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草莓掉進酸奶里(2)
下面的內容大部分是傅蕊敘述的,也有一些是根據日後諸如傅蕾所說補全的,記錄的時候不予以一一分辨了。
本來我的經歷講起來很簡單。跟大多數人沒差。中規中矩地上學,到了中學變得越來越有女孩子的樣子。有人誇我可愛、漂亮,我就一下子唰得就臉紅了。
那個時候我的開心、憂愁,對世界的困惑,跟自己的辯駁,都寫進了日記里。一頁一頁,每天地寫,把所有的話都留在了紙上。
我的妹妹總是喜歡偷偷翻我的東西,然後跑去跟媽媽告狀,姐姐又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日記,沒有去上鋼琴課!所以,那時候我總是提防着妹妹,像對待一個小叛徒,畢竟她比我小好幾歲,不懂得我們青春期的事情。
我第一次讀馬爾克斯的時候,很難理解《百年孤獨》在寫什麼,馬孔多里的人名字都長得差不多,記也記不住。因為我老是在上課的時候走神和讀,以至於化學課和物理課常常跟不上,都快要不及格。
坐在我後面的男孩子在我被化學老師叫起來背誦化學反應方程式時,偷偷地給我提醒答案。他長得太好看了,以至於我這一輩子都很難忘記他的模樣。我無數遍在睡覺前閉着眼睛想起他,覺得林黛玉見賈寶玉的第一面也就不過如此了,只不過我沒有那似喜非喜含情目,也沒有似蹙非蹙眷煙眉。
你一定很驚訝我原來是這麼一個以貌取人的人吧。可是他粉雕玉琢的臉,水杏一般透亮的眼睛,豌豆莢一樣的兩片嘴唇,和變聲期正在變粗的聲音,也許在我蒼老得牙齒都掉光的時候,還能形容得出來他的樣子。他趴在桌子上午睡時枕在上面的胳膊,一隻手背伸出去,我轉過來趴在他的桌子上看着修長白凈的手指和乾乾淨淨的指甲,很想握住。
最後我只會偷偷地撫摸他又硬又豎直的頭髮。飛也似的再轉回去假裝看書。我從來都沒有親吻過他的嘴唇,卻在夢裏想像過很多回,以為他是我的私藏。我這個巨大的秘密,像懷孕一樣越滾越大,就快從我的嘴裏像個大球一樣跌落出來。
他的成績沒有很好,只是物理和化學比我略強一些。追在他身後的女孩子很多,每當放學或者上學路上碰見他,還未容我邁開腿去接近他,就會有人風一樣地跑到他身邊,跟他邊走邊說話。
我寫了一篇。是關於錢塘名妓蘇小小,以及她喜歡的人。那個年紀的我覺得,最好的愛情就是兩情相悅。不消言語,你儂我儂。只不過,這個人是阮郁也罷,鮑仁也罷,哪一個又是她能得到的歸宿?直寫得我寒從心生,宿淚難干。
我把他寫進了公子。寫進了我的心裏。我等在那裏,強支撐起精神上學,讀,等着他許我做唯一的美嬌娘。等過了寒假,等過了暑假,等到我們上了同一所高中,卻再也不在一個班級里了。
妹妹翻出了我的,交給了媽媽,媽媽拿去給朋友看,被她的朋友投給了青少年作文大賽。我拿了一等獎。令妹妹又嫉妒又驚訝。媽媽嘴上說著沒什麼,其實已經通知了眾多朋友。
我沒想變得有名。但是很多人都來找我,甚至不認識的人都要跑過來跟我打招呼:嗨,傅蕊,你的文章可寫的真好,有才。美女+才女。
可是他沒來。甚至他把初三我借給他的書都原封不動的還回來。說他看不懂《雪國》。他的功課太多,沒有時間看了。
我哭了。寫好的情書我忍住了沒有夾在《雪國》裏拿給他。幸好沒有。如果情書被原封不動地也退回來了,我豈不是會哭得更厲害。
他們通知我去領獎。爸爸帶媽媽去旅遊了。妹妹去了夏令營。媽媽說,作文比賽的評委是媽媽朋友的熟人,馮櫻櫻玩味着這句話,她想起來《霍亂時期的愛情》裏面弗洛倫蒂薩??阿里薩與費爾米娜??達薩長達半世紀的愛情,最後有一種海枯石爛歷經滄桑的平靜,這平靜裏面緩慢流動的是歲月消融但是他們永不分離的存在。
有人向她緩緩走來。馮櫻櫻抬眼看見傅蕊。她穿着寬鬆的白色衛衣和牛仔褲,頭髮鬆鬆地扎在腦後,臉上純然但毫無笑意,沖馮櫻櫻揮了揮胳膊,像是揮動一根鬆軟的稻草。
馮櫻櫻把《番石榴飄香》放回原來的位置。傅蕊卻不緊不慢地拿起了一本書,正是《霍亂時期的愛情》。她好像真的在讀書,好幾分鐘了也沒有翻過一頁去。
馮櫻櫻只得又拿起那本訪談。原來“我們都是自己偏見的俘虜”是出自這本。不過她們要這樣一起站着讀馬爾克斯,讀到什麼時候?
“要一起去樓上坐着看書嗎?”馮櫻櫻轉向傅蕊。
傅蕊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看了。”
她跟在馮櫻櫻的身後,踩上咯吱咯吱的樓梯台階。
“我本來也有一本那個,《霍亂時期的愛情》。你讀過嗎?”傅蕊問馮櫻櫻。
“讀過。”馮櫻櫻簡短地回答她。
“好吧。我的那本不知道去哪兒了。”她有些悵然地說。馮櫻櫻一下子聯想起來了:傅蕊的書!那是被整理過放在俞皓亮家的床底下的那本嘛!
“最喜歡馬爾克斯的是這本?”靠窗的一排還剩下兩個座位。馮櫻櫻隨便挑了一張。一邊脫外套一邊問傅蕊。
傅蕊“嗯”了一聲。“甚至是以前最喜歡的。”
“哦?那現在呢?”
“現在……最喜歡的是《復活》。”
“《復活》?天啊!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這次輪到馮櫻櫻詫異了。
可是傅蕊卻說,“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喜歡。不然他怎麼會知道這本書呢。”
“什麼?”
“俞皓亮給我帶了一本《復活》。我一直想讀,卻沒有讀。讀完以後非常喜歡。我料想到,除了你喜歡並且告訴他,他自己應該不太會知道這本書的。”傅蕊說了今天最長的一句話。臉都憋紅了。
馮櫻櫻趕緊問服務員要了一杯水。她好像還隱約能想起,有一次給俞皓亮講她喜歡的俄羅斯文學,說《復活》讀得她熱淚盈眶,內省且感恩,有一種重新開始人生的感覺。俞皓亮是因為這樣才給傅蕊帶這本書的嗎?可是她什麼都不知道呢。一種隱隱的失落感和前面的憂心忡忡好像都湧上了心頭。
“因為這本《復活》。我很感激。謝謝你。也謝謝俞皓亮。現在我想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傅蕊雙手捧住玻璃杯,直愣愣地盯着杯中的水,好像水裏的一切都反射在她眼裏,冰霜雨雪,氣泡霧珠,一切也都在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