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
他們抵達阿森斯醫院時,天色已晚。那是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建築,建立在積雪的山腰上,可以俯瞰俄亥俄大學。車開過寬敞的大道,拐上了一條狹窄彎曲的小路。丹尼不禁開始發抖,兩位警官陪着他登上石台階,向一座有着白色柱子和古老紅磚牆的建築走去。
他們領着他穿過破舊的走廊,乘電梯上了三樓,電梯門打開時,警官說道:“你真走運。”
丹尼退縮了,但警官將他推進了一扇厚重的鐵門,門上寫着“入院和強化治療”。
這兒既不像醫院也不像牢房,走廊的一側是一間間類似旅店裏的小房間,地板上鋪着地毯。屋裏的天花板上掛着吊燈,陳設着窗帘和真皮椅子,兩面牆上均有門,護士站看起來像是個服務台。
“天哪!”警官說道,“簡直就像度假中心!”
一位肥胖的年長女士站在住院處門口右側,慈眉善目的臉埋在烏黑的像是剛剛燙染過的捲髮里。他們進入住院處,她微笑地說:“請問你叫什麼?”
“女士,不是我住院。”
“我知道!”她說道,“但我們需要登記是誰送來了患者。”
警官不太情願地報出了姓名。丹尼站在一旁很不自然地將手指張開,因為手銬太緊,手有點兒麻木了。
考爾見狀,便對警官說:“快把手銬取下來!”
警官摸出鑰匙,依言將手銬打開。丹尼揉了揉手腕,望着皮膚上深深的痕迹,沮喪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考爾醫生問道。
“丹尼。”
那位給他解開手銬的警官大笑道:“老天!又來了!”
考爾起身關上門,他對再度出現人格分裂的現象並不感到意外。哈丁曾告訴他,融合的結果並不鞏固。而且,根據以往治療多重人格症患者的經驗,他知道審判之類的情況可能會造成精神分裂的現象。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取得丹尼的信任。
“很高興見到你,丹尼,”他問道,“你幾歲啦?”
“14歲。”
“在哪兒出生的?”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是蘭開斯特?”
考爾想了幾分鐘。看到比利面容疲倦,便將筆放下:“以後再問吧,今晚先好好休息。這位是嘉芙蓮太太,心理健康技師。她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可以打開皮箱,整理好衣服。”
考爾離開后,嘉芙蓮帶他穿過大廳走到左邊的第一個房間。門是開着的。
“我的房間?不可能!”
“是真的,年輕人,”嘉芙蓮走進房間打開窗戶,“這兒的視野很好,可以俯瞰阿森斯市和俄亥俄大學。現在天黑看不見,明天早上就能看見了,到這兒不用見外!”
她離開后,丹尼仍然坐在門外的椅子上。他害怕離開那張椅子,直到另一位技師將走廊的燈關掉。他走進房間坐在床上,身體不斷地發抖,淚流滿面。他知道,有人對他好,他一定得報答那個人。
他躺在床上,不知還會發生什麼事。他試着保持清醒,但因為過於疲倦,終於昏昏入睡。
2
1978年12月5日早晨,丹尼醒后發現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他站在窗前眺望着河流和對面的大學。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成熟、漂亮的女人,留着短髮,眼睛大大的。
“我是諾瑪(NormaDishong),早班主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這兒的環境和餐廳。”
他跟着她參觀了電視室、桌球房和飲食區。穿過兩道門,可以看見裏面有一間小咖啡廳,廳中央擺着一張長桌,沿牆還擺着四張方桌,遠處有個服務台。
“去拿餐盤和餐具,這兒吃的是自助餐。”
他取了餐盤,然後將手伸進一隻圓形容器去取其他餐具,當發現摸出的是一把餐刀,便立刻將刀扔開。餐刀碰到牆壁后掉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所有人都抬起頭看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回事?”諾瑪問。
“我……我怕刀子,我害怕。”
她撿起餐刀,拿了一把叉子放在他的餐盤上。“去吧!”她說道,“拿一些吃的東西。”
他早餐后經過護士站時,諾瑪向他打招呼。“對了,如果想出去走走,就在牆上的本子裏登個記,我們就知道你出去了。”
他瞪着她,聲音有些沙啞地問:“你是說我可以離開病房?”
