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第31節

下午，弗洛拉準備去海灘走走。經過吉爾卧室的時候，她把耳朵貼在緊閉的門上想聽聽爸爸和理查德在說些什麼。可是屋裏的說話聲太輕，偶爾飄出來的隻言片語讓弗洛拉聽得一頭霧水。她想敲門，可是娜恩朝她噓了一聲，讓她快點走開。弗洛拉踢着泡沫，白色的浮沫漂在岸邊，就像一條長長的婚紗被風吹落在沙灘上。她低頭盯着地面，從絕路岬一直走到懸崖，努力不去想爸爸的事，有意識地剋制自己的習慣，不去看海灘上的遊客，不在他們中間尋找膚色白皙的直發女人。她想下海游泳，可忽然覺得連游泳都變得沒什麼意思了。她把身上的毛巾拉下來丟到一邊，躺在沙灘上閉上眼睛。

她在想露易絲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就在英格麗德失蹤前，露易絲入選了下議院。弗洛拉在報紙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穿着合身的外套，脖子上掛着珍珠項鏈，耳朵上戴着和項鏈配套的珍珠耳環。她簡直無法想像她媽媽會有這樣的朋友。報紙攤在餐桌上，弗洛拉看到英格麗德用紅筆在露易絲的照片上塗鴉：紋絲不亂的髮型中伸出了一對魔鬼的犄角。

弗洛拉好像睡著了，她自己也不太確定，不過她忽然覺得有片陰影投在她臉上。她睜開眼睛，抬起手擋住陽光，理查德正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

“怎麼了？”她問。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睡著了，不要在陽光底下躺太長時間，對你不好。”

“我沒睡着。”

“我的意思是對皮膚不好，這麼大的太陽，很容易晒傷的。”理查德穿着一件長袖T恤，一條短褲，腳上踩着一雙跑鞋。

“我在海邊活了一輩子了，理查德。”她說。

“好吧，娜恩要去購物，我說我和她一起去，你爸爸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裏。”

“哦，老天，他沒什麼不好吧？”弗洛拉跳了起來。

“他在睡覺，還是老樣子。”

*

吉爾在吸氣，而後緩慢地、粗重地呼氣，弗洛拉靠在床邊的椅子裏，閉着眼睛，屏息等着身邊那間隔過長的一呼一吸。忽然，她聽到爸爸說：“今天怎麼沒看到你畫畫？”

“你現在想讓我畫嗎？”

他重新閉上眼，弗洛拉將之視為默許。

等她拿來畫板、炭筆、橡皮和破布后，吉爾對她說：“扶我坐起來。”

她將手伸進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他身上的皮膚鬆鬆的，打着褶皺，皮膚底下幾乎沒有一絲肌肉。她把眼裏看到的都畫了下來：靠着枕頭的頭和肩膀，突出的顴骨，陡然沉陷的面頰，渾濁的雙眼，蠟黃的臉，以及縱橫交錯的皺紋和傷痕。吉爾臉上的傷已經消腫了，可是瘀青還沒有完全褪去。她看得仔細而深入，手裏的畫筆有條不紊地記錄下那雙眼睛是如何陷入頭骨的眼窩處，記錄下他那薄薄的、往兩邊下垂的嘴唇，還有下巴底下鬆鬆垮垮的皮膚。

“記得小時候我在海灘上找到的那個鯨魚腦袋嗎？”弗洛拉問。

吉爾睜開眼睛：“你是說真的鯨魚？”

“不，塑料的，要不就是玻璃纖維做的。”

“是玩具？”

“和真的差不多大小。當時我還求你一定要把它掛到牆上去。”

吉爾搖搖頭。

“可是你應該記得的。”

“不，不記得了，”他的目光移到弗洛拉的畫板上，“讓我看看。”她把畫板遞給他。“很不錯，像我爸爸去世前的樣子。身上的大部分零件已經報廢了，剩下的那些也都不中用了。”他笑了笑，用他那隻沒受傷的手拉開被子。“我去下洗手間。”他說。

“要不我給你拿便盆來？平時娜恩不是也給你用便盆嗎？”弗洛拉有點緊張，這是她第一次獨自照顧吉爾。

“我總是對她說不，這次用了，下次沒準她就要給我兜尿布了。”

弗洛拉沒告訴吉爾她在烘衣櫃裏看到了一大包成人用的紙尿褲。她把吉爾的一條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兩個人相扶着穿過走廊，盡量不碰到那兒的書堆。她在廚房裏等爸爸，一邊獃獃地看着娜恩掛在晾衣繩上的衣服。她把水壺擱到灶頭上，打開點心罐，看看裏面有沒有餅乾，然後她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看向窗外。五分鐘后，弗洛拉把耳朵貼在浴室門上，聽到爸爸在裏面喃喃自語。

“爸爸？”她拍了拍門，“你還好嗎？”

“我很好，”吉爾大聲說，“回床上去，弗洛，我們明天一早來看你。”

“爸爸，可現在是下午。”她蹲下來，眯着一隻眼往鑰匙孔里看，可是那個小洞被十七歲時的娜恩用手紙堵上了，那時候弗洛拉年紀還小，老喜歡從鑰匙孔里偷看姐姐，娜恩不勝其煩才出此下策。如今，那團手紙已經又干又硬，沒法再取出來了。弗洛拉站在門口，用力敲了敲門。

“是你媽媽。”吉爾說。

“爸爸！”弗洛拉不停地試着轉動門把手，她看了眼走廊，一會兒擔心娜恩馬上就要到家了，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期盼她快點回來。“爸爸，你不要鎖門呀！”她聽到浴簾拉開的聲音，幾秒鐘後門上的插銷打開了。吉爾手上拿着牙刷，胡茬上粘着一小坨牙膏。

他走到浴缸前。“看！”他說著伸出一隻手放在滿是水印的浴簾旁邊，浴缸就藏在浴簾後面。馬桶、浴缸開始在弗洛拉眼前打轉，也許是浴室所處的地勢太高，空氣稀薄，弗洛拉只覺得天旋地轉，頭昏眼花。吉爾像一個準備亮出絕活的魔術大師那樣打了個花哨的手勢，唰的一下拉開了浴簾。浴缸里什麼也沒有。可是魔術師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他沒有發現活板門沒有打開，沒有注意到藏在袖子裏的花手帕已經露出了一角，也沒有看到兔子已經跳到了舞台中央。

“你看到她了嗎？”吉爾看着浴缸前面的鏡子問，“看見了嗎？她就在台盆邊上。”

弗洛拉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還有一個老人，他的半邊臉是灰黃色的，胡茬從下巴一直蔓延到了松垮的頸部，眉毛就像兩簇亂蓬蓬的野草。除了他們兩個，屋子裏沒有其他人。

“是的，”弗洛拉說，“我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