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曖昧與查案
那人一看是兩個小情人隔着幾間房擁吻,男的衣服半敞,放浪形骸;女的光露出了一頭直溜長發,站得離他們這裏遠得很。他暗呼晦氣,又縮頭回去。
皇甫沫華搖着酒杯漫不經心地應酬着幾名圍上來的熟人,小軻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低聲說:“四少,您看那邊。”
順着他的指向看去,皇甫沫華忽然放下了手裏的杯子,眯起了雙眼。
軻強說:“我瞧着有點眼熟吧,還真是她?她跟在賽牡丹身邊幹什麼?”
舞廳燈光之下,花國總統賽牡丹含情帶俏,半惱半笑地和幾個男人說笑,絲竹般動聽的聲音引得滿場的男子皆向她行注目禮。她綰了髮髻,光潔的額頭露了出來,鬢邊嬌艷的牡丹花讓她的容貌更添幾分嬌美,身形更是婀娜。
她的身邊,白靜柔盤了個髮髻,打扮成熟許多,濃妝艷抹,乍一看差點沒認出來!還是看清她那骨碌碌轉動的大眼睛,這才能辨認出。
她眨着眼睛四處亂瞟,好奇得很,還小耗子般偷拿起旁邊的香檳來飲。
軻強痛心疾首,“四少,白小姐怎麼能來這種地方?”
又想及白靜柔提過,嚮往花國總統的風姿。這姑娘別真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跑到舞廳里來觀摩舞女吧?想及她在巡捕房都可以坐上十多天的勁兒,他越想越覺可能。
他站起身來,欲往那裏走,皇甫沫華掃了他一眼,他只好訕訕坐下。
又坐了一會兒,軻強不停地掃着那兩位姑娘所站之處,見皇甫沫華只顧和人應酬,實在忍不住,低聲說:“瞧瞧,瞧瞧,林之樺,著名的花花公子,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他湊上去幹什麼?你和賽牡丹說笑就說笑吧,逗人家小姑娘幹什麼?”
皇甫沫華眼眉都沒抬一下。
軻強繼續播報:“死矮胖子孫國富,家裏都有三房姨太太了,還往人家小姑娘面前湊!”
皇甫沫華繼續抽煙,冷冷地說:“看不慣就滾!”
軻強只好住嘴。
又隔了一會兒,見一名五十歲的禿頂男人伸手想把白靜柔拉進舞池,軻強再也忍不住,憤而起身,正想行動,身邊人影一閃,皇甫沫華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靜柔一抬頭,面前的矮胖子油光發亮的臉變成了一張陰陰的英俊的臉。蒙了,再一怔神,她已經被他帶着往包廂里走。
蘇雅文一回頭,白靜柔不見了蹤影,待看清她從皇甫沫華側邊探出頭來,也怔了。她當然知道皇甫沫華是誰,她們這些舞女,有誰沒有私底下談論過?
賽月季更是明言,能讓皇甫沫華請跳一支舞,她倒貼錢也干。
卻沒有想到他和小柔不是普通的一面之緣。
蘇雅文微微失笑,搖動酒杯,敷衍着走過來打招呼的李成章,順手把錢包偷梁換柱放了回去,卻是有些失神。
白靜柔跌坐在沙發上,看着皇甫沫華陰沉的臉,不明所以,“怎麼了,怎麼了?四少?”
她蹦了起來。
皇甫沫華坐下,架起兩條長腿,指了指沙發,她左瞧右瞧,又規規矩矩坐下。
“說,你來這幹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跳跳舞、聽聽歌之類的。”白靜柔左看右看。
“你和賽牡丹什麼關係?”皇甫沫華問。
白靜柔有點後悔,心說蘇雅文的身份可不能讓他知道,含糊地說:“她和我大哥相熟,順帶和我也熟,所以我讓她帶我過來散散心。”
她有點緊張,和皇甫沫華雖然只打了一次交道,她就知道這人目光如炬,不比常人。
“賽牡丹和你大哥不熟,只和你熟,說吧,你們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皇甫沫華也不拐彎抹角。
白靜柔抬起頭來,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沒發現什麼啊!四少,您弄錯了吧?”皇甫沫華語氣冰冷,“這裏是全租界最豪華的舞廳,可也奇怪,自開業之後,就不停地發生失竊事件,所丟無一不是貴重物品。更奇怪的是,每次失竊,賽牡丹都在現場,因失主大都是黑吃黑的主,丟失的也是贓物,失主只能吃個啞巴虧,沒人報案,我這才讓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白靜柔,你說,我該不該讓人仔細查查?”白靜柔愕然,“四少,沒人報案,您還查什麼?這不是浪費人力物力嗎?”皇甫沫華把雙腿放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掃了她兩眼,轉身往門口走去。她無奈,只好認栽,“好吧!我說,我們是在查些東西……”
她遲疑了一下,也不知道這人知道了多少,挑些無關緊要的告訴他?
