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尚
墨溪城外三十里寫意亭,青衣老者手拄竹丈,竹丈上掛着一隻黑泥壺,老舊褶皺的青袍沾着草葉,不知走了多遠的路,在他身邊戳着一根竹竿幡子,上寫‘懸壺濟世’四個大字。
老者乾癟的手搭在一個中年婦人的手腕上,微眯雙目,片刻后在紙上寫了幾味藥材,“氣血不暢,以至於腑內晦氣淤積,無妨,無妨,這服藥每日早晚煎服!”
對面的婦人懸着的心這才放下,“哎呀,我就說每天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就想着是不是到了壽數,可一算日子今年才三十五啊,這些日子可把我家那口子急壞了!大夫,多少錢?”
老者捋着花白鬍須微笑搖頭,“老夫懸壺濟世,只為天下窮苦者除病消災,不收診金!”
“高風亮節,您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婦人歡喜地離去。
站在亭外石階上一直望着天空的白衣男子收回目光,看着離去婦人的背影輕笑了一聲,“有意思嗎?”
他走回亭子在老者對面坐下,“那等貨色你也看得上?”
“嗯……老夫不知你這話是何意!”
“別裝了!你打這麼一個‘懸壺濟世’的幡子,到處招搖撞騙,背地裏不知道又在謀划什麼陰謀詭計!你騙得過那些凡夫俗子,騙不過我,壺道人!”白衣男子看着竹竿上懸着的黑泥壺,“這就是你那天下聞名的法器‘乾坤日月壺’?看上去平平無奇啊!”
老者哈哈大笑,雙目精光閃爍,看着白衣男子笑道,“步宗主好眼力!不過老夫的確懸壺濟世,那婦人也的確是氣血不暢之症,對一介凡人,老夫有什麼可索取的!”
步凌塵不置可否一笑,“那你來這川東墨龍之地,來這洗墨山又要索取何物?該不會真是為了到這墨溪城來‘懸壺濟世’吧?”
壺道人捋了捋長須,眯眼笑道,“步宗主又為何來到這裏?”
步凌塵微笑道,“劍天子發佈天子令,徵召我等追殺大黑魔天,奪回被搶走的靈龍脈靈嫡,先前在暮雲川那魔物被我等打傷,一直逃到了這裏,我等追殺至此,洗墨山畢竟是川東易氏之地,同為正道修士,我正猶豫要不要去知會易氏一聲,畢竟他們才是此間之主!”
壺道人嗯了一聲,“巧了,老夫正是得知那魔物逃入此地,方才前來幫兵助陣,好祝各位一臂之力!”
步凌塵皮笑肉不笑地眯眼看着壺道人,陰仄仄說道,“據在下所知,壺道人可不是這種古道熱腸,急公好義之輩,不過無所謂,不管你真實目的是什麼,最好不要誤了我們的事,否則!”他笑而不語。
壺道人擺手道,“豈敢豈敢,步宗主也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怎敢在劍天子頭上拉屎……”
步凌塵眼神微眯,對這正邪難辨的散修心中一萬個厭惡,尤其是他髒兮兮的道袍和沾着草葉灰塵的頭髮,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出手先發制人之時,突然心中有所感,自己在那外道天魔身上留下的一道印記有了回應。
他扭頭望向洗墨山中,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終於忍不住現身了!”
此時洗墨山中。
一道白光落在林中,白髮白眉,白衣白劍,穆蘭白夜望着樹下那灘黑色的血跡沉默不語!唯有身後的白劍散發出灼灼白光,閃爍輝映,彷彿他此時暴怒的心境!
“來晚了一步!大黑魔天的氣息消失了!”步凌塵煩惱地揉了揉額角。
一襲紅衣止步林間,眸如秋水,面如冰霜!
棠溪劍派宗主蘇劍闔走到大黑魔天殘屍之前,蘸了點兒黑色的血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看得步凌塵眉頭緊鎖,呲牙咧嘴。
“壺道人也出現在洗墨山,會不會是和那老兒有關?”蘇劍闔說道。
步凌塵搖搖頭,“壺道人之前一直和我在一起,沒有動手腳的時機,何況他可不敢在劍天子……的高徒眼皮底下動手腳!”
“那是什麼人敢搶在我們之前殺死大黑魔天?”
“我們此來的目的之一便是誅殺大黑魔天,既然大黑魔天已死,何必在乎是誰出手呢?也許是路過的某位高手也說不定!”步凌塵說道。
蘇劍闔沉吟道,“不錯,我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找到那顆靈龍脈靈嫡!”
壺道人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拄着竹丈來到眾人面前,斂須笑道,“非也非也,步宗主這一次恐怕看走了眼,此次出手之人絕非人類!而且那靈嫡,恐怕也已經不見了!”
