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歲末
歲末，南陽郡下了第一場雪。
新野，城守府，黑色的瓦片上鋪着淡淡的一層白霜，就好像是從天空灑下了無數鹽粒，雪是晚間飄下了的，天亮也就住了。
地面雖然濕滑，冰屑卻不多，府中的樹木，仍然有着綠意，不曾被白色的雪絨花徹底地遮蔽。
上午八九點鐘的時候，太陽出來了，陽光溫和卻不失堅定地落下，在大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平添了一絲暖意。
到得午時時分，這地面的雪花多半便會消融不見，化為水漬，繼而蒸發為蒸汽，再次回到高空之上，等候着下一場從北方而來的冷空氣，那時候，方才重新化為雪花從天空落下，那時候，聲勢絕不會像現在這般輕微，動靜將會鬧得很大。
漢末三國，正是小冰河時期，氣溫下降，影響人類世界的除了容易遭受災害，田地出產不足之外，還會引起更多的疫病。
病菌在冰寒中潛伏，發展，待得春暖花開，氣溫升起，也就會寄宿在小動物身上通過它們向人類發起攻擊。
人類根本就不了解這些疾病，往往當成天災，因為不了解，自然也沒有防護手段，傷寒雜病論這本書雖然已經出現，但是，因為造紙術和印刷術並不發達，書籍什麼的只能手抄，醫書自然難以和經義相比擬，抄書那麼難，一般人都會抄下經義典籍，對於醫書，也只有那些醉心於此的士子方才會有那樣的熱情去抄寫。
這時候，推窗望雪的劉封腦子裏就浮現着這樣的念頭。
看着雪，並無詩意，也沒有豪情，有的只是聯想，聯想到史書上記載的小冰河時期，聯想着致使東漢王朝覆滅的各種疫情，聯想到造紙術，聯想到雕版印刷，想起了傷寒雜病論，這本書傳說其作者是張仲景，有不少人認為這個張仲景就是長沙郡太守張羨，那個配合曹操反抗劉表的張羨。
中醫四大經典為黃帝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
但是，謬誤比較少，實用價值比較高的還是後面兩種，即便如此，依舊存在着許多謬誤，讓後世人覺得是巫術一般的治療手段。
在後世，因為要寫歷史小說，劉封曾經粗略地翻過上面幾本醫書，忍住各種謬誤從頭看到尾，不過，一目十行罷了。
他也有翻閱赤腳醫生手冊，1969版本。
講真的，赤腳醫生這種速成的醫生其實醫書水平真心不高，但是，在交通不便的那個時代也拯救了不少病人，尤其是那些邊遠鄉村居住的農民，當然，其中肯定也有着不少誤診，也有不少病人死在了醫療失誤中。
但是，有了這些赤腳醫生，農民患病至少也有着機會，有着生的機會。
不像現在，一旦患病，哪怕是一個普通的感冒風寒也能致人於死地，身體不夠強壯根本就熬不過去，完全就沒有機會。
要不然，太平道這樣的宗教也就不會興起，一旦爆發，也就動搖了王朝根基。
至少，那些所謂的天師給了底層老百姓一個希望，讓他們可以從無休止的黑暗中瞧見光明，即便，這所謂的光明只是幻覺。
要想獲得民心，足衣足食是根本，在這基礎上，如果能夠防止疫病，能夠解決一般病症，那樣的話，官府的統治基礎也就會變得牢不可破。
這樣的話，自己必須培養一些赤腳醫生出來。
哪怕他們醫術不足，至少，也比那些只會用符水治病的所謂天師要強吧？
這樣看來，雕版印刷應該出現在計劃書上了，在此之前，要培養一批識字的基層幹部，不管是當醫生，還是治理民政，又或者是帶兵打仗，要想讀懂劉封寫的醫書，兵書，政論這些書籍，最起碼要會識字。
現在的隸書太過複雜，楷書尚未出現，繁體字不好寫，乾脆，一步到位變成簡體字吧，要不然，那些傢伙根本就沒辦法學會。
以現在的教育水平，要想培養一個讀書種子，千難萬難，即便是培養粗通文墨類似丁峻丁子高那樣的寒門士子，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如果沒有一批秉承自己意志的官員，哪怕是自己奪取了天下，要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治理天下，也不過是天方夜譚。
就好比董卓，以為兵強馬壯就可以號令四方。
結果呢？
他把皇權打入塵埃，如此，以他意志為先的所謂皇權也就不被四方諸侯認可，不但外部烽煙四起，內部也有着各種敵對勢力，一旦露出了破綻，也就遭受了反噬，弄得了身死族滅的下場，當他命人鳩殺少帝劉辯的時候，就該知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可能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他認為自己的意志可以碾壓一切。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走出房屋，站在廊檐下，赤腳站在檐廊上，踩着冰冷的木地板，劉封眺望着牆頭上的一株淡黃色野花，即便是在如此冰寒的天氣下，它仍然在風中搖曳，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倔強，卻不曾向嚴寒低頭。
這次回到新野，他是來參加歲末祭祀。
新年伊始，須得祭祀天地，驅趕鬼神。
主祭之人自然是左將軍豫州牧劉備，重要的文臣武將都不能缺席，劉封作為劉備養子，阿斗尚在襁褓之中，所以，他是擔當副祭之人。
就如以後的副軍中郎將，副軍將軍！
望着陽光落在野花上，融化的雪水閃耀着光芒，劉封依舊在沉思。
如果只是統一天下，擊敗孫吳和曹魏這兩個割據政權，匡扶漢室之後政權的運行還是如以往那般，為了防止門閥豪族對權力的渴望，啟動外戚和宦官，豈不是又走回了東漢的老路，然而，不這樣做，又能怎麼辦？
終究需要官員去治理地方，而官員只能來源於門閥世家。
他們壟斷了知識，壟斷了文化，也壟斷了話語權，要打破他們對文明知識的壟斷，比南征北戰統一天下要還要困難。
怎麼辦？
劉封已經有着計劃，只是，需要一步一步推行。
他深吸一口氣，從檐廊下跳入院中，赤腳踩在尚未徹底融化的雪地，忍住了長嘯一聲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