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碑
百里墨溪,溪水如墨!
溪畔墨柳葉落如雨,淡墨色的葉子落在水面,隨着溪流向著東方流去,彷彿一夜之間凜冬將至,原本蔥鬱茂盛的墨溪山驟然凋零,初現荒蕪之象。
溪畔一青衣老者竹丈懸壺,以步量地,沿着蜿蜒的墨溪走到溪流源頭,從墨溪山石崖下湧出的一方墨泉。
“苦也,苦也,沒捉到狐狸還惹得一身騷!”他愁眉苦臉地來到墨泉邊,伸手在泉水中晃了晃,然後將手指塞進嘴裏吮起來。
“這川東墨龍之地,怕是從此變成一處靈氣荒蕪,地脈斷絕的死地!那天魔女不知將真的靈龍脈靈嫡藏到何處,卻抽出這墨溪山秀龍支脈,冒充靈龍靈嫡,劍天子那兩個徒弟雖然修為高,可惜是個睜眼兒瞎!”
他敲了敲竹丈上的黑泥壺,“你騙得過他們,卻騙不過老夫!”
壺道人眯着老眼喃喃道,“不過等他們想明白自己帶走的是假靈龍靈嫡,恐怕會以為是老夫動的手腳,少不得要來找我麻煩!老夫雖然不懼他,但和劍天子作對終究不智……罷了,墨溪山此行目的有二,今敗其一,若這第二事能遂老夫心愿,還是找個清凈無為之地,躲他一躲!”
他將竹丈戳進墨泉邊的黑泥里,原地開始轉圈兒,手舞足蹈,嘴裏念念有詞,所念之詞佶屈聱牙,晦澀難懂,隨着他動作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大,在他身上亮起一層青幽幽的光芒,浮現出一顆顆青色的字符。
“渾圓無極,蓮生造化,陰陽衍演,大道無方,去!”他手朝着墨泉一指,那些青色的字符便串成一線蜿蜒着鑽入墨泉之內,緊接着就見漆黑如墨的泉水好像沸騰了一般,開始不安地躁動,上下翻湧跌宕不定。
壺道人張開雙手,好像無形之中撐着什麼東西,猶如老龍馱碑,雙臂奮力向上抬起。
“起……”
墨泉之中滾滾水流從泉眼內升起,高出泉眼上百丈,好似瀑布逆流,天河倒卷。
水流如一座巨大的黑石碑聳立在墨泉之上,無數墨鯉在其中上下游曳,逆流而行,穿行如龍,數不清的墨鯉竟然排列成一個個古樸的字符,壺道人臉上浮現一抹興奮的潮紅,“哈哈哈,果然在此!聚水成碑,游魚為字,造化也!”
“可悲川東易氏佔據此地幾千年,竟然不知這墨泉之中藏着此等神物……”
他抬腳將竹丈上的黑泥壺踢上空中,深吸一口靈氣,“乾坤日月壺!”
那隻黑泥壺懸停在空中一陣顫動,發出‘嗡嗡嗡’的蜂鳴,好像裏面養着一隻暴躁的小獸,正在撲騰撞擊壺壁,只見它迎風而漲,眨眼間變作樓閣大小,壺口朝向墨泉之水凝聚成的巨碑,黑幽幽的壺口似一張巨口,泉水和匯聚如字的墨鯉紛紛湧向壺內。
沒一會兒的功夫整座水流所聚合而成的巨碑便被吸入乾坤日月壺中。
壺道人伸手一招,收回乾坤日月壺,墨泉水面漸漸恢復了平靜,只剩下一圈圈漣漪在漆黑的水面蕩漾着,他晃了晃造型古樸的黑泥壺,並沒有聲音,沉甸甸似一個沒熟的生瓜蛋。
“開天闢地之時,清者上升為天,濁者下沉為地,隨三界演化而生八座天碑,詮盡造化之奧義,暗藏開天闢地之隱秘,卻不知這是第幾座天碑,能解讀其碑文者,又是何等人物!”一向自視甚高的壺道人,心中竟然產生了一絲自愧自卑之情。
他輕嘆了口氣,但很快重拾鬥志,暗道開天闢地,演化一界這等雄奇偉業自己不敢奢望,但新造一境,未嘗不可期,他忽的想起在半仞山下,涼亭之中那個說書的先生。
不由嘆道,“痴心妄想,痴人可敬……”
…………
墨溪城易氏祖宅之中,易松柏坐於正位,望着堂內低頭沉默的一眾親族,大堂內鴉雀無聲,良久他才沉聲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事已至此,多想亦是無用,大伙兒推舉一個新的城主吧!”
