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齊晉二六八年秋,渡路
【歐陽寮】
離南廷門之變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太子卻很少離開自己的書房,他攤開一張空白宣紙,研磨也自己來,提筆想寫些什麼,卻寫不出一個字,久之對着窗外的鳳凰樹發起呆來。
萬甫芻不是自己殺的,這很明顯,冰霜、斷頭、黃泉劍失蹤,這讓歐陽寮想起了關於閻子淮的傳說。
恙城第一殺手、閻王的女兒、將人殺死之後都會割走那人的頭顱、被萬甫芻騙走黃泉、招幽鬼劍……
想到這裏,心情越發煩悶。歐陽寮扔下毛筆起身匆忙地離開了皇宮,隨身的侍衛跟上來也被他遣退,一路風風火火、直奔東坊十三街。
見歐陽寮大步流星上了台階,厄老闆放下賬本趕緊從櫃枱後走出來拱手深施一禮:“草民等候太子多時。”
歐陽寮微微一愣,似乎是被厄老闆嚇着,這剛剛準備踏進店門的腳懸在了門檻上,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厄老闆笑着將太子迎了進來。
“你知道我會來?”
“萬甫芻內力深厚、功夫深不可測,又有黃泉劍護身,除了閻子淮,沒有人能夠殺得了他。太子當時在場,不會不曉得這一切都是閻子淮所為。太子想要找閻子淮,只能先來找我。”厄老闆拱手緩緩道來。
“閻子淮會出手……是誰買了萬甫芻的命?”太子一邊問着,拂袖往當鋪裏面走去。
“江湖恩怨銅錢里,世事風雨一刀休。若是神靈顯公道,何須鬼來解千愁?”
厄老闆只道了一首詩,作揖行禮,別無他話。
這間當鋪橫樑上懸挂了大大小小的包裹,雜貨箱子也堆滿了牆角,看起來貨物很多,卻不顯得雜亂。舊黃色的灰塵瀰漫在當鋪里,味道有些嗆人。
“那是什麼?”歐陽寮走到角落,指着一個奇異的木雕問道。
那木雕里的內容像是一種祭祀儀式,周圍一群人寬袍薄帶,圍在一把劍。
“百鬼朝聖。”厄老闆淡淡描述道:“那把劍叫做招幽劍,圍着她的是一群地獄惡鬼,它們在召喚它們的首領。”
歐陽寮心下瞭然,嘆口氣,走到當鋪後面的窗子邊,這裏看出去,竟然還能看到隱約在雲霧中的麒麟山:“我想去見閻子淮,登門拜謝,厄老闆可有良策?”
“麒麟山連接着陰陽兩界,要想去陰曹地府只有一個辦法。草民這裏有一味湯,名叫渡路,喝下此湯,亥時四刻走進麒麟山渡路陰陽,便能進入鬼王山了。山腳到山頂一共一千陰冥台階路,登上山頂便是到了鬼門關下,到那時,自然有鬼魂接應你。”
歐陽寮沒有退縮:“湯在哪,我喝。”
“湯倒是不難做,只是還需要太子的一滴血。”
歐陽寮聽罷,毫不猶豫地拿起桌上的刀在自己掌心劃了一刀口子。
厄老闆扶了扶眼鏡,拿出一個碗來接住歐陽寮傷口處流下的血,又接過歐陽寮手中的刀,從“百鬼朝聖”的木雕上刮下一些木屑,沖了水,請歐陽寮喝下去。
一路無書,馬匹在麒麟山前印躍林里停下,歐陽寮身邊依舊沒有一名隨從侍衛,一股陰寒從他的衣袖灌進了身體,他立馬打了一個寒顫。
樹林裏出現了很多不常見的藍色冷光螢火蟲,白霧在冰冷的月光下緩緩下沉,枯葉在地上被踩得嚓嚓作響。
眼前的山上閃着零星綠色的鬼火,起風后,氣溫變得更加陰冷。
歐陽寮感覺脖子上陰涼涼的,好像被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野鬼舔了一口一般。
這冰涼的石階濕漉漉的,很容易打滑,空氣里充斥着一股噁心奇怪的味道,正是這石階上發出的氣味。陰風盪起,兩邊的草木漱漱地響着,彷彿是惡鬼的笑聲,桀桀慘慘,笑得人心發麻。
嘩啦悉簌,石階兩邊每一棵筆直的樹木上面突然亮起綠色的火光。
那白燈籠里的綠色火光搖曳得令他發慌,他低下頭不去看上方,但一不小心就瞅到了石階上火光映照下濕漉漉的粘液,又是一陣哆嗦。
歐陽寮站在原地晾了許久進退兩難,最終是實在經受不住這場面,轉過身就要往山下跑。
“太子殿下是要回去嗎?”正當時,一藍衣女子走到太子面前,行了一禮,溫溫細細地說:“荽蕪前來迎接太子殿下,遲來見諒。”
“荽蕪!你是荽蕪!你怎麼會在這裏?”皇后書微瀾身旁的侍女,歐陽寮怎麼會不認識?但荽蕪並沒有回答歐陽寮的話,只是引着歐陽寮繼續往山上走。