“這兒是開放式醫院,你可以在這棟房子裏到處走動。如果考爾認為你可以,只要簽個名字就可以去花園走走。”
他疑惑地望着她:“花園?但花園沒有圍牆呀!”
她笑了:“沒錯!這兒是醫院,不是監獄。”
當天下午,考爾來到比利的房間。“感覺如何?”
“很好,但我想其他人也許不能像我一樣自由走動吧?在哈丁醫院,一直都有人監視。”
“那是在受審前,”考爾說,“有件事你必須記着,你接受過審判,獲判無罪,如今在我眼裏你已不是罪犯。無論你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是你體內的人做過什麼,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開始了一個新的人生。你在這兒所做的一切,你的進步狀況、接受各種事物的情況——如何與比利相處、自我融合——都是為了使病情好轉。你必須有這樣的願望,在這兒不會有人看不起你。”
當天晚上,《哥倫布市快報》登載了比利轉到阿森斯醫院治療的消息,並簡要報道了審判過程,其中包括卡爾莫的妻子和孩子指控卡爾莫虐待比利的證詞。同時,還登載了卡爾莫和他的律師寄給報社的聲明:
我是卡爾莫,1963年10月與比利的母親結婚,我接納了比利、他的哥哥和後來出生的妹妹。
比利指控我曾鞭打、虐待和強姦他,特別是在他八九歲時。這些指控都是無稽之談。那些心理學家、精神病醫生將有關比利的檢查報告呈交給弗洛爾法官之前,並未與我商討。
我堅信比利一直在胡說,欺騙了那些為他檢查的醫生和學者。在我與他母親維持婚姻關係的10年裏,他騙人撒謊已習以為常。
多家報刊和雜誌都報道了比利對我的指控,已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給我帶來了心理壓力和痛苦。我發表此聲明的目的,是要證明自己的無辜和清白。
比利住進阿森斯醫院一周后的某天早晨,考爾再度來訪。“從今天起我們開始治療,先到我的辦公室來。”丹尼跟在他身後,心裏忐忑不安。考爾指着一張舒適的椅子讓他坐下,然後自己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我想告訴你,通過檔案我已經知道了許多關於你的情況。資料還真多。現在,我們要做一些類似科尼利亞博士曾做過的事。我和她談過,我知道她先讓你放鬆,然後再和阿瑟、里根以及其他人談話,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
“怎麼做?我無法叫他們出來呀!”
“你只要靠在椅背上放鬆地坐着聽我說話。我相信阿瑟會知道我和科尼利亞博士一樣是你們的朋友。你被送到這兒接受治療是她的建議,因為她對我有信心。我希望你對我也有信心。”
丹尼在椅子上扭動了幾下,然後靠在椅背上坐好,整個人放鬆下來,兩隻眼睛左顧右盼,幾秒鐘后又向上看,突然警覺起來。
“是的,考爾醫生,”他握着雙手,“我很感激科尼利亞博士推薦了你,你會得到我完全的合作。”
由於考爾預想到會出現英國口音,因而毫不緊張。他曾多次與多重人格症患者交談過,所以突然出現另一種人格,於他而言並不陌生。
“噢……對……是的,可以告訴我姓名嗎?我必須記下來。”
“我是阿瑟,是你想和我談話的。”
“是的,阿瑟,我當然知道你是誰,特別是你的標準英國口音。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會做任何假設……”
“考爾醫生,我沒有,你才有口音!”
考爾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啊!是的,很抱歉,希望你不介意回答幾個問題。”
“儘管問吧!這是我來這兒的目的,只要可能,我有問必答。”
“我想和你討論有關不同人格的重要事實……”
“是人,考爾,不是人格。正如亞倫告訴哈丁的,當你們稱呼我們為人格時,給我們的感覺是,你們並不承認我們的存在,這不利於治療。”
考爾仔細地觀察着阿瑟,決定不理會他的傲慢態度。“對不起,我想知道關於人的事情。”
“我儘可能給你提供數據。”
考爾陸續提出問題,阿瑟則依次敘述了哈丁醫生記錄過的9個不同人格的年齡、外表、特點、能力以及出現的原因。
“怎麼還有孩子?我是指克麗絲汀,她的角色是什麼?”