穆蘭白夜看了眼地上的殘屍,厭憎地一揮手,磅礴無比的真元將地上漆黑的血肉化為灰燼!“靈龍脈靈氣只有天界之人和外道天魔可以修鍊,於人妖兩族俱無益處,要麼是無垢境的人取走了,要麼這附近還有別的天魔!”
“劍天子已經勸退了伏鸞天尊,不會是天界之人。”一直沒說話的施洛神聲音淡漠說道。
“不管是誰,敢與崑崙墟為敵,殺無赦!”
“去墨溪城!”穆蘭白夜身化流光遁入夜空。
“也好,問問此間主人!”步凌塵對蘇劍闔拱了拱手,“蘇掌門,請吧!”
“請!”二人同時身化清光追着穆蘭白夜而去。
…………
墨溪城鬧市之中,商販甚多,多是販售草藥和靈獸的買賣,店家大多是一些在修行上資質不佳,自知一生恐怕難以開三關進入真正的修行者世界的半個修行者,這些人多少懂得一些粗淺的吐納法門,氣脈導引。
洗墨山八百里方圓靈氣濃郁,孕育了為數眾多的靈藥朱果,珍禽異獸,一些獵戶葯農捕到一些奇珍異獸或者採到了珍稀的藥材,就到墨溪城賣給城內的草藥鋪或者靈獸園,偶爾若是遇到識貨的買家更是能賣出不少銀子。
天近黃昏,沿街的店鋪大半已經收了攤,只剩下一些賣小吃的,賣餛飩煎餅還守在街角,這個時辰正是生意好的時候,一些進城裏賣草藥或者山貨的農夫葯農,捨不得花錢住昂貴的客棧,就買幾個燒餅喝一碗混沌,然後在街上找個背風的地方歇息。
一個清瘦的和尚,身上穿着打滿補丁的僧衣,斜挎一個洗的發白的布褡褳,手中托着一隻黃銅的缽盂,另一隻手拄着一根九環錫杖,從街頭一直走到街尾,沿街乞食。
有的賣糕點的往他那黃銅缽盂里放一個饅頭,半塊糕點,他也不道謝,只是低着頭木訥訥好像一座會動的泥胎,走到下一家餛飩攤,依舊低着頭冷着一張凄苦的臉,將手中的缽盂伸向店家。
賣餛飩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見狀笑道,“和尚,你這樣是要不到錢的,你得會說些除病除災的吉祥話,這樣人家才會高興,賞你幾個銅錢!別老是一張苦大仇深的臉!”
那和尚抬頭看了他一眼,神情肅穆面容凄苦說道,“本無吉祥之事,談何吉祥之語!”
“嘿!這和尚,真沒見過這麼不會說話的!”
店內的掌柜是個心善的老者,對小夥子說道,“你給他幾個銅錢,打發他走就是了!別耽擱了生意!”
“得,我們掌柜的闊綽,呵,我在這兒當夥計,一年也得不到着幾個大子兒的賞錢,你這和尚倒是好運氣……”小夥子嘀嘀咕咕摸出七枚銅錢,將五枚銅錢扔到黃銅缽盂里,剩下兩枚手指一抖便進了自己的袖口,他還不忘回頭瞄了眼正在翻賬本的掌柜。
和尚低頭說道,“貧僧持不捉金錢戒,只是乞些吃的!”
“你這和尚,挑三揀四的,要求倒是不少!”
小夥子見狀將缽盂里的銅錢拿走,給他添了一勺菜餛飩,“那邊還有空閑的條凳,你要是不持‘不坐條凳戒’的話就去那邊坐着吃!”
掌柜的在店裏又說道,“和尚不要錢,那幾個銅錢你放回去!”
和尚走到一旁在條凳上坐下,低頭喝缽盂中的餛飩湯,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位大師面容凄苦,眉頭緊鎖,是遇到什麼憂愁難事了嗎?”
和尚抬頭看去,見面前站着一個氣度不凡,素雅大氣的婦人,身邊一左一右牽着兩個孩子,二人正好奇地看着他。
店鋪夥計看見這三人,表情立馬變做殷勤恭敬,用勺子捅了和尚一下,“我們城主夫人問你話呢,和尚,可別像之前那麼說話……”
沒想到那和尚只是淡淡看了婦人一眼,又看了眼兩邊的孩子,沉聲嘆了口氣,“貧僧不是為自己憂愁,而是為夫人你!”
“哦?為我?”婦人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不知小婦人有何憂愁之事!”
和尚一聲冷笑,抬頭看着她說道,“你已大難臨頭,劫數難逃,若趁現在將這兩個孩子交給貧僧,他二人還或可活命,若是晚上一時三刻,恐怕夫人悔之晚矣……”
“嘿,你這窮和尚怎麼跟我們城主夫人說話呢!真是浪費了我那一勺餛飩!”沒等婦人說話小夥計先急了,舉起木勺就要往和尚的禿腦瓢上砸!