遠處綠火攢集,彷彿永遠走不到大門。歐陽寮倒是都明白過來了,花錢找閻子淮買下萬甫芻那狗命的,原來就是那沉屍枯井、死不瞑目的袁荽蕪。
引路的是自己熟悉的人,歐陽寮也沒有那樣心悸了,一千台階盡,便看到一道紅色的拱門架在石階上,上面纏繞着許多白色的細線,細線上栓着大大小小的鈴鐺,門柱的紅色在綠色的煙霧和火光里呈現出紫黑色。
拱門正上方有一幅牌匾,牌匾上寫着三個大字——鬼門關。
石階到拱門為止,綠色的煙霧也是。走進拱門,就是平路,在火光映照下,這石板路也濕漉陰森,不遠處一汪河水死寂沉沉。
黃泉渡口忘川河。
船行來了,一隻白色的燈籠浮在湖面上飄過來,直到到了渡口,太子才看清出這鬼船的樣子,船身是半透明的,船幫上扣着一串獠牙朝外的骷髏頭。
濃霧盡頭,船靠岸,歐陽寮見岸上也有一棵莽大的鳳凰樹,樹根茁壯。歐陽寮想起了青蘅典當里的那個木雕,原來就是用這棵鳳凰樹的一塊肉雕刻的。
“萬甫芻曾用忘川禁器之一流光盞給自己改了命格,搶了閻子淮的黃泉劍離開地府。忘川十二禁器自從那天就一直散落人間。山河動蕩,風雲詭譎,但萬甫芻死了卻依舊改變不了什麼……我好恨!”荽蕪咬着牙,眼中噙滿眼淚。
歐陽寮伸手拂去荽蕪的眼淚:“你在這裏很好,這裏沒有朝堂紛爭,有機會我會去向袁將軍問好。五年前父皇繼位,誰人不對萬甫芻恨之入骨,死死地盯着他看看他到底要能蟄伏多久才會對我父皇下手。五年,萬甫芻忍了五年!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荽蕪向歐陽寮再行一禮,將他領入了木舍裏屋。
閻子淮頂着一張月光般弱白的臉虛弱地坐在床上:“萬甫芻十年修習邪門禁術走火入魔命不久矣,闖入地府用流光盞改變了命格,但他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格,也改變很多和他有關聯的人。太子殿下,你也被捲入了其中,陽壽三年將近,終究還有斷頭劫。”
歐陽寮沒懂,閻子淮便解釋給歐陽寮聽。
如果萬甫芻不在粥中下毒引發熱毒疹,熱毒疹不會差點要了他的命,也不會有南廷門之變,斷頭之死也不會在三年後就到來。
“我好心來登門拜謝,你居然在咒我死!”歐陽寮聽後腦袋嗡嗡的,勃然大怒,氣急攻心,不由得破口大罵,這木舍里能搬起來的東西都讓他摔着砸着發泄着。
“你有種現在就收了我!收了我啊!”歇斯底里,嗚呼哀哉,但語氣里滿是絕望。
“大鞅國氣數已盡,你再生氣也沒有辦法。”閻子淮平靜地看着他。
“流光盞!流光盞能改變萬甫芻的命格,是不是也能改變我的?是不是還能改變大鞅國的國運?”歐陽寮茫然地看着閻子淮:“能不能……幫……幫幫我?”
閻子淮漠然,彷彿這種請求她見得太多,懶得理睬:“你知道這裏為什麼會有一棵鳳凰樹嗎?”
歐陽寮精神有些恍惚,他本來大發雷霆,這會兒卻被閻子淮一下子問懵。
房外那棵鳳凰樹是當年和歐陽睦一起種下的,“寮兒,你知道父皇為什麼要種這棵鳳凰樹在這裏嗎?也許你的命運也註定要經歷一個劫難的話,朕要你像這鳳凰樹一樣,熬過去。”歐陽睦說鳳凰樹同鳳凰一樣,是浴火重生的生命,它們的生命要經歷一個無比艱辛的過程。他好像知道歐陽寮會有劫一般。
“流光盞已然改變了你的命格,但那死因你終究無法逃過,只不過劫數提前了罷。鳳凰樹之所以能重生,是因為它用了流光盞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讓自己能在劫難中復活,但是這同時也是一個詛咒,詛咒你將經歷比你改命之前更多的劫難。”閻子淮推開身後的窗戶,歐陽寮眺過窗框看見了屋后一片白花花的稻花田。
“這片稻田是我自己種的。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兒,甚至不是他所在意的女兒。稻花開了一年又一年,閻孟鐸從沒有來看過我,我已經被他忘記了。我只是住在鬼王山上稻花田邊的一個殺手,我什麼也改變不了,甚至無法決定我可以殺誰。太子這是在叫我改變大鞅國的國運,我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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