“咔嚓”一聲,皇甫沫華拿起打火機點燃香煙,任其在指上燃燒,“李成章確實可疑,表面上是個雜貨商人,私底下也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說吧!賽牡丹從他身上偷了什麼?”
白靜柔怔了,剛才那點小心思拋到九霄雲外,“四少,您知道他有問題?”皇甫沫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那套故作神秘的推測,並不難,無非事先了解、八方查證而已。今天看來,賽牡丹是你的幫手,你能知道小軻和五姨太的事就不出奇了。”他譏諷地看了她一眼,“裝神弄鬼的推測確實唬住了軻強。”
白靜柔咽了口唾沫,嘟囔道:“有些的確是我聽到的。”
皇甫沫華眼神收回,語調低沉,“真中摻着假,假裏邊摻着些真,所以才能故作神秘,出奇制勝。”
白靜柔眼睛頓時明亮許多,面頰微微發紅,“四少,您也認為我這方法好?”皇甫沫華冷冷地道:“你說呢?”
得到他的肯定,白靜柔心情頓時好了很多,很配合地說:“牡丹從李成章手裏偷了個錢包,錢包里夾了張字條,是張清單……”
她把字條上列的東西說了出來,問:“四少,警察在我哥那裏搜到的那東西是不是就是清單上的羊脂玉扁方?”
皇甫沫華說:“很有可能。”
白靜柔雙眼發光,“這姓李的很可能是真正的兇手?”
皇甫沫華面上神情不改,“難說,單憑一張清單,怎麼能確定這姓李的是兇手?”
身上沒有小布包,白靜柔就拿出塊手帕在膝蓋上折來折去,卻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有點犯愁。她最擅長的聽力在這兒起不了作用,只要李成章不說,她就無能為力。
白手帕在她手裏折來折去,變成了一隻小老鼠,她舉起小老鼠對着自己,“怎麼才能讓他說呢?”
皇甫沫華看了她的手一眼,彈了一下煙,“打草驚蛇,他不說也會說的。”
白靜柔雙目放光,“四少有辦法?”
皇甫沫華只抽了一口煙,看着煙圈慢慢升起。
白靜柔萬萬想不到皇甫沫華所謂的辦法就是這辦法。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小軻攔住了李成章,一把奪過了李成章攬住腰的舞伴,兩人大打出手,李成章的幾個手下一哄而上,整個舞廳成了戰場,拳來腳往,打得熱鬧非凡。
小軻手腳利索地放倒幾個人之後,李成章倉皇逃走。
“走吧。”皇甫沫華一把拉開白靜柔,避開了兩名醉漢揮舞過來的拳頭。
“去哪兒?”白靜柔心驚肉跳地看着皇甫沫華一拳放倒一個。
皇甫沫華還有空拿手帕出來抹了抹手,只一個字:“走。”
說完往門口而去。
白靜柔有點遲疑,心說這大半夜的跟着個男人從舞廳出來,到未知之處,如果被人瞧見,傳到爺爺耳朵里可怎麼得了?
她左看右看,尋找蘇雅文,卻見蘇雅文也正忙着把幾名姐妹從混亂的人群中救出來。
她揚聲想叫,皇甫沫華走了幾步回頭,見她一臉糾結,遲疑着未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譏諷道:“放心,沒人會打你的主意的。”
白靜柔氣往上沖,“哼”了一聲跟上。
兩人上了小車,小軻卻早等着了,車開過了幾個街口,來到了百國酒店,皇甫沫華腳步不停。有侍者迎了上來,意外看了白靜柔一眼,問:“還是原來的房間?”
皇甫沫華點頭。
白靜柔被那侍者一臉瞭然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咬牙忍了。
三人往樓上走。
白靜柔清晰地聽到侍者在下面和人議論:“你說,這位老闆的眼光怎麼這麼差,看樣子挺有錢的,住咱們天字第一號房間……”
“別說了,還有人真就喜歡搓衣板類型的。”
“也不嫌硌得慌。”
她臉上微微發熱,忍得好辛苦。
好不容易挨進了房間,房門合上,一張西洋式的大床出現在她的面前,再一看,小軻消失了。屋裏只有她和皇甫沫華,她再淡定,也手足無措起來,無數次拔腳想逃。
看見皇甫沫華脫了身上外套,白靜柔結巴着問:“你,你幹什麼?”
