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齊晉二六三年夏，飢荒
【萬甫芻】
因為綿北一帶戰亂不斷，又加上天降大旱，幾十個縣城的作物都無法正常生長。糧倉虧空，便鬧起來了飢荒。
來都城逃難的人，一個個面黃肌瘦，草鞋底沾的泥都已經幹了。可憐逃荒的人大多數都是老弱婦孺，因為年輕的男丁都上了戰場。北蠻外狄韃鞧族不知道為什麼那樣能征善戰，大鞅的軍隊節節敗退、無心戀戰，綿北定司府就只剩下了書厚將軍和袁秣馬將軍還在苦苦支撐。
內憂外患，高堂之上的歐陽隼緊鎖眉頭不知如何是好，他想當一個好皇帝，無奈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到這裏，他便心鬱氣結，用帕子捂着嘴咳起嗽來，身子骨都是晃的。
再看這手帕，血中帶痰，痰中有血，歐陽隼看着就覺得天旋地轉。
一愣神的功夫，萬甫芻便開口了。
萬甫芻，大鞅國的一朝丞相、三朝元老，聲望極高又聲名狼藉。朝野上下都知道老皇帝要不行了，萬甫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獨斷專權，有意無意地架空老皇帝的權利，而整個兵權也早就到了萬甫芻的手中。可萬甫芻拿着權力當遊戲，兇殘冷血、草菅人命。
要是老皇帝駕崩了，這小皇帝還沒到手的皇位不得被萬甫芻搶了去？
美其名曰攝政王，這是叫歐陽睦徹底架空皇權，歐陽睦會讓嗎？不讓是個死，還是便宜了老狗，可這一讓，便明着叫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皇上……臣，願去城東為逃難的百姓施粥佈道，祈佑我大鞅國來年風調雨順。”
歐陽隼已經不管萬老狗都在搞什麼鬼主意了，腦袋昏昏沉沉地點了頭允下來，待會兒再派人跟着萬老狗看看又要耍什麼花招。
“皇上英明！皇上福澤萬民，是天下大幸！”萬甫芻笑起來臉上都是刀鋒一般的褶子。歐陽隼心裏冷哼。
萬甫芻說話，眾卿們都不愛聽，只能隨聲附和着，私底下卻打心眼裏厭惡萬老狗的為人做派。但都知道跟萬老狗對着乾沒好處，也算是識時務之人。
下朝之後，萬甫芻回到自己的府邸，大兒子萬爾成囂張地坐在廳堂里的八仙桌上，閑來無事磕着瓜子，地上一地瓜子殼。
瞧見父親回來了，嚇得連忙從桌子上下來，用腳去拂那些蹦躂的瓜子殼。
萬甫芻倒是沒說什麼，就拿眼這麼一刺，萬爾成身上就一哆嗦。
緊接着就聽見，前院傳來女人打趣的笑聲：“連父親最寵愛的哥哥都這般怕了父親，那之後父親就是要孤家寡人了！”
然後見一帶着羊脂色茉莉小簪、穿着廣綉雙絲凌鸞衣的女人風風火火地走進來。
萬霖，萬甫芻的二女兒，薄丞王歐陽睦的側妃。其實當時歐陽睦還不是太子，甚至歐陽隼都還沒有繼承皇位，還只是逸安王，歐陽睦還只是逸安王府的世子。
但萬甫芻賭了一把，賭歐陽隼會繼位，也會把歐陽睦立為太子，若是哪一天歐陽隼薨逝，太子歐陽睦繼承大統，萬霖便是貴妃。
當初萬甫芻原是想讓萬霖嫁給歐陽睦當正妃，偏偏這歐陽睦就要反着干，大婚當日突然給了萬甫芻一個下馬威，迎娶了書厚將軍的千金書微瀾做正妃，三人一起成親，歐陽睦卻書微瀾那兒在過了夜。
萬霖本來就對歐陽睦沒什麼感情，她清醒得很，自己只是父親手裏的權力籌碼，是一樣商品，她不怨不恨，倒也逍遙快活。
歐陽睦不管她、不為難她，而書微瀾也對她極好，她還可以隨意進出王府和自己家，但萬霖還是覺得王府更好，因為她也厭惡父親那張臉上總是藏着神秘的情感。漸漸地，她對歐陽睦也動了真情。
只是這一點誰也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地藏在心裏。因為她知道這種感情如果被說破，那麼無論是歐陽睦還是她自己，都十分難堪。
萬甫芻笑了：“千古帝王，誰不是孤家寡人。”
