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第33節

第33節

理查德和弗洛拉麵對面坐在沙發上,兩人身旁堆滿了書。吉爾和娜恩已經回房休息了。弗洛拉想從身後的書堆中間抽出一本平裝書,書脊上寫着《喬·斯特朗,捕魚的男孩》,抽的時候上面的書塔搖搖欲墜。

“當心,快倒了!”理查德說。於是,弗洛拉又把那本書推了回去,從它上面一點兒的位置抽出一本精裝本:《如何修剪果樹和灌木》。她隨意翻了翻書頁,一張心形的糖果紙掉落在她的腿上。

“我們真誠地邀請您,”她念着印在糖紙上的文字,“來參加米高和克萊門蒂娜於一九五七年二月四日舉行的訂婚晚宴。”紙張已經變得十分綿軟,顏色也從原先的紫色褪成了淡淡的粉紅色。

“也許情人節還沒到,他們就已經分手了。”理查德說。

弗洛拉又換了本書,《白鯨》。封面上,一條巨大的塌鼻子白鯨躍出水面,相較之下一船水手都成了侏儒。翻開封面,內頁上貼着一張藏書籤。“此書為,”弗洛拉大聲念道,“薩拉·西姆斯所有。”那些字寫得頗為用力,能看到筆尖在紙上留下了印痕,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小女孩正吐着舌頭,一臉專註地埋頭寫字。就在名字底下,薩拉這樣寫道: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想擁有它。弗洛拉不禁笑了,她攤開這一頁遞給理查德看。“該你了。”她說。

理查德轉身在後頭的書堆側面輕輕拍了拍,最上面的那本晃了一下便直接掉了下來,書塔屹立不倒,毫髮無傷。“《午夜的紅色天空》。”他讀了一下書名,然後翻了翻書頁,沒有任何東西掉出來。他重新翻了一遍,這次翻得很慢,翻到一半時,他在某頁停下來,看了片刻,他勾起嘴角,笑了。

“旁註。”他說這個字眼的時候故意拖長了元音,輔音咬得很重,聲音聽上去比平時低沉許多,弗洛拉一聽就知道他在模仿吉爾說話的腔調。“是女人的私處,肯定是哪個下流胚畫的。”

理查德把打開的書遞給她看。

“畫得不賴,”她說,“技法很好。”

她又拿來一本《講給女孩聽的恐怖故事》。扉頁上畫了一座海水環繞的荒島,以教科書圖解的畫風呈現了荒島的縱剖面,一條逃生通道從小島的中央部分貫通而下,通道的頂端有一個鉸接蓋艙口,被偽裝成了小島的頂峰;通道通向水下,那兒正停着一艘潛艇在等候乘客。

“媽媽走後,我覺得我們的生活變得很奇怪,很彆扭,”弗洛拉說,“花園沒人打理,野草叢生,屋子裏堆滿了書,我的姐姐成了媽媽,而爸爸老得像我祖父,他整天把自己關在小屋裏守着那台打字機,可我從來沒見他打過一個字。”

理查德往上推了推眼鏡,等着弗洛拉繼續往下說。

“我從來不帶人回家,”弗洛拉把腿擱在沙發上,雙手抱膝靜靜地坐着,“我沒什麼朋友,不過有一段時間我曾和一個叫凱西的女孩處得不錯,放學后我經常去她家混時間,因為我不想回家,”弗洛拉撥弄着她膝蓋上的一處痂說,“我第一次去她家,快到門口時,她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告訴你,是關於我媽媽的’。我當時心想,見鬼,她肯定是要告訴我她媽媽不見了,失蹤了。可是她卻說,‘我媽很胖,真的很胖’。”

“她說得沒錯,她媽媽確實胖得有點離譜。我一進屋就看見她坐在扶手椅里,身上的肉把座椅的空當填得密不透風,那天她穿着一件大花圖案的裙子,只要她一坐下,裙擺就往上移,露出肉墩墩的腿,我心裏暗想,要是有人拿叉子在她腿上戳一下,一準能溢出油脂來。凱西覺得有這樣的媽媽很難為情,可是我卻很喜歡她。那個學期我經常往他們家跑,一個禮拜起碼去兩次,吃飯的時候我就把飯菜放在腿上,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看一邊吃。凱西的爸爸是個成天往返於辦公室和家的普通上班族,她還有個當汽車機修工的哥哥,我在心裏假裝他們就是我的哥哥,我的爸爸,那棟半獨立式的房子就是我的家。現在我知道她媽媽之所以善待我完全是出於憐憫,同情我的遭遇,可當時我一點兒也沒往那方面想。每次離開前,這個女人都會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每次我都會被她的那身肉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抱得那麼緊,彷彿是要把我嵌入她的身體裏成為她的孩子。從凱西家回來后,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憶着她媽媽懷裏的味道,她的衣服上散發著燒飯時沾染的飯菜香和油煙味,低垂的領口冒着一股熱騰騰的汗味。我覺得所有這些氣息混合在一起就是媽媽的味道,那是一種胭脂紅。”

“胭脂紅?”理查德說,可是弗洛拉沒有解釋,她接著說:

“我第一次看《浪蕩子》就是和凱西一起看的,我們躲在被子裏,拿手電筒照着那些寫得很露骨的段落。我記得書好像是她一個叔叔的。當然,我們也就囫圇吞棗看了個大概,至於最前面的那行字我壓根就沒怎麼留意,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理查德想說什麼,可是弗洛拉打斷了他。“等等,既然已經開始了,就索性讓我一吐為快吧。

“幾個月後,凱西開始明裡暗裏地提醒我應該請她上我家玩了。她說:‘你爸爸是名人,我還從來沒見過名人呢’或是‘你當真住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嗎?’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很頭痛,我知道如果她真來我家,那麼快到家門口時我也必須告訴她關於我媽媽的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些事我得告訴你:我爸爸是個只集書不寫書的作家,我姐姐就像媽媽一樣照顧着我,對了,順便提一句,我媽媽她不見了,不過不許你說她已經死了。也許她一早就知道了這些事,每個人都知道。

“我最後一次去凱西家那天正好有個鄰居來他們家串門。她媽媽和那個女人坐在廚房裏喝茶,我和凱西在玩間諜遊戲,我們假裝研究編織針法或菜譜,其實是在廚房門外偷聽裏面的人在講什麼。她們說著說著話題一轉。

“‘我看到弗洛拉又來你家了,’那個鄰居說,‘可憐的孩子。’

“‘她幾乎每天放學都過來,’凱西的媽媽說,‘看着真是不忍心,不能多想,一想我就替這孩子難過。你看她那個爸,不是關在小屋子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不知道又晃到哪兒去了。’

“‘我擔心的是她姐姐,’我們聽到那個鄰居說,‘她才多大呀,就要給一個十歲孩子當媽了。什麼,我沒聽錯吧,她才十五歲?’

“‘嘖嘖,照你說,小弗洛拉就不可憐了?這麼小的年紀就沒了媽,天曉得她怎麼就把媽給弄丟了。’”

弗洛拉停住了,她看向理查德,他面無表情,等着她把話說完。“把媽給弄丟了,”弗洛拉重複了一遍,“他們都認為是我的錯。”

“這只是一種習慣說法,她們並不是真覺得此事因你而起……”理查德還想說,可弗洛拉卻搖了搖頭。

“我看着凱西,她臉上的表情告訴我她也是這麼想的:在我本該看住媽媽的時候,卻讓她失蹤了。我確實看到了她——當時我就藏在金雀花叢里,沒錯,我就在屋子外頭,”弗洛拉衝著窗子點了下頭,“那天早上,娜恩看着我上了校車,可是到了下一站我就偷偷下車走回了家。我一心巴望着媽媽快點走,這樣我才能溜進屋裏換上泳衣去海灘那兒游泳。我親眼看着她離開的,我沒有阻止她。”

“可你那天要是去上學了不也沒法阻止她嗎?”

“我從凱西家跑了出來,”弗洛拉的聲音蓋過了理查德,“她在後面喊我回去,不過沒有人出來追我。也許凱西告訴她們我已經回家了。”

“哦,弗洛拉。”理查德輕喚着靠近她,撫摸着她的腳踝。

“對,沒錯,我知道我的童年有多糟糕,”弗洛拉突然笑了一聲,“事情還沒完,第二天,同桌的女孩遞給我一張紙條,我認出紙條上的字是凱西的筆跡。我在桌子下面打開紙條,上面寫着,‘我知道你已經做了什麼’。”

“什麼意思?”理查德問。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她認為是我把我媽媽弄丟的,其實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現在我心裏依然是這麼想的。”弗洛拉沒有告訴理查德故事的後半段:那天,她把紙條帶回家,坐在餐桌邊又讀了一遍。娜恩不在,吉爾正在廚房裏煎蛋。她想讓爸爸看看紙條,讀一下,然後告訴她,失去英格麗德不是她的錯。

爸爸把盤子放在她面前,堆在香腸上的雞蛋還在晃動,沒有煎熟的蛋黃漏了出來,培根上流滿了黃色的蛋液。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吃這盤東西。吉爾的目光越過弗洛拉的肩膀看到了凱西寫的紙條。

他咂着嘴不以為然地說:“應該是‘我知道你曾經做了什麼’,”他說,“而不是‘已經做了什麼’。”弗洛拉把紙條塞到盤子底下,之後連同盤子裏的那堆食物一起倒進了垃圾桶。爸爸沒有逼她吃,也沒注意到她最終沒有吃任何東西。

弗洛拉從沙發上站起來,穿過書堆走到落地窗邊,看着天空中一朵朵烏雲行色匆匆地和月亮擦身而過。“我看好天氣可能要告一段落了。”

“弗洛拉?”理查德說。

“我沒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背對着理查德,看到媽媽合上游泳更衣室的前門,手裏拿着一本書。弗洛拉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書名——是一個問句,也許。她在金雀花叢中收拾出了一小塊空地,那塊空地像一個周圍遍佈荊棘的堡壘。那天,她就蹲在那裏,急不可耐地盼着英格麗德快點離開。終於,英格麗德轉過身,穿着那件粉色長裙步入陽光里,拐了個彎走上車道,而後消失在斯帕尼什格林的大街上,那一天裏,弗洛拉再也沒有想起過她。

她對理查德說:“走,上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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