皇甫沫華冷淡看她,順手拿起椅子上的衣服,“去洗手間換上。”
白靜柔伸手接過,一件睡袍,西洋人常穿的那種,她堅決搖頭,護住胸口,“說,說清楚!”
皇甫沫華看了她一會兒,解起了皮帶,自己拿了件睡袍來換,淡淡地說:“這裏是701房,李成章的房間在710,他連同手下一共有十個人,每個人都身藏武器,包了整層樓房。也許因為天字一號房價錢貴,離得遠,這才留下了唯一一間。”
白靜柔半張着嘴看着他把全身上下脫得只留褲衩后才極優雅地披上長袍,她吸着氣問:“但……但……但是有必要脫得那麼乾淨嗎?咱們又不出去!”
皇甫沫華眼眸琉璃般一點溫度也沒有,“你在巡捕房時,能隔幾個房間聽到小軻打電話?”
白靜柔猛然明白,“咱們要出去?”她聲音發抖顫悠,“穿成這樣出去?”皇甫沫華點頭,“李成章已經回來了,現在正在屋裏。舞廳大戰,小軻在故意打鬥之中搜遍他的全身,必會引起他的懷疑緊張,回到大本營,他們一定會議論今日之事的始末。”
他不耐煩起來,眼神越發疏離冷漠。
白靜柔只好拿起外袍走進了洗手間。
他還在外面冷冰冰地吩咐:“記得把該脫的全都脫了。”
白靜柔穿好睡袍出來,拉緊衣領委委屈屈地走至他的身邊,他上下打量一番,一伸手,解開她的髮髻,任由她一頭長發垂下。再看了看,很是嫌棄,一臉爛泥糊上牆也只能這樣了的神態。
白靜柔被他的眼神刺激到,倒把窘境略微忘了,哼哼唧唧地說:“不高興別叫我啊,叫牡丹來不好?我就是這樣兒的,怎麼了?”
皇甫沫華沒接話,拉開房門,忽地一把攬住了她,幾個旋轉,帶着她往長廊盡頭走了去。他嘴裏忽然間深情款款,腳步搖晃,“玉蘭,小玉蘭,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娶你,我一定娶你!”
他冰冷的眼眸忽然變成熾熱,嘴角含笑微揚,情意幾乎要溢出來,活脫脫一個富家浪蕩子的模樣。
白靜柔愕然得嘴都合不攏,這是同一個人嗎?鬼上身了?
直至腰上傳來一陣刺痛……他掐的,她這才清醒,忙回憶賽牡丹哄男人時的模樣,眼波一橫,嬌聲媚氣,“公子,您就喜歡糊弄我……”
710的房門一下子打開了,有人探出頭來。
白靜柔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皇甫沫華抱進懷裏,整個人抵在了牆上,他的頭垂了下來。
那人一看是兩個小情人隔着幾間房擁吻,男的衣服半敞,放浪形骸;女的光露出了一頭直溜長發,站得離他們這裏遠得很。他暗呼晦氣,又縮回頭去。
他雖然沒有吻下,白靜柔卻感覺幽暗角落的氣溫陡然上升,整個人如着了火,正不知所措,就聽他不耐煩地說:“幹什麼呢?”
白靜柔身上如有冰水潑下,旖旎感消失,側耳傾聽了起來。
可不知道怎麼的,她心神總是不定,覺得他半敞的胸肌礙眼得很,都能看清上邊的小汗毛了。
還微卷着!
房間裏的聲音就時斷時續起來。
像是覺察到了她的不專心,他頭垂了下去,嘴唇貼近了她耳邊,表情冷漠,“白靜柔,你想你大哥被槍決?”
如冰水從頭至腳潑下,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定了定神,卻忽地抬起頭來,雙手一伸,攬住了他的脖子,身子蹭着牆頭拔高,把他的頭按進了她的懷裏。
房門再次打開了,卻正是李成章,他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像手下所說,那對小情侶還是沒走,卻更加離譜。男的把頭埋進了女人胸口,他仔細看了一眼,放下心來,合上房門重走了回去。
皇甫沫華把頭掙開,面色緋紅,眼眸冷淡,將她的雙手從脖子上扯下來,說:
“聽仔細點!”
