿,直奔着易逝川踐踏而來。
引字訣中離火劍氣正中荒牛額頭,夏司良的離火劍氣極熱極陽,可灼燒魂魄,為天下妖族鬼魅之剋星,這荒牛吃痛往旁邊撞去,一頭將整棟樓閣掀翻,巨木石塊落下不知砸死砸傷多少無辜的侍女僕從。
易逝川正要再次提筆寫字,卻被落花垂影蘇劍闔纏住,棠溪劍訣攻守結合,變幻莫測,易逝川本是法修,近身搏鬥並非所長,哪裏是棠溪劍派掌門的對手,眨眼間便落入下風。
混亂之中易逝川將秦雨竹三人推到屋外。
“帶兒子走!”
秦雨竹見狀仰頭張口,對着天空噴出一口黑氣,黑氣涌動化為一片陰雲將整個墨溪城籠罩在內,霎時間天陰如晦,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只聽到飛沙走石,陰風呼嘯。
外道天魔居於混沌虛空之內,以外道罡風為食,久而久之便在腹中凝聚陰煞塊壘,極陰極寒,名為‘天魔砂’,一些邪道修士常以此物煉製法器,此物專門封閉修士六感五識,一旦進入三宮百脈,毒入腠理,便會化為不死行僵,身受臟腑潰爛之痛,七日而死,着實歹毒。
秦雨竹一口天魔砂噴出,自己則隱入邪風陰雲之內,一手將易允易克兒子抱在懷中,另一隻手拉住易逝川的肩膀,想要借陰雲遁走。
墨溪城內陰風呼號,城中人惶惶失色,這天魔砂劇毒無比,凡人沾上就死。
城內一家餛飩攤前,身披百納衣面容凄苦的僧人正坐在條凳上盤膝打坐,此時緩緩睜開雙目,從褡褳里拿出一枚金剛杵拋入空中,雙手合十,低頌佛號。
金剛杵綻放燦目金光,如同一層金色光罩將墨溪城罩在裏面,天魔砂遇到金光便自行避退,小夥計目瞪口呆看着天上洶湧如黑色潮水般的陰雲,不由地咽了咽喉嚨,附近的商販全都聚到僧人周圍,只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破碎的大堂內易氏族人和那些客卿修士紛紛運起真元護體,以防天魔砂侵入經脈,這時就聽黑風之中亮起一點白光,好似洞若觀火。
“江天一色無纖塵!”
以那一點白光為中心,無形的漣漪在陰雲當中盪開,陰風黑雲瞬間消散,天朗氣清,妖風盡滅,那一點白光卻是步凌塵伸出的一根食指。
步凌塵所修‘明鏡無塵功’清凈純如,無垢無穢,修至高層能成就琉璃無垢之體,與靈脈融合為一,天地同壽,不死不滅,剋制天下諸般陰煞邪穢之邪道法門。
夏司良拍手贊道,“好個江天一色無纖塵!”
秦雨竹所吐天魔砂竟被步凌塵的明鏡無塵功凈化一空,天地之間煥然一新,只見易逝川秦雨竹四人正凌空遠去,想要逃離此處!
卻見下方樹林之中,響起一道劍氣破空之聲,如同銀瓶乍破,鐵騎突出,聲如裂帛,聲如斷玉!
易逝川猛然頓止,拉住秦雨竹,一道鋒芒無比的劍氣從面前掠過,直入青天久久不絕!
“如此內斂犀利的劍氣,竟能直貫青天數百里不散……何人下方埋伏!”易逝川低頭凝眸望去,見在水墨素淡的林木之中,站着一襲紅衣人影,雖然離得甚遠,卻能感受到那雙丹鳳眼中的無盡殺機,只讓人如芒刺在背。
“秋水傲龍……”易逝川不禁咬牙嘆息,秋水傲龍之名,雖然遠在東苦境之東,他也如雷貫耳,心知今日有死無生。
穆蘭白夜此時第二劍已到,白游劍光輝如炬,灼灼不可逼視,易逝川回身寫下所學第四個古字,‘破’。
破滅之意硬撼穆蘭白夜的太白劍氣!
啪的一聲脆響,易逝川手中墨玉龍豪偏偏碎裂,他整隻右臂無法承受兩股真元相衝之力,經脈寸斷!尚未等緩過氣來,緊跟着身前一道人影閃過,卻是孤掌撼西天呂牽牛,一式奔牛大力掌正中易逝川胸口。
雄渾真元打入易逝川胸口玄府宮,身上骨骼經脈寸斷,整個人當空噴出一口鮮血,人如斷線的風箏般墜入洗墨山果林。
“逝川!”秦雨竹嘶聲驚叫,易逝川吐出的血濺到了呂牽牛白色的短褂上,噴了他滿臉,呂牽牛出身武聖城,雖然自立門戶,但仍屬於武聖一脈,他所修功法名為‘崑崙閉氣功’,內聚真元含着一口天罡勁,以至於雙目圓睜牙關緊咬,在鮮血的襯托下顯得猙獰可怖,易克被嚇得哭了出來,易允卻神情木訥,似乎被驚變嚇得失神。
秦雨竹恨恨看了呂牽牛一眼,趁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發之時追着易逝川落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