“陪伴孤獨的孩子。”
“她的性情如何?”
“害羞。里根行為粗暴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因為里根喜歡她,所以她有辦法不讓他使用暴力。”
“她才3歲?”
阿瑟自信地笑了笑:“重要的是,必須讓其中的一個人少知道或完全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這樣她就能起到保護作用。如果比利必須隱藏什麼,她就會出現。她畫畫、玩跳房子遊戲或撫摸阿達拉娜的洋娃娃。她很可愛,我對她特別寵愛。你不知道她是英國人吧?”
“不知道。”
“是的,她是克里斯朵夫的妹妹。”
考爾打量了他一會兒:“阿瑟,你認識其他人嗎?”
“認識。”
“一直就認識?”
“不是。”
“你是如何知道他們存在的?”
“用減法呀!我發現自己失落了時間,就開始仔細觀察其他人。我發現他們各不相同,然後就想辦法通過提問發現事實的真相。經過幾年的努力,我慢慢摸索到了與其他人溝通的方法。”
“真高興能與你見面,幫助比利也就是幫助你們所有的人,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隨時可以找我。”
“在你離開前,我有個重要問題想問你。”
“說吧。”
“施韋卡特告訴我一些報紙上曾提及的事,他說從這件事的發展看,你們敘述的與受害者的描述有些地方不吻合。比如關於犯罪行為的說法和‘菲爾’這個名字,他認為除了已知的9種人格外,可能還有其他人格存在。這個情況你了解嗎?”
他沒有回答,兩眼發獃、嘴唇開始顫動,逐漸露出畏縮的表情。幾秒鐘后,他的兩隻眼睛又開始轉動,看看四周說:“我的天哪!別再發生了!”
“你好!”考爾說道,“我是考爾,為了記錄,能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嗎?”
“比利。”
“好的!比利,我是你的醫生,你被送到這兒來由我治療。”
比利的手放在頭上,目光茫然。“我走出法庭,上了警車……”他迅速地看了看手腕和衣服。
“比利,你還能想起什麼?”
“警察把我的手銬得很緊,然後遞給我一杯很燙的咖啡,接着關上了車門。車子啟動的時候咖啡濺到了我的西服外套上,這是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我的西服外套呢?”
“比利,在你的衣櫃裏。我們可以送去乾洗,那些污漬能洗掉的。”
“我覺得很奇怪。”他說。
“能說說嗎?”
“腦子裏好像少了什麼。”
“記憶?”
“不是。審判前我好像和其他人融合在一起了,可現在似乎又分裂出去了,你知道嗎?”他敲敲自己的頭。
“沒錯,比利,或許再過幾天或幾星期,我們能將那些分裂出去的部分再融合回來。”
“這是什麼地方?”
“這兒是俄亥俄州阿森斯市的阿森斯心理健康中心。”
他安靜下來。“我知道!這兒是梅特卡夫法官提到過的醫院,我記得他說要送我到這兒來。”
意識到自己正在與融合中的比利談話,考爾說話的語氣盡量溫和,謹慎地問了他一些比較中性的問題。人格交替時面部表情顯著的變化令考爾感到驚訝:阿瑟下巴繃緊、雙唇緊閉、目光深沉,看起來很自負;丹尼畏懼的表情中帶着些許體貼;而比利看起來很狼狽,他的大眼睛露出獃滯的目光,整個人看來虛弱、易受傷害;雖然想努力回答問題讓醫生滿意,但顯然並不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
“真不好意思,有時候你問我問題,我以為自己知道答案,但事實上卻找不到。阿瑟或者里根可能知道答案,他們都比我聰明,記憶力也比我好。可是我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沒關係,比利,你的記憶力會恢復的,而且會比你想像的好。”
“哈丁醫生也這麼說,他說我融合后就可以恢復記憶力。事實上也是這樣。但是審判過後,又有人分裂出去了,這是怎麼回事?”