近距離接觸白靜柔也有點尷尬,解釋道:“我聽到他懷疑咱們了,要出來看看,所以才……”
“知道!”皇甫沫華看了一眼她胸前,淡然,“有跟沒有一樣,有什麼好誤會的?”
白靜柔怔了半晌,才明白他說什麼,差點跳了起來,咬着牙死忍,側耳傾聽。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冷冰冰地說:“行了,他們要走了。”
說完,從他胳膊底下鑽了出來,往房間裏走。
皇甫沫華看了她憤憤背影半晌,拿出煙來,卻忽然間,剛剛肌膚的觸感自臉部傳遍身體各處,他略微失神,跟着走回房子。
換好衣服,白靜柔這才感覺自在了些,見對面坐着的皇甫沫華早已衣冠楚楚,手裏拿着香煙磕煙盒,於是平鋪直敘地彙報剛剛屋子裏聽到的:“有人認出了軻強,說他是巡捕房的,李成章很緊張,和他們商量回去的事,又說東西既然已經到手,回去拿給鞏爺看看,就知道真假了。”
她邊說邊朝皇甫沫華看,卻只見他拿着煙慢慢地敲,他衣服整齊,領子在脖子上扣得嚴嚴實實,冷淡悠然,哪還有半點剛才的跡象?
她收回目光,心說還真會裝。
見他只拿着煙磕,半晌不出聲,她也跟着坐定,眼觀鼻、鼻觀心地等着。
白靜柔正覺屋裏沉悶,敲門聲起,軻強進門,向他點了點頭,“四少,走了。”
皇甫沫華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直接往門邊走。
白靜柔愕然,“這就結束了?”
軻強答:“是啊,白小姐,可多謝你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靜柔問。
見難住了她,軻強赫然有些報了前仇之感,“白小姐,你猜?”說完,他緊跟皇甫沫華腳步而出。
白靜柔眨巴眼睛站在堂中沒動。
軻強回頭好心提醒道:“白小姐,這間總統套房中午十二點就到了退房時間了,您還不出來,想付房錢?”
白靜柔緊趕跟上,當然不敢去問皇甫沫華,纏着小軻,“軻探長,說說,四少有什麼安排?這到底怎麼回事?李成章是不是殺人兇手?”
軻強還是倆字,“你猜?”
白靜柔緊跟幾步,想起屋裏的對話,“李成章帶了那麼多人來,清單落到了他手裏,還有那幾樣東西,林老闆被殺不是偶然,李成章是為財而來?我哥當了替死鬼?難道還有更多內情?”
皇甫沫華繼續往前走。
軻強見她愁眉苦臉,湊到她面前笑,“白小姐,您再猜。”
轉眼間,皇甫沫華已經走下了樓梯。
白靜柔心底如貓抓般癢,急追幾步,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抓住了皇甫沫華的胳膊,“四少,您倒是說啊!我哥的事到底怎麼辦?”
皇甫沫華垂頭看她,從她的臉看到她的手,她想趕緊鬆開,可瞧見迎面走來那人,一失神,忘了。
就這麼掛着。
樓下,孟獲良帶了幾名掌柜的衣冠楚楚而來,看清樓梯上站着的兩人,倏地停住了腳步,同時,他的視線精準地落到了白靜柔挽了皇甫沫華的胳膊上。
白靜柔忘了抽手,但沒忘先發制人,先吃驚道:“孟大哥,你來酒店幹什麼?”看他身邊除了幾個男人和一個掃地阿姨,並無其他女性,她略覺遺憾。栽贓嫁禍一回生二回熟,白靜柔尖聲,捂嘴,悲憤欲絕,“孟獲良,好啊!你對得起我,退婚還沒多長時間呢!你就,你就……嗯嗯嗯……這一回是誰,花國總理還是部長總理?”
從上至下,連同侍者皆愕然,齊刷刷朝孟獲良望去,又齊刷刷回頭,看着她挽了皇甫沫華胳膊的手。
白靜柔此時才醒悟,忙想鬆手,可遲了。皇甫沫華手一縮,一甩,她失去平衡,
“噔噔噔”地後退幾步,扶着欄杆站定。
他這還不算,彈了彈她握住胳膊的地方,面無表情,扯了扯衣服,向孟獲良微一點頭,往門外走去。
白靜柔后腰硌得生疼,但做戲絕不能半途而廢,於是臉皺成一團,指着孟獲良,
“都怪你,他,他生氣了。”
她說完,追了出去。
此時侍者們才吸了一口冷氣,腦補無數畫面:這位孟公子就是報紙上登過的和花國總統不清不楚的那位?今天又來私會?還被前未婚妻捉了個正着?看來這位前未婚妻對他還是舊情未忘啊,可惜了她身邊那位新任。也難怪新任會生氣的,新歡舊愛糾結難捨。
唉!世風日下啊!