婦人抬手制止,夥計的木勺好像定在了半空!她熟視和尚兩眼,冷哼一聲,“莫名其妙,不知所言!”說著帶着兩個孩子走向墨溪城城主府,只有那個大一些的孩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見和尚低頭合十,輕聲頌了句佛號。
城主府內,易逝川坐在主位,周圍坐着易氏一些主要的長輩和客卿修士。
大殿中央站着五人!
崑崙墟修士‘太白當道’穆蘭白夜,‘焚霄赤子’夏司良,棠溪劍派掌門‘落花垂影’蘇劍闔,洗塵宗宗主‘江天一色無纖塵’步凌塵,還有一名穿着短褂汗衫,帶着竹編斗笠的老農,身後牽着一頭青牛。
有膽子大的侍女偷偷在簾后看着那頭健碩的大青牛,不由得暗自撇嘴,嘀咕怎麼還來了個種田的,將牛都牽到大堂里來了。
這牽牛的老農卻不是尋常之輩,乃是兩界山當家,苦境赫赫有名的大能法修‘孤掌撼西天’呂牽牛!
穆蘭白夜開門見山,直接對易逝川說明來意!
“我等奉師尊劍天子之法旨,捉拿大黑魔天奪回靈龍脈靈嫡,大黑魔天在洗墨山被人所殺,靈龍脈靈嫡不翼而飛,請易城主給我穆蘭白夜一個說法!”
易逝川面色凝重,眉頭緊鎖,莫說劍天子他惹不起,便是這五人當中任何一人,也不是他的修為所能抗衡的,能讓劍天子同時召集這五人,可見此事事關重大。
他沉吟片刻,緩聲說道,“既然是劍天子前輩所重之事,在下自然不敢有所推脫,只是外道天魔之事,在下實在不知,更不知靈龍靈嫡現在何處,三先生讓逝川給你一個說法,恕在下駑鈍,這個說法,實在給不出!”
劍天子的五弟子‘焚霄赤子’夏司良綠豆眼中凶光陣陣,“易城主,這靈龍脈靈嫡在你易氏之地消失不見,我等不找你找誰?那大黑魔天已經被師兄的白游劍打了個半死,若是路過的邪祟妖魔取走靈嫡,絕不會逃出我們的眼睛,取走靈嫡的,定是易氏族內之人,易逝川我勸你可要想好了,若是敢有所隱瞞,小心你這墨溪城上下幾千口人命!”
“你……”有些客卿修士怒目看向這個披着環帶鎖子甲配三柄劍的紅髮少年,一些易氏的長輩也面色不善。
易逝川皺眉道,“五先生此話未免有些血口噴人了,我川東易氏世代名門,行事光明磊落,家父十七年前被邪道妖人所傷,傷重不治,我與妖魔外道勢不兩立,怎能與外道天魔有所勾連?劍天子乃是當世大德,功參造化,我易逝川對辰前輩高山仰止,但若是他的弟子不講情理,對我易氏百般侮辱……便是拼個身死道消,在下也要為我易氏名聲討一個說法!”
穆蘭白夜抬手制止欲要說話夏司良,對易逝川說道,“我諒你也沒膽子包庇外道天魔,靈龍脈靈嫡對人類無用,若是有天魔邪祟藏在易氏族內,趁我等打傷大黑魔天,伺機吞了靈龍靈嫡,藏在你易氏族內,又當如何!”
蘇劍闔捻須點頭道,“此話有理,川東易氏畢竟是名門正派,自然不會與外道天魔有甚瓜葛,但天魔狡猾多端,說不定趁易氏不備,偷偷藏在此處!”
易逝川臉色稍霽,他也不想和這些人鬧的太僵,尤其劍天子的幾個徒弟除了大徒弟月隱溪山之外,其餘幾人蠻橫霸道是出了名的。
“既如此,那幾位請便吧,若是找到了外道天魔,在下也好斬它幾劍,就是不知諸位以何等法門尋找天魔?需不需要將我這府邸掘地三尺!”
穆蘭白夜抬起一隻手,手心浮起一顆瑩白色的碎片,狀如冰晶!
“此物乃是靈龍脈靈氣結晶,當日天界無垢境伏鸞天尊離去之時所留,此物遇靈龍靈嫡便會光芒大作!請易城主將城內修士一一叫出,讓我等查驗!”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聲稚嫩的叫喊,“爹,我們回來啦,吃飯了么!”
“爹,我們在城裏看到一個奇怪的和尚……”
城主夫人秦雨竹帶着兩個兒子走入大堂,秦雨竹笑容溫婉,看着堂前眾人笑道,“易郎,家裏來了客人,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唐突了貴客,要讓外人笑話了。”
太白當道穆蘭白夜手中的靈氣結晶,光芒驟放,璀璨四射,將整個大堂映的光影撩動,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門口愕然的秦雨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