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第一聲“娘”（2）

明間一時沒有了聲音，想來可能是幾個宮女都在點頭答應。璇真睡在床上，心裏也猶如這夜晚的氣息一樣，一下子變得沉寂起來。這裏雖說也屬於榮德殿的一部分，但那裏的聲息卻無法清晰地傳到這裏來。璇真腦海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和可能性，但它們猶如那夜空中片片飛舞的雪花一樣，哪一片都抓不住。

她睡不着，身邊的奶娘也是時而發出輕微的鼾聲時而不停地轉身，可見她也不得不安穩。大概今晚就是無眠夜吧，璇真這樣在心裏默念着。

可是，她猜錯了。

沒過多久，璇真聽到外頭有拍院門的聲音，之後有人開門、來回走動、小聲咕噥的聲音。又過了片刻，輕輕的腳步聲來到了正房的門外，有人進來了，在明間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出去了。睡在明間的宮女披着襖子進來，推了推奶媽佩玉。佩玉本來就睡得不沉，一翻身看到了是銀香，對方正想說什麼，被她連忙擺手。然後兩人走到了明間，好像在商量着什麼。又過了一會兒，佩玉三步並作兩步進來，在床邊喚醒小主人，一邊將她抱起來一邊說：

“璇姐兒待會再睡，啊？現在咱們去大殿那頭，乖，拿香袋給你玩。”

幸好這小女孩沒哭也沒吵鬧，任由她抱在懷中換好了衣裳。佩玉這才放心，將小主人抱出來，帶上已經在外頭等候的宮女一起往榮德殿而來。看着那個院落內外皆燈火通明的大殿，璇真再悄悄觀察佩玉她們幾個人的神色，心裏越發覺得事情不妙了。

剛進榮德殿的前院，璇真就看到大殿前宮女們來來往往。有的手上拿着藥罐，有的捧着銅盆，還有的則忙着在偏房裏煎藥。雖然人多，不過大家都是輕手輕腳的，所幸她們這些小腳女人就算用力踩在雪地或台階上，也很難發出響聲。看到她們來了，就有宮女連忙打起暖簾，讓她們進去。

一進去，璇真就看到了自己的那位王爺父親。他正坐在明間正面的交椅上，聽着旁邊的良醫在說些什麼。璇真驚訝地發現，他現在整個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十歲。本來剛見他的時候，璇真確實很難相信已經四十歲的王爺保養得像個不到三十歲的人；沒想到現在，一夜之間，會讓他變得這樣憔悴疲倦。不僅是璇真心裏意外，連佩玉她們看到王爺也像是吃了一驚似的——後來她才弄明白，原來一般家裏女人生孩子的時候，男人是不會近產房的。像德王這樣親自來到還沒生產完畢的王妃房中，是相當罕見的事情。

“向王爺請安。”

佩玉抱着小主人向對方磕頭，當她們重新站起來之後，王爺揮了揮手，對良醫說了聲“你去忙吧”，然後才轉頭看着自己的女兒。

“來。”

見王爺示意，佩玉連忙將女孩遞到對方懷裏。德王抱着小女兒，發出了無聲的嘆息。他似乎什麼也不想說，只是抬起眼睛，看向裏間。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把璇真還給奶娘，對她說：

“帶她進去，再看看她娘吧。”

“是。”

佩玉也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哪裏敢多問，只得躬身後退，然後稍稍側着身子，抱着璇真向裏間走了進去。裏頭已經有兩個良醫在，還有幾個服侍王妃的宮女。李媽一見璇真，頓時流下淚來，只是強忍着才沒有哭出聲音。她揉揉眼睛，小聲地吩咐佩玉說：

“娘娘現在還好些，趕緊的，讓姐兒瞧瞧娘娘去。”

佩玉點點頭，將璇真輕輕地放在大床邊。璇真此時才看清楚床上那個女人的臉，她的臉色比白紙還要蒼白，甚至在嘴唇上也看不到一絲血色。雙眼緊閉，只能偶爾聽到她細不可聞的呼吸聲。璇真雖然在來之前就意識到王妃的情況不好，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她愣愣地打量着王妃，還聽到後頭李媽和佩玉兩個人低聲地交談着：

“……這是怎麼說……良醫說還有救沒？”

“唉，老天沒眼，娘娘這次又沒保住，胎是下來了，只是良醫說怕也死了有一兩天了，所以娘娘前幾日才一直肚子疼……只是沒想到，下邊血流不止，娘娘暈了這半日，葯也沒喝過一口。脈診過了，針也扎了，良醫說要是能喝下藥去，興許還能成……可是娘娘如今這樣，剛剛還餵過葯來着哩，可灌也灌不進去……我向王爺稟明了這事兒，於是才不得己將璇姐兒請過來，好讓她們娘兒倆……這可怎麼好哇！”

說著說著，李媽又哭了。璇真看着這個卸去艷妝打扮、不再穿着華衣麗服的女人，她是那麼的年輕，在現代，這樣的年紀正是人生剛開始的時候。可是現在，她卻一步步地墜入死亡，墜入永遠的黑暗之中。

看着王妃緊閉的眼睛，璇真輕輕地將手貼到她滿是汗水的額頭上。對方蒼白的皮膚還有熱度，只是汗水卻是冰涼的。再看看周圍的人，即使是良醫，也是束手無策的樣子，璇真才再一次意識到，原來在平日裏看來多麼鮮活而且強盛的生命，竟然可以在一夜之間變得凋零萎縮。

“……娘……”

璇真心裏默念着“別死啊”，小手撫摸着那不知還有沒有知覺的臉頰，自己哭了也沒察覺。這麼年輕的一個人，這麼美麗的一個女人，自己還根本沒有好好的了解過她，她就要離開自己了嗎？

“娘！”

聽到璇真的喊聲，李媽佩玉、還有那幾個宮女，都不禁濕了眼眶。就在這時，那個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女人，德王府的女主人，蠕動了一下嘴唇，緩緩睜開了眼睛。她很吃力地轉過頭，看着與自己相依偎的女兒。於氏因為產後失血過多，暈厥了許久，但是如今一聽到女兒的聲音，竟又再醒了過來。兩個良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這一切，不過他們不敢耽擱，連忙又上前為王妃診脈，又趕緊吩咐下人去把葯端來。

於蘭屏眼睛漸漸找到了焦點，她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璇真，似乎要有千言萬語要跟女兒說，可是她現在虛弱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看着女兒默黙地流淚。李媽見主人醒了，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她在一旁輕聲對王妃說：

“娘娘，你瞧，咱們璇姐也來瞧你來了。你可要趕快好起來，才能讓璇姐高高興興的啊。璇姐還這麼小，不能沒有了娘啊！”

於氏眨眨眼睛，看看女兒。璇真即使跟這個年代有着再多的隔閡與不理解，但是此時此刻，她讀懂了這個古代女人的眼神。那是只有作為一個母親才有的神情，只有母親在守護着自己兒女時才會有的堅毅的神情。

於氏可能剛才花費了不少心力，又再閉上眼睛。不過這一次，她的呼吸聲比剛才清晰了一些，看得出來，她只是在閉目養神，並沒有暈過去的跡象。外頭的宮女捧着葯進來了，良醫示意要馬上讓王妃服藥。於是她們三四個侍侯着一個，小心翼翼地將溫熱的葯汁一小勺、一小勺地倒進王妃的嘴唇之間。於氏現在有了知覺，也下意識地將葯吞咽下去。璇真早被奶媽抱在一旁，看着她們喂葯。佩玉又用汗巾子替她擦臉，可是璇真都彷彿毫無知覺似的，她現在全副身心都在關注着王妃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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