“比利,答案我還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發生了這種現象呢?”
比利搖搖頭:“我只知道阿瑟和里根現在不和我在一起。他們不在的時候,我的記性就比較差。我一生中失落了很多東西,因為他們讓我沉睡了很久,是阿瑟告訴我的。”
“阿瑟和你談得很多?”
比利點點頭:“在哈丁醫院,自從哈丁醫生把我介紹給他,都是阿瑟告訴我該怎麼做。”
“我認為你應該按照阿瑟說的做。在多重人格症患者的眾多人格中通常有一個人格認識其他所有的人,並且會幫助他們。我們將這個人格稱為‘內部自我救助者(innerselfhelper)’,又叫做ISH。”
“阿瑟?他是ISH?”
“大概是吧!他聰明,也了解其他人格的特點,很適合這個角色。”
“阿瑟很有道德觀念,規矩都是由他制定的。”
“什麼規矩?”
“如何行事,什麼能做,什麼不可以做等等。”
“我想阿瑟對你的治療會有很大幫助,如果他願意與我們合作。”
“我相信他會的,”比利說道,“因為阿瑟經常說我們必須聚在一起,只有和平相處,我才可能成為有用的公民,對社會有所貢獻,但我不知道他現在到哪兒去了。”
談話的時候,考爾覺得比利對他的信心正在加強。
考爾把他帶回了病房並介紹了他的房間,還再次將他介紹給值班主任以及其他工作人員。
“諾瑪,這位是比利,”考爾說,“他是新來的,需要有人帶他熟悉一下環境。”
“當然,考爾。”
然而,諾瑪帶着比利走回房間時卻盯着他說:“你已經知道這兒的情況了,沒必要再走一趟。”
“什麼是AIT?”他問道。
她把比利帶到病房的主入口,打開厚重的門,指着門牌上的“入院強化治療(AdmissionsandIntensiveTreatment)”的字樣對他說:“入院強化治療,我們簡稱AIT。”然後轉身走了。
比利得知母親和妹妹晚上會來看他,變得非常緊張。在審判時,他看見自己那個當初只有14歲的妹妹凱西,已長成了一個21歲的亭亭玉立的女人。在他的堅持下,母親並未到庭旁聽。儘管凱西告訴他,母親曾多次去哈丁醫院探望他,也去過利巴農管教所,但他毫無印象。
上次見到母親時他只有16歲,當時體內的其他人格還未讓他沉睡。母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還是很久以前的樣子:美麗的臉上到處是鮮血,一大束頭髮從頭皮上掉下來……那是他記憶中的面孔,當時他只有14歲。
見到母親和妹妹時,他真不敢相信母親已是如此蒼老。她的臉上爬滿了皺紋,捲曲的頭髮看起來好似假髮,但是藍色的眼睛和翹起的嘴唇依然很可愛。
她和凱西回憶起當年的時光,似乎是在比賽誰的記憶更好。那段日子是他最迷茫的時光,現在他們終於知道了,那是因為存在着其他人格。
“我一直就知道有兩個人,”母親說道,“我覺得其中一個是我的比利,而另一個我根本不認識。我告訴他們比利需要幫助,但是沒有人願意聽我說。我也告訴過醫生和律師,可沒人相信我的話。”
凱西望着母親:“要是你告訴他們卡爾莫的事,就會有人相信了。”
“可我當時不知道啊,”母親說,“凱西,上帝可以做證,如果我知道他對比利做了什麼,我一定會把他的心挖出來。我真後悔將那把刀拿走,比利。”
比利皺起眉頭:“什麼刀?”
“這件事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母親說道,整理了一下腿上的裙子,“那時你大概14歲。我發現你的枕頭下有一把小刀,我問你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你是怎麼回答的嗎?我想大概是另一個你回答的,‘女士,你的丈夫今天早晨難逃一死!’這是你親口說的,上帝可以做證。”
“查拉(Challa)現在怎麼樣了?”比利改變了話題。
他母親望着地板。
“怎麼了?”比利又問。
“她很好。”母親說。
“出了什麼事?”