三叔易歲寒說道,“還推舉什麼?大哥你就當這個家主便是,逝川走前不是讓你主事嗎!”
易松柏環視其他人,見無人反對,便沉聲說道,“也好,既然如此,今後便由我代行城主之職,如今我易氏逢遭禍事,大夥回去好生約束族中子弟,切莫再生事端!那些客卿修士,也全都好言遣散了吧!”
四叔易樓海哼了一聲說道,“你放心,家裏發生了這種事,天下正道宗門不知怎麼看我們川東易氏,那些客卿修士不用你說也會和我們劃清界限,你留他們他們都不住!”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易歲寒看着易松柏問道,“那逝川他們一家……”
易松柏重重嘆了口氣,“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咱們得為易氏這幾百號人着想,派人去墨溪山裡找找他們的屍首,隨便找個地方葬了吧!”
“逝川好歹是易氏後人,不葬在祖墳嗎?”
易樓海撇了撇嘴,“祖墳?那逆子還想進我們易氏祖墳?不看看他給我們惹了多大的麻煩,當初要不是他娶了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今天咱們能到這步田地?哼,沒讓他們屍橫荒野喂野狗,就算我們仁至義盡了!”
門外從小照顧易逝川的老僕易福聞言嘆了口氣,“大難臨頭各自飛,生死事前,同宗之情不如狗!”他搖頭不止,默默走出城來到墨溪邊,在石縫裏撿到一根魚竿。
看着魚竿老僕不禁老淚縱橫,“小少爺,我怎麼就這麼愚,怎麼就不讓你們多釣幾條墨鯉吃啊!”他抹去眼角的濁淚,扶着石頭走到溪邊,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大吃一驚。
墨溪水流中,一條條墨鯉翻着肚皮浮在水面,放眼望去整條墨溪之內,密密麻麻竟然擠滿了死魚!再不見一條活魚遊動。
之所以禁止使用墨溪中的墨鯉,是因為這些墨鯉乃是洗墨山地脈靈氣所生,墨鯉肥靈氣盈,墨鯉亡靈氣竭!
“這……這這……”老僕易福驚慌失色,慌忙跑回墨溪城向易松柏告知墨溪異變。
…………
暮雲川,一片千里沃野,天高雲闊,每年雨季之時,常有雲霞萬丈,如山如海,蔚為大觀!‘平川暮雲’乃是苦境四大盛景之一。
另外三處分別是,‘楓林向晚,玉境崑山,黃妖捲簾’,楓林向晚便是位於苦境之西向晚原的百里楓川,玉境崑山是指崑崙墟的八百浮空玉島,黃妖捲簾則是南炎州黃風川的漫天沙暴別稱。
而此時節的暮雲川,天空卻陰沉沉的,像一個脾氣暴躁的老婦,總是皺着眉沉着臉,隨時都可能將唾沫和咒罵噴到別人的臉上。
十月高秋,霜打殘葉。
易允從白天走到晚上,又從晚上走到白天,就這樣一直向西,來到了暮雲川和洗墨山的交界地,暮雲川和洗墨山不同,這裏野草是綠色的,楓葉是紅色的,稻穗是金色的,河流湖泊和井水一樣清澈。
以前他第一次跟着娘親離開洗墨山到姑姑家做客,看到不一樣顏色的世界,興奮的睡不着覺,而在那之前他以為天底下的溪流湖泊都像墨溪那樣水是黑的,天底下的草木都像墨玉果林一樣是淺墨色的。
他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河邊,喝了幾口冰涼的河水,河水很涼,不及心涼。
水中破碎的人影漸漸平復,那張被腐蝕的臉在水中冷漠地看着他,他下意識摸了摸那半張被毀掉的臉,於是又看到了那條同樣被毀掉的胳膊,他惱怒地伸出那隻手將河水攪渾,不想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三天前他吃過一些野果,昨天他吃了一條生魚,結果肚子痛了半夜,自己的外衣那天給了弟弟易克,白綢的單衣在與荒牛周旋時被樹枝劃破,又在鹿妖的肚子裏化成碎片,他此時身上穿着樹葉和枯草。
那晚過後,他找遍了半個墨玉果林也沒有找到易克的屍體,他幻想弟弟還活着,他要去找回弟弟,再離開洗墨山的第一天,易允餓着肚子想過回墨溪城,那裏有溫暖的衣服,美味的食物,還有那些曾經對他十分寵愛的親人。
但想到那一天母親帶着自己和弟弟離開墨溪城時,那些易氏宗親眼中的惶恐,憤怒,不安,厭憎,易允搖了搖頭,如今的自己能去哪裏呢?
