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隨着大三第一學期的即將結束,大家都紛紛開始以各自的方式準備考試。“老康”在陳默他們宿舍里,算是好學的,一般是在考試前一個月出沒於圖書館,陳默和劉磊是在考前兩個星期才開始行動,邵峰則是考試前兩天挑燈夜讀,然後帶着一臉的悲壯,奔赴考場。由於“老康”學習時間較長,準備也比較充分,於是他的作業,經常成為“原始真跡”在男生之間流傳。記得有一次,財務會計留的股權投資作業很難,大家做得很是辛苦,宿舍里只有“老康”一人率先獨立完成,於是,“老康”的“正版”,“盜版”和“再版”紛紛流出,各種筆跡的“贗品”層出不窮,“老康”看在心裏,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當他看到同學們對他的“貢獻”一字不差,照單全收,甚至據說已經有“女生版”的時候,才知道大事不好,他對劉磊勸誘道:“你還是改兩個字吧,要不然老師該看出來了。”劉磊偏偏不買他的帳:“那多麻煩啊,我還得再想。”孫東東萬般無奈,只能說:“那你在作業後面加上兩行字,就說本作業系個人完成,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此次作業的最終解釋權,歸於男生樓214號孫東東。”話未說完,宿舍里已樂倒一片。
考試的逼近,讓大家都投入到了一種瘋狂學習的狀態,宿舍里的氣氛,也顯得益發緊張和沉重。一天到晚,不是教室就是圖書館,不是財務會計就是管理會計,把腦袋塞得滿滿的,知識的重壓讓他們在深夜一路打着晃,踉踉蹌蹌地回到宿舍,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宿舍熄燈以後,劉磊趴在上鋪,半死不活地呻吟道:“我他媽就不明白了,咱們學那麼多門會計,有什麼用?這三年,咱們學了有十二門會計,十二門啊,打麻將都能湊三桌了!”
胖子姚光輝估計是餓了,在床上一邊咂摸着嘴一邊說道:“你將來乾的就是這活,讓你學你就學吧,那誰,”他“啪啪”地拍着床邊的把手,探出頭對下鋪的孫東東說道:“老康,把你私存的小鹹菜給我來一口。”
孫東東正在半夢半醒之間,突見姚光輝碩大的腦袋從上面探下來,立馬驚出一身冷汗,沒好氣地說道:“你個死胖子!嚇死我了!還想着吃,都幾點了,沒有!”
姚光輝獰笑着說道:“你敢不交出來?!吃了熊心豹子膽啦?!”說完,他就開始在上鋪用他肉山一樣的身軀,試圖做出一個鯉魚打挺的動作,這地動山搖的威力一下讓孫東東服了軟:“慢着慢着!我求求你,你先穩住成嗎?那點小鹹菜早被你們吃光了,我連點渣都沒撈着,不信你問林克。”
林克在另一邊的下鋪抽着煙,煙頭一明一滅的。一直很活躍,經常以惡毒語言和大家相互攻擊以示友好的林克,最近好像話少了很多,劉磊問林克道:“林克,你小子這陣子很沉默啊,憋着努力學習啊,還是被姑娘憋着了?”他剛說完,宿舍里就響起了一陣非人類般的不懷好意的怪笑。
等笑過之後,林克那邊以異常認真的語氣說道:“我可能,真的是要好好考慮考慮姑娘的問題。”
他的話一下激起了大家莫名的興奮,睡着沒睡着的紛紛發表意見:“真的?有情況?誰?哪個班的?姐弟戀還是同性戀?說說說說。”
林克好像又點了一支煙:“我就是說考慮考慮,看你們這幫傢伙這樣子,有了能不告訴你們嗎?
陳默笑着道:“看來是真事兒啊,跟大家說說,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啊?”