“她懷孕了,”凱西說,“她和丈夫分開了,要回俄亥俄州和母親住在一起,直到孩子生下來。”
比利揮了揮手,像是要揮去煙霧:“我知道,我感受到了。”
他母親點點頭:“你總能知道,好像長了千里眼。怎麼說來着?”
“第六感覺。”凱西答道。
“你也一樣,”他母親說,“你們兩個人什麼事情都知道。即使不說話,也知道別人在想什麼,這一直讓我害怕。”
一個多小時后她們離開了,比利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阿森斯市燈火輝煌的夜景。
3
接下來的幾天,比利在醫院的草坪上慢跑、讀書、看電視和接受治療。哥倫布市的報紙刊登了有關他的報道,《人物》雜誌發表了關於他一生的故事,他的照片也出現在《哥倫布月刊》上。媒體報道了比利的故事後,很多人打電話到醫院,要求購買他的畫作。經考爾同意,他得到了一些繪畫材料。他在屋裏支起畫架,畫了十幾幅靜物和風景畫。
比利告訴考爾有不少人曾與施韋卡特、朱迪洽談,希望購買有關他生平故事的版權,還有人希望他能參加電視“六十分鐘”節目以及其他節目。
“你希望有人寫你的故事嗎,比利?”考爾問。
“有錢最好!痊癒之後,我必須回歸社會,到時候就需要有生活費。誰會給我工作呢?”
“除了錢之外,你覺得社會對你的遭遇會有什麼看法?”
比利皺起眉頭:“我認為有助於人們了解虐待兒童的後果!”
“好,如果想找人寫你的故事,我可以安排一位我認識並且信任的作家與你見面。他在俄亥俄大學教書,他寫的書有一本已經拍成了電影。我只是想讓你有更多的選擇。”
“作家願意寫我的故事嗎?”
“不妨見見面,你可以聽聽他的想法。”
“好吧!好主意。”
當天晚上,比利想像着他與作家談話的情景:他是什麼樣的人,可能穿着斜紋軟呢西裝,嘴裏叼着阿瑟抽的那種雪茄。在大學教書一定很了不起吧?作家不是都住在紐約或貝弗利山莊嗎?考爾為什麼會推薦他?他一定是個謹慎的人。施韋卡特說過寫一本書可以賺很多錢,更別說是拍成電影了。飾演他的人會是誰呢?
他整夜輾轉難眠,就這樣度過了一晚。他既興奮又害怕,要和一位真正的作家見面,而且這位作家的書還被拍成了電影,那會是多麼難得的經歷啊!當他終於睡着時,天已經快亮了。阿瑟認為比利沒有能力和作家交談,因此想讓亞倫出面。
“為什麼是我?”亞倫問。
“你是最佳演員,沒人比你更合適?你機警,不會吃虧上當。”
“每次都是我當擋箭牌。”亞倫抱怨道。
“那是你的專長!”阿瑟如此說道。
第二天,亞倫與作家見了面。他大吃一驚,而且非常失望。那位作家並不像他想像中的那般高大、有魅力,只是個留着鬍子、戴着眼鏡的瘦小男人,身穿一件棕色的燈芯絨運動衣。
考爾介紹他們彼此認識,然後把他們讓進辦公室。亞倫坐在皮椅上點燃一根煙,作家在他對面坐下也點上一根雪茄。閑聊了一會兒,亞倫轉到了主題。
“考爾說你可能有興趣寫我的故事,”亞倫說道,“你認為我的故事有價值嗎?”