話語既出，萬爾成和萬霖都不敢搭茬，他們知道父親的野心也不是一天兩天，還是那種因為覬覦着皇位於是就當個宰相來玩玩、因為不喜歡某個人就上刑具來折磨折磨的人，自詡生在萬家的人是閻王老子來了也不怕的惡人，但還是怕了這陰晴不定的父親。
“綿北的飢荒都聽說了吧？”萬甫芻有意無意地問。萬爾成滿臉堆歡地給父親斟茶倒水，萬甫芻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我還聽說父親要去施粥。”萬霖回答。
“嗯，沒施過粥，去玩玩兒。”說著，萬甫芻踱步離開了廳堂，轉身向祠堂走去。
萬霖知道父親要做什麼大事的時候，都會去祠堂拜拜祖先，燒燒高香，看着父親轉身的背影，她心裏一陣不寒而慄。
“你猜我們的父親要做什麼？”萬爾成玩着萬霖的頭髮，還湊近聞了聞她的發香：“真好聞。”
“他要害皇上……”萬霖扯回自己的頭髮，嫌棄地一腳揣在萬爾成的肚子上：“你這雙摸過煙柳巷子裏的女人的手別髒了我的頭髮！”
【閻子淮】
大鞅都城恙城，城東東坊十三街，青蘅典當。
“公主何事愁眉不展？”厄老闆抽了一口煙，房間裏煙霧繚繞。
厄老闆全名厄槐桑，恙城本地人，梳着整齊油亮的辮子，經常戴着墨金色瓜皮小帽，金絲小圓墨鏡，身材精瘦卻氣度深沉，儼然一副滑頭奸商模樣，說起話來卻是長者風範，老百姓們都知道他是蠶食會的中介老闆，山南海北的事，什麼都懂。
經營着這家當鋪，什麼時候東西都收，什麼東西都賣。那些個雇兇殺人的買賣也是來者不拒，久而久之，就成了蠶食會的中介。
“綿北飢荒。”閻子淮看着當鋪外邊街上丫丫叉叉逃難來的老百姓擠滿了。
厄老闆給閻子淮沏的茶太艷，閻子淮就抿了一小口便澀了舌頭。
厄老闆瞧着閻子淮被嗆得咳嗽的模樣微微一笑：“人間的茶喝不慣？”
閻子淮悶聲反駁：“我不信平常你也喝這樣濃的茶。”
厄老闆話題一轉，看着外面那些老百姓問閻子淮：“你知道什麼叫做籠雞案肉嗎？”
“萬國公得了絕症，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要對這些百姓下手，要讓這些百姓為他陪葬。天下生靈選擇不了自己的活法，就像籠子裏的雞、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閻子淮說。
兩人是分賓主落了座，兩把椅子緊靠着前廳后牆，黃泉劍豎立靠在牆上，身材嬌小的閻子淮和規格比一般的劍要大的黃泉劍和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年前，閻子淮背着把和身材並不相符的金色大劍橫空出世，在恙城舉行的兩年一度的殺手集結大會上打敗了所有在場的人，成為了恙城殺手界的第一名。加入蠶食會需要的是投名狀，而她殺的第一人便是當時在比武台最高的雲樓上觀看比武大賽的蠶食會會長傅龐聲。
一劍封喉。全場嘩然。閻子淮還站在雲樓上提起了傅龐聲的人頭示意。
蠶食會會長的位置只有蟬聯過第一名的人才有可能當任，而且誰都知道，殺過無數性命又能在同行里出類拔萃的第一名哪有那麼容易死，僅一劍就喪命歸西？
而這傅龐聲不僅蟬聯了五屆第一，還以金剛之身和磅礴之氣力而無敵蠶食會。這女孩是什麼來頭，怎麼輕易就要了傅龐聲的命？
蠶食會的比武大賽並不會保證你的性命，只要你有能力幹掉對方，你就可以獲得他的等級，壹字甲子傅龐聲被閻子淮所殺，那麼閻子淮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蠶食會的新會長，也擁有了“壹字甲子”這個等級。當然，為了保命拱手讓出頭銜也是可以的。
事到如今，除了厄老闆，仍然沒有人知道閻子淮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鬼界地府十二公主。
厄老闆問閻子淮為何要殺傅龐聲，閻子淮卻沒有解釋。