林克那邊沉默了一下,然後低低地斷斷續續地說道:“其實,咱們班的女生就不錯。”
這更是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誰啊?咱們班誰啊?你丫搞得夠隱秘的啊,人家知道了嗎?表白了嗎?。。。”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只聽林克笑罵著道:“睡覺睡覺,再過兩天就考試了,你們不睡我可是困死了。”大家這才放過林克,各自睡去。但是,陳默在睡得迷迷糊糊之中,好像聽見林克,又悄悄地點起了一支煙。
兩天之後,考試開始,連考四天。因為這次考試專業課最多,其中純英文的外國會計和新修改的財務管理課程,更是難上加難。系老師中的“四大名捕”和學生中的“四大名補”也紛紛上陣,執行考試紀律之嚴格,實行考試抄襲之瘋狂,都是盛況空前的,陳默他們班在這次考試中損失慘重,被殺得屍橫遍野,班主任老詹不忍心看他們這副慘樣,終於出手力挽狂瀾,陳默他們宿舍每個人,都有被老詹帶到專業課老師那裏的經歷,老詹挨個對各科老師陪着笑臉婉言相勸,其言辭鑿鑿,十分懇切,目的就是讓專業課老師放他們一馬。老詹後來說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要實現他開學時,對他們會計三班每一個人的諾言:“你們到了這個學校,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要讓你們,一個不少的離開這個學校,我不能讓你們任何一個人掉隊。”
記得顧野跟着老詹,那天晚上從管理會計老師那裏回來后,久久不願說話,他說看着老詹給自己求情,那樣子就像自己的父母去央求別人一樣,心裏那個難受啊,就別提了。他說得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老詹,真的要好好學習了,等到出了校門那一天,誰還這麼護着你?我們,要想一些和玩,和踢足球,和愛情,不一樣的東西了。
可是考試一結束,宿舍里又重新回到了原先嬉笑怒罵,肆意歡樂的日子,大家腦子想着的,都是如何度過這個寒假,每天都有人忙亂地和各個宿舍打着招呼,拎着行李,急匆匆地趕往車站,整個宿舍樓里,瀰漫著一種史泰龍的電影勝利大逃亡的氣氛,又如同聽說解放軍已經橫渡長江的南京總統府,處處一片狼藉,破書本啤酒瓶爛皮鞋各種垃圾遍地都是,如果你是每天跨過這樣一堆垃圾去上課下課,再看着對面宿舍老哥獨自對着鏡子,擠着臉上的粉刺,估計你也早經已歸心似箭了。
陳默在圖書館,一直在讀他的《第22條軍規》,等他下午回到宿舍,屋裏已經空無一人了。原先吵吵鬧鬧的宿舍,一下變得空空蕩蕩,靜得好像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席捲而過的北風,把糊窗戶的報紙打得噼里啪啦直響,他靜靜地坐在床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太想走。
等到陳默慢慢收拾好東西,鎖好門,沿着同樣空蕩蕩的樓道走過去,稀稀落落的人聲,偶爾,會從各個宿舍里的門裏傳來,他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慢慢走到宿舍樓的門口。他抬眼看了一下,無邊無際灰暗陰沉的天空中,翻卷着無邊無際灰暗陰沉的雲,一片一片晶瑩的雪花,靜靜地慢慢飄下,覆蓋了上午還是晴朗喧鬧的校園,轉眼之間,陳默的眼前,已經是一片灰暗銀白的世界。
陳默走出校門,往車站走去。呼吸着甘冽微冷的空氣,腳下的新雪,發出清脆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很多同學上午都已經先走了,而現在的63路站台上,空無一人。陳默緊緊自己的背包,站到站牌下,他望着公共汽車駛來的方向,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捉摸不定的風,卷着雪花,肆虐地到處飛舞,雪,好像越下越大了。陳默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等着,他不着急走,他可以等。
陳默從背包里拿出隨身聽,戴好耳機,按下播放鍵,耳機里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磁帶在隨身聽里,因為電力不足,好像是在很不情願地轉動着,這時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是一首蘇芮的《聖誕禮物》。
看着越下越大的雪,看着四周已經模糊成黑白畫面的街景,在瑟瑟的寒風之中,站在破舊的站牌下,聽着蘇芮的這首歌,陳默感覺自己,也好像變成了一個漸漸模糊的背景,變成了一首歌中,一句讓人痛徹心扉或是無言以對的歌詞。
陳默在雪中聽着歌,慢慢把頭轉向了學校的大門,他想:“如果琥珀,穿着她紅色的羽絨服走出來,如果,她現在站到自己面前,我會不會,想再次牽起她的手?就像,這首歌里唱的那樣,‘信中你說你身在遠處,那裏的冬天雪花飛舞,你問我現在是否還是幸福,是否也能享受孤獨。就讓我擁有,今夜的幸福?’”。
一輛又一輛的公共汽車,沿着泥濘濕滑的道路艱難地開到這裏,然後更艱難地開走了,陳默,背對着公共汽車,獃獃地注視着學校的門口,雪落滿了他的全身,時間,好像只過了一會兒,又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了。
陳默和陸秋怡在一起,是寒假之後的那個春天。
那天晚上,陳默從圖書館回來,正準備回宿舍,忽然想起顧野的女朋友晚上來宿舍看他,兩個人現在肯定正在卿卿我我,他不想現在回去,壞了人家的好事,於是就背着包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四處溜達,Z大很小,轉眼陳默就走到了學校的操場,他慢慢走上看台,坐在台階上,百無聊賴地支着下巴,看着看台下面的操場。操場上有跑步的,有坐在草地上喝着啤酒聊天的,有手牽着手溜達的,三月的微風輕柔地吹在臉上,好像是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過自己的額頭。他抬起頭,透過操場外邊小道上,那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柳樹,透過那隨風曼妙起舞的柳枝,依稀看見天邊一輪微黃的月亮。他一直看着月亮慢慢升起,把銀輝灑滿整個操場。
陳默不知道呆了多久,正準備起身回宿舍,忽然看見,一個人沿着台階走了上來,那輕快的步子和高挑的身材,讓陳默驀然心頭一動。那個人看見陳默以後,在黑暗中,她好像笑了起來。
陸秋怡走到陳默坐着的台階旁邊,和他並排坐下,兩個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只聽陸秋怡輕輕說道:“我去你宿舍找你,他們說你還沒有回,我想圖書館已經關門了,就想,你可能到這兒來了。”
“顧野女朋友過來了,我不想回去太早,他們難得見一面。”
陸秋怡好像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她穿着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襯衫。沒系扣子,襯衫里是一件白得耀眼的短袖T恤,在黑暗裏,像耀眼的青春一樣,閃閃發光。
陳默仔細地看了她一眼,話裏有話地笑着說道:“你今天隱形眼鏡還是只戴了一個?”