作家笑了笑,吐出一口煙。“不一定,我必須多方面了解你,確定出版商是否有興趣出版,我講的故事必須與報紙或雜誌上登載的有所不同。”
考爾將手放在肚子上微笑着說:“這沒有問題。”
亞倫探着身將臂肘支在膝蓋上:“我還有很多故事,但我不能就這樣告訴你。我在哥倫布市的律師說有很多人想得到版權,荷里活的一個人打算買下電視和電影的拍攝權,本周會有另一位作家飛來洽談購買條件和合同的事。”
“不錯嘛!”作家說,“你已經是個名人了,應該有很多人想讀關於你一生的故事。”
亞倫點頭笑了笑,決定進一步了解對方。
“我想拜讀一下你寫的書,好了解你的作品,考爾說你的一本書還拍成了電影。”
“我會送你一本小說,讀完之後,如果有興趣,我們再見面。”
考爾在作家離開后,建議比利在採取進一步行動前,先請一個當地律師負責維護自己的權益。哥倫布市原來的公共律師將不再代表他。
那個星期,亞倫、阿瑟和比利輪流閱讀作家送來的小說。讀完后,比利告訴阿瑟:“我覺得可以讓他為我們寫書。”
“我同意,”阿瑟說,“他表現內心世界的手法符合我們的要求。若想了解比利的問題,必須洞察他的內心世界,作家必須站在比利的立場來寫這本書。”
里根叫道:“反對,我不同意把我們的故事寫成書。”
“為什麼?”亞倫問。
“這麼說吧!比利和那個作家談話,你們也會發言,這樣很可能把以前犯的事都說出來。”
阿瑟考慮了一會兒說:“我們可以不把這些事說出來呀!”
“此外,”亞倫說,“我們還可以隨時脫身。如果發生傷害我們的事,比利可以隨時中止這本書的寫作。”
“應該怎麼做呢?”
“只要否認我們說過的一切就行了,”亞倫說,“就說我們是假裝自己具有多重人格,說明那些都是虛構的故事,就不會有人去買它。”
“他們會相信嗎?”里根問道。
亞倫聳聳肩:“這沒關係,出版商不會願意冒險出一本可能是虛構的書。”
“亞倫說得沒錯。”阿瑟說。
“同樣辦法也可用於比利簽署過的合同。”亞倫補充道。
“就說他無法勝任簽約?”里根問。
亞倫笑了:“我們不是‘因精神病獲判無罪’嗎?我在電話里和施韋卡特律師談過這個問題。根據他說的,我們永遠都可以說自己是在精神病狀態下籤署這份合同的,是考爾強迫我們簽的。必要的話,還可以宣佈那份合同無效。”
阿瑟點點頭:“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放心讓作家為這本書尋找出版商。”
“我還是覺得這樣做不明智。”里根說道。
“我認為出書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阿瑟指出,“把我們的故事公諸於世!雖然也有不少書涉及了多重人格症,但還從來沒有過像比利這樣的故事。如果世人因此了解了這些現象是如何發生的,那我們就為關愛人類的心理健康做出了巨大貢獻。”
“另外,”亞倫說,“我們還可以賺很多錢!”
里根接話道:“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也是最明智的討論。”
“你就喜歡錢。”亞倫說。
“這也是里根最有趣的矛盾,”阿瑟說,“他是忠誠的共產黨員,卻因貪財而偷錢。”
“但是你知道,我每次都把我們剩下的東西和錢拿去幫助貧困的人。”里根說。
“是嗎?”亞倫笑了,“那我們還可以因慈善捐贈而抵稅?”
4
12月19日,當地報紙《阿森斯信息報》的主編給醫院打電話,要求採訪比利。比利和考爾均表示同意。
考爾領着比利走進會客室,將他介紹給《阿森斯信息報》的主編赫伯、記者鮑勃以及攝影師蓋爾。考爾展示了比利的畫作,比利則回答了有關他的過去的問題,諸如企圖自殺以及由其他人格主導等等。
“對那些暴力行為你有何看法?”赫伯問,“阿森斯市的居民如何才能保證安全?如果你獲准自由行動,如何確保你不會對本地居民的安全構成威脅?”
“我認為,”考爾答道,“關於暴力行為的問題不應由比利,而是由另一個人格回答。”
他帶着比利走出會客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要比利坐下。
“比利,我認為你必須和阿森斯市的媒體搞好關係,公眾有必要知道你不會對他們的安全構成威脅。總有一天,你會在不受監視的情況下自由地上街買繪畫材料、看電影或者買漢堡包。報社的工作人員顯然並無惡意。我想應該讓他們與里根談談。”
比利安靜地坐在那兒,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把身體探向前說:“考爾,你瘋了?”