“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傅龐聲殺了向懿。那些刀下毫無還手之力的無辜人，沒有誰來保護他們。天下的惡鬼殺不盡，天下的人也救不完。公主在地府里看過多少代人魂轉世，有時候不救，也是一種救。”厄老闆說著，又抽了一口煙。
【柳雨沫】
齊晉二五二年春，歐陽隼明着是去高涼坡圍獵，暗地裏是去下訪綿北定司府。
庶酈和琅蠻還有韃鞧一直在騷擾綿北邊境，歐陽隼有心提拔有才能之人坐鎮定司府，機緣巧合之下便看中了袁秣馬的為人處世和實力。初見袁秣馬時他一副馬夫打扮；膀大腰圓，胳膊四稜子起筋線，眼睛皂白分明，環兒角濃眉，斜插天蒼，直入鬢角，頜下扎里扎煞一副鋼髯，渾身都是猛將氣度。
歐陽隼問袁秣馬，願不願意當將軍？
袁秣馬樂得都岔音了，哪有什麼不願意的？為國盡忠，死在戰場上那才叫光榮。只是後來袁秣馬腆着臉，塞給歐陽隼一個女兒，袁秣馬說他一芥莽夫帶不動這半大小孩，因為是別人託付給自己的，他總尋思着給女孩再找一個好人家。
遇上皇上，這是天賜良機。
歐陽隼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就當給歐陽寮找個伴讀，畢竟他們倆年齡相仿。
袁秣馬領着女孩來到歐陽隼面前，帶着女孩給歐陽隼磕了好幾個響頭。
歐陽隼看着這張女孩的臉愣了一下，問袁秣馬是受了誰的囑託，袁秣馬扭捏了一會兒才小聲告訴皇上是受了一位貴夫人的囑託。袁秣馬怕被誤會，忙向歐陽隼解釋他不過是在做車夫的時候被那位夫人雇傭過，沒有別的關係。歐陽隼想着問袁秣馬也再問不到什麼便就此作罷。
歐陽隼問女孩：“你叫什麼？”
女孩回答：“回皇上，柳雨沫。”
齊晉二六三年夏，皇宮碧書閣。
彼時歐陽寮十六，柳雨沫十五，歐陽寮和柳雨沫打小在一起生活，一起跟着夫子學習，有時候萬甫芻也來教教歐陽寮劍法和拳法，柳雨沫就在一旁跟着練習，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歐陽寮其實很不願意萬甫芻來教自己的，但被迫無奈還是學了一些。
他們這會兒趴在碧書閣樓頂白玉石雕欄板上俯瞰整片皇城。柳雨沫問歐陽寮：“飢荒是真的嗎？”
歐陽寮回答：“是真的，大片流民湧進了都城，皇爺爺是想做些什麼的，但是流民太多，根本顧不過來。”
“我也想去幫忙。”柳雨沫搖着歐陽寮的袖子：“我們偷偷出宮去好不好？”
歐陽寮在阻攔她：“不行，萬老狗向皇爺爺請命親自去城東施粥，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柳雨沫不依不饒：“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更加去，我們要去看看萬老狗到底想做什麼！”
歐陽寮拗不過柳雨沫，只好苦笑着同意了。
譙樓上五鼓天明，歐陽寮和柳雨沫就打翻牆出來了。
一路上都是沒有去處的人，哀鴻遍地，一個個形銷骨立的，沒轍的都擠在牆角疙瘩抱團取暖。柳雨沫一路上都拽着歐陽寮的袖子貼着歐陽寮走，她心善，見不得那些流民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得鼻子發酸。
“忍住別哭。”歐陽寮的手掌拂上拽着自己衣袖的柳雨沫的拳頭：“我們去找萬老狗施粥的地方。”
天蒙蒙亮着，煙霧是灰色的，萬甫芻穿着一身素衣站在了城東口，歐陽寮和柳雨沫就只敢遠遠張望着，禁衛軍把施粥的攤位圍得嚴嚴實實，這下沒有敢插隊的人。
施粥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歐陽寮卻覺得越發奇怪：“什麼奇怪的動作也沒有，萬老狗真的只是施粥而已嗎？”
而柳雨沫沒回應歐陽寮的話，這裏的氛圍太壓抑了，她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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