陸秋怡也看着他會心地笑了起來,說道:“去,自從上次之後,我就都戴上了,你就不盼我點兒好?”
陸秋怡的千度近視,可能是學渣陳默面對她時唯一能自豪的地方。雖然陳默也有近視,但遠不及陸秋怡的程度,而且由於陸秋怡是運動員,早早就戴上了隱形眼鏡,可是她總覺得兩隻隱形戴來戴去很麻煩,為了省事,有一次晚上和陳默出去散步,只戴了一隻隱形眼鏡,結果,兩個人走路回來時,她一個沒看清,差點撞到樹上,當時陳默知道原因以後,還取笑她說:“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卻用它尋找大樹。”
兩個人笑過之後,好像又沒有什麼話說了,只是靜靜地並排坐着,聽着風聲輕輕掠過樹梢,這時,陸秋怡忽然指着天上的月亮,大聲道:“天啊,今天的月亮好大好圓。”
“嗯,今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陳默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道。
陸秋怡看着月亮,看了一會兒,突然她回過頭,沒頭沒尾地對陳默說了一句:“我認為你說的,可能有些道理。”
陳默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有道理?”
“你的話。”
“什麼話?”
“就是你說過的話。”
“哪句?”
陸秋怡好像有點生氣了,不說話了。
陳默的心跳真的開始加速了,他試探地說道:“是說,我的身高還行,那句嗎?”
陸秋怡撅着嘴支着下巴看着月亮,對陳默的問話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
陳默有點不知所措,他剛想再說點什麼,把自己剛才的自作多情掩飾過去,只見陸秋怡一下子站了起來,看着月亮說道:“今天下午一直訓練,又在這裏呆了半天,我都有點餓了。”
陳默連忙說道:“那去小食堂吧,好久沒去了,還挺想那裏的小餛飩的,聽說還新增了湯包。”
陸秋怡白了他一眼,說道:“吃貨一個。”
陳默馬上做無辜狀:“又不是我說餓了的。”
陸秋怡看着他笑了起來,在月光下,她如水的笑容,如同一個落入凡間的天使。
他們並肩走下台階,在走到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陳默聽見陸秋怡輕聲地說道:“你說對了,就是這句話。”
她徑直走了下去,留下一個陳默,獃獃地站在那裏。
等坐到小食堂,兩個人吃着,還被剛才陸秋怡的回答,衝擊得有些頭腦不清醒的陳默,逐漸清醒過來,他清了清嗓子,想確認一下剛才的情況是不是自己認為的那種情況,看了一眼對面的陸秋怡之後,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如果你覺得我說的對,那你覺得我。。。?
陸秋怡看也沒有看他,只是盯着他碗裏還剩下的半碗餛飩,說道:“你還吃嗎?不吃給我。”
陳默趕緊把碗端過去,連聲說道:“都給你,都給你,我吃不下了。”
陸秋怡看着陳默碗裏的餛飩,這時才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以後,不管什麼時候,我想吃你的,你都得給我。”
陳默想說的話,被堵在了嗓子眼裏,只剩下點頭的份了。
吃完飯,陳默拿起書包,說道:“我送你回宿舍。”
陸秋怡點點頭,和陳默並肩走出食堂,向宿舍走去。路上,陳默試着伸出自己的左手,去抓陸秋怡的手,她的手指細長有力,但在陳默的掌中,卻有着一種令人驚訝的柔軟,她的手也很溫暖,但剛剛碰觸時,卻還有一絲髮冷似的微微的顫抖。陳默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直到走到陸秋怡宿舍樓下,他都沒有鬆開。
陳默一直不知道,他也沒有再問過,到底是什麼,讓陸秋怡經過這樣一段疏遠之後,最終還能下決心和他走到一起。他只是想,也許在愛情中,總會有一些看似無關緊要卻又必須存在的事物,也許是那個溫暖的春天,也許是那陣輕輕的晚風,或者是那一輪,如同張愛玲筆下,微黃暈散的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