考爾辨別出了這個粗魯的聲音:“里根,怎麼了?”
“不能這麼做,我們得讓比利醒着。”
“如果不重要,我不會叫你出來。”
“當然不重要,那不過是報紙的宣傳!”
“是宣傳,”考爾謹慎地說,“但是公眾需要保證,保證你們確實像法院說的那樣不會對社會構成威脅。”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不想讓個人私隱出現在報紙的頭條新聞里。”
“但在阿森斯市,必須與媒體保持良好的關係,當地居民的看法對你的治療和你的權益有很大的影響。”
里根想了一會兒,覺得考爾是想通過媒體證實他所說的是真實的,但考爾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認為這麼做是正確的?”他問。
“當然,否則我不會這麼建議。”
“那好!”里根說,“我同意接受記者的採訪。”
考爾把他帶回會客室,3位記者感激地抬起了頭。
“我會回答問題的。”里根說道。
這種完全不同的口音令鮑勃頗感驚訝,有些遲疑地說:“我……我的意思是……我們想知道……想確認本市不會……比利不是暴力分子。”
“除非有人要傷害比利、欺負女士或小孩時,我才會使用暴力,”里根說,“發生類似情況時我才會介入。你會讓別人傷害你的孩子嗎?不會!你會保護你的妻子和孩子,還有婦女們。要是有人想傷害比利,我就會保護他。在不被激怒的情況下使用暴力是一種野蠻行為,我可不是野蠻人。”
提出幾個問題后,記者要求同阿瑟談話。考爾轉達他們的要求后,只見里根充滿敵意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傲慢、深沉的表情。阿瑟環顧四周后,從口袋裏掏出煙斗點燃,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縷長煙。
“真荒唐!”他說道。
“怎麼了?”考爾問。
“讓比利沉睡卻讓我們出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讓比利醒着。你知道讓他控制一切有多麼重要?但是……”他將目光轉向記者,“我來回答有關暴力的問題。我可以向這座城市的所有母親保證,她們晚上可以不必鎖門。比利已不同於過去了,他從我這兒得到了理智,從里根那兒得到了控制暴力的能力,我們正在幫助他,他也在不斷地學習。比利掌握了我們教他的東西后,我們就會消失。”
記者立即將這些記錄下來。
考爾要求比利出現。他咳嗽了幾聲,再度出現。“天哪,這玩意兒讓我喘不過氣來!”他把煙斗扔在桌上,“我不吸煙。”
回答了幾個問題后,比利說他已經不記得考爾帶他離開房間后發生的事情。接着他熱切地談起了自己的理想,並表示希望出售自己的畫作,將一部分錢捐給兒童基金會。
報社的三名記者帶着震驚的表情離開了。考爾在陪比利回房間的時候說:“看來,有更多人相信我們了。”
朱迪忙着處理另外一個案子,因此施韋卡特陪同事務所的主管前來阿森斯市探望比利。施韋卡特想要進一步了解那位準備寫書的作家和阿蘭·戈爾茲伯里(AlanGoldsberry)律師。這位女律師是比利聘請來為自己處理權益問題的。上午11點他們在會客室見面,參加的還有考爾醫生、比利的妹妹和她的未婚夫鮑伯。比利堅持說是自己決定讓這位作家寫書的。施韋卡特轉身遞給戈爾茲伯里律師一張清單,上面列着接洽過的出版商、作家以及希望將故事拍成電影的製片人。
會面結束后,施韋卡特抽出時間與比利單獨聊了一會兒。“我正在處理一件報紙頭條新聞的案子,”他說,“.22口徑手槍槍擊案。”
比利表情嚴肅地說:“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真是那個人乾的,就別為他辯護。”
施韋卡特笑了,“從你口裏說出來這話,比利,說明你真的變了。”
施韋卡特離開時心情非常複雜。比利的問題現在已由別人接手處理,過去的14個月真的十分不易,忙得他團團轉。
為了辦理這個案子,他沒有時間和家人待在一起,妻子因此和他離了婚。此外,由於他為聲名狼藉的強姦犯辯護,讓這個瘋子無罪開釋,深夜裏常接到抗議電話。這些騷擾造成了家人的心理負擔,他的兒子因父親為比利辯護的事甚至與同學大打出手。
他不得不耽擱其他委託人的事,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辦理比利的案子。朱迪說得不錯:“我們為了對得起他人沒日沒夜地工作,結果是我們的家庭和家人為此付出了代價。”
打開車門準備上車前,他望了一眼巨大、醜陋的維多利亞式建築,然後點了點頭。現在,處理比利的問題已經是其他人的責任了。
5
12月23日,比利因為要與作家面談而感到緊張。幼年的生活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記憶,只有一些從別人那裏聽來的零星片段!他該如何向作家講述自己的故事?早餐后,他走到大廳盡頭倒了第二杯咖啡,然後坐在椅子上等待作家的到來。他的律師戈爾茲伯里幾經周折,上周終於代表他與作家和出版商簽訂了一份合同。但是,麻煩剛剛開始!