“我要為爹和娘,還有小克報仇!”他對着水裏的倒影發誓。
眼下還是先找一個安定的落腳處!然後苦修功法,增長能為,好報血海深仇……他點點頭下定了決心,眼前不由浮現一張有着溫和笑容的臉龐。
在易氏宗親之中,易逝川的表妹,易允的姑姑易華菱和秦雨竹關係最為親密,當初也是易華菱偶然間結識秦雨竹,二人一見如故,結為手帕交,易華菱將秦雨竹引薦給表哥易逝川,這才有了後來之事。
八年前易華菱嫁到暮雲川閱陽城,嫁給了當地雪燭劍派的掌門蘇望山,嫁人之後易華菱也常回門省親,就算自己無法親至,也常命人帶一些禮物和暮雲川的特產帶給秦雨竹,兩家甚至打算將易華菱的長女嫁給易允為妻,親上加親。
易允想好了決定去閱陽城投奔姑姑,姑姑已經修成化字十二章的三個字,定能指點自己家傳功法。
他當年去閱陽城是乘坐自家的靈獸墨玉靈貓,一日萬里,閱陽城就在暮雲川東部,離洗墨山不遠,所以一個時辰就到了,如今僅憑一雙腿要走到什麼時候。
他沿着記憶中的路線,途中數次迷路,好在暮雲川地勢平坦,晚上看着星星指路,一直往西走,終於艱難行走了一個半月,才來到一座大城之外,此時的易允灰頭土臉,披着破爛的蓑衣,腳上的鞋也早已破爛,用麻繩捆着,半邊臉膚色暗紅疤痕恐怖,披頭散髮好不狼狽,簡直一個又窮又破的小叫花子!
也虧得他在墨溪城當少主時天性頑劣,上樹掏鳥下河捉魚的事情沒少干,靠着野果河魚充饑才不至於餓死。
入城之後易允往姑姑家找去,雪燭劍派在整個苦境修界雖然聲明不顯,但在暮雲川修士宗門當中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派,閱陽城比不得墨溪城氣派,但好歹也是修者雲集之地,比之世俗皇城也不遑多讓。
城裏來了一個傳說中的叫花子,以至於街上的行人全都駐足觀瞧,人越聚越多,一個好事之徒嬉笑問道,“小叫花子,你從哪兒來的?怎麼跑到我們閱陽城來要飯?這兒可比不得那些凡間城邑,住這兒的都是修行之人,高來高去,像你這樣的低賤小子,就不怕被人打將出去?”
“看你這副面黃肌瘦的樣子,一頓棍棒下去,小命兒也丟了半條,何苦來哉?”
易允走了一天了,口乾舌燥,咽了咽乾澀的喉嚨對那人說道,“我來找我姑姑!”
“哦?你還有親戚在這兒?你親戚姓什麼叫什麼啊!”那好事之徒大聲問道,想着若是真有此人,定要好好挖苦嘲弄一番,有這麼一個‘顯赫’的親戚可不簡單。
“我姑姑叫易華菱,我姑父是雪燭劍派的掌門……”
話音剛落,周圍頓時鴉雀無聲,眾人大眼兒瞪小眼兒,隨後一陣鬨笑如同浪潮般傳開,那人用扇子指着易允笑道,“這是個小傻子!”
“小傻子?我看明明是個小瘋子,要是被雪燭劍派的人聽到他在這兒胡言亂語,亂攀親戚,不打死也打殘!”
有好心的大娘壓低聲音說道,“小花子,你可知雪燭劍派的掌門是我們閱陽城的城主,這種玩笑可開不得,這兒有幾個銅錢,你拿着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易允雖然只有十來歲的年紀,但可不傻,尤其作為墨溪城少主,一向養尊處優,又是名門之後,哪受過這種屈辱,這些人眼中的戲謔逗弄戲耍之意又怎看不出來?他登時大為惱火,一把推開那個好心大娘的手,擠出人群快步跑開。
身後又傳來陣陣笑聲,整條街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易允遠離了人群,找到一個牆角蹲下歇了一會兒,縱然他天生神力,幾天沒吃過正經的東西,氣力也耗了大半,他細細思量,那些人雖然討厭,但所言卻也不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自己如今這副模樣,就算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叔伯也認不出來,到了雪燭劍派多半還沒等見到姑姑和姑父就會被趕出來。
萬一認親不成,反倒被當成亂攀親戚的乞丐,不但失了顏面,恐怕還會挨打。
他走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暗,實在忍不住腹中飢餓,又苦無出路,在路邊逛着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雪燭劍派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