“比利,有客人。”諾瑪的叫聲嚇了他一跳。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咖啡灑在了衣服上。他看見作家正沿着前門的台階朝他走來。
“嗨!”作家微笑道,“準備開始?”
比利將他領到自己的房間,目視着這位留着鬍子的作家取出錄音機、筆記本、鉛筆、煙斗和煙絲,然後在椅子上坐下。“為了寫作需要,每次開始的時候都要先報出你的名字。請問,我現在是與誰說話?”
“比利。”
“好的。我們第一次在考爾辦公室見面時,你曾經提起過‘聚光燈’,當時你不太認識我,所以未加說明,現在能談談嗎?”
比利看着地板,顯得很難為情:“那天和你說話的不是我。我怕羞,是不會和你說話的。”
“是嗎?那麼,那天是誰在和我說話?”
“亞倫。”
作家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吐了一口煙。“好的,”他在筆記本上做了記錄,“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是‘聚光燈’?”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就像在哈丁醫院完成部分融合時得知的其他事情一樣。那是阿瑟告訴其他人走進真實世界時用的詞。”
“那個光圈是什麼樣的?你看到的是什麼?”
“地板上有一個白色的大圓圈,發著光,大家都站光圈旁邊或者躺在四周的床上,有人注意看着、有人睡覺,也有人忙着自己感興趣的事。但不論是誰,只要站到光圈裏,就有了意識。”
“被稱為比利時,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反應?”
“睡覺時,如果有人呼喚‘比利’,所有人都會響應。科尼利亞博士曾向我解釋,為了掩飾多重人格的事實,其他人也會做出反應。他們的存在之所以暴露,是因為當時戴維非常害怕,對特納醫生說漏了嘴。”
“你過去知道存在其他人嗎?”
他點點頭,靠在椅背上沉思着:“克麗絲汀在我小時候就存在了,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大概在八九歲的時候,他們大部分都已經存在了。我的繼父卡爾莫他……卡爾莫……”他突然停住了。
“如果這件事讓你傷心,就別說了。”
“沒關係,醫生說,突破自我對我很重要。”
他閉上了雙眼,“我記得是在愚人節之後的那個星期,當時我上四年級。他讓我到農場幫他整理田地,他帶我走進穀倉將我綁起來,然後……然後……”他眼中充滿了淚水,聲音哽咽,表現得像個孩子一樣。
“如果太痛苦,就別……”
“他打我,”他邊說邊揉着手腕,“他打開了發動機,當時我想我會被機器撕裂、被葉片絞碎。他說,如果我告訴媽媽,他就把我埋在穀倉里,然後告訴媽媽,我因為恨她而逃走了。”他的淚水不斷湧出,“後來再發生同樣的事,我只要閉上眼睛,畫面就會消失。多虧哈丁醫生幫我恢復了記憶,我現在知道了,當時被綁在發動機上的人是丹尼,後來又由戴維出現承受痛苦。”
作家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不停,“上帝!你能活過來真是個奇迹!”
“現在我明白了,”比利低聲說道,“警察拘捕我實際上是救了我,對於受害者我深感抱歉。但是,我最終感覺到上帝對我露出了微笑,這是22年來從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