看着白靜柔頂着一頭散發消失,孟獲良半天沒反應過來。
他身邊幾名掌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每個人都臉色古怪。
有位熟知他們之間恩怨的老掌柜小心翼翼地上前,“當家的,要不然我替您向白小姐解釋解釋?咱們只是來開會的?”
孟獲良苦笑,“沒事,別管她了,我們上去。”
白靜柔氣喘吁吁地趕到屋外,看見車子等着,吁了口氣,忙鑽了進去,指揮軻強,“快開快開。”
她回頭,見孟獲良沒有跟出來,撫胸口鬆了口氣。
軻強一踩油門,把車子開得飛快。
皇甫沫華冷臉坐着,軻強知道他不高興了,很替白靜柔捏了把汗。確實,今兒這事,她有點蹬鼻子上臉。
皇甫沫華可是有好久沒讓不熟的人接近到身邊一米範圍內了,杜露梅這樣的女人也不敢貼上來的,可白靜柔不光貼,還挽上了,他沒當場把她掀到樓下去跌斷胳膊摔斷腿,軻強倒挺替她慶幸的。
白靜柔也知道皇甫沫華不高興,想了想,認為他臉色變變就是剛才那會兒工夫。或許因為剛才太急,解釋得太過淺顯粗糙,沒有顯示出足夠的誠意,有許多誤會就是互相不溝通造成的。
她還求着這位大爺呢!不能讓他心裏有一絲不滿,於是白靜柔詳加解釋道:“四少,剛才真不怪我,我真聽見李成章那手下進去,向他彙報說長廊外一男一女抱着,說的就是我們。李成章警覺得很,馬上拉開門出來查看,我想啊,您與李成章在舞廳里打過照面,說不定他能認出你來。可我沒有啊!我一直在暗處,沒和他打過照面,所以情急之下才把您的頭按在我胸前的,我真不是故意……”
軻強手一抖,差點把車開到溝里去。
皇甫沫華眼神冷淡,“下去。”
白靜柔死扒住車門,“還沒到地兒呢,這大晚上的,您讓我走回去?”
軻強趕緊把車開得飛快。
皇甫沫華腳踢駕駛位座椅。
軻強只好“吱”的一聲把車停下。
白靜柔知道犟不過皇甫沫華,半打開車門,轉頭商量,“四少,明天我還來巡捕房?”
皇甫沫華作勢欲踹,她趕緊下車。
看着小車一溜煙開遠,白靜柔搖頭嘆氣,望着月亮惆悵了一小會兒,這位四少還是怪上了她啊。
希望這半路把她踢下車可以讓他略微消消氣。
她這個姑娘,向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走了兩步,覺得涼風習習,再抬頭,天幕上掛了一輪明月,天氣好、空氣好,頓時把皇甫沫華的冷臉拋在了腦後。
白靜柔左右看了看,發現此地離家裏不遠了,更加高興起來,如以往一樣,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忽然間聞到了前面煎餅的味道,她走到小攤前,揚聲說:“孫大爺,來個煎餅?…"”
清脆的男聲同時響起,她回頭,吃驚地說:“小宣,這麼晚了,你出來幹什麼?”
面容清秀的少年男子目光溫和地看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皺眉,“靜柔姐,你怎麼穿成這樣?幹什麼去了?”
白靜柔伸長胳膊就去揉他的頭,說:“好看吧?”
蘇益宣臉上現過一絲窘迫,偏頭躲過了她的手,“靜柔姐……”
白靜柔舉手,“好,不弄你的頭。”又問,“你姐回來了嗎?”
蘇益宣搖頭,“還沒有,或許學校有事?”
白靜柔知道,他只以為蘇雅文在女子學校當助教,就點頭,“對了,她跟我說過,學校確實有事,我忘記告訴你了。”
蘇益宣眉頭沒有舒展,臉色在月光下更加蒼白,“可惜我幫不上姐姐。”
白靜柔說:“當然幫得上,走走走,去看看你又做了什麼新東西,上次做出來會唱歌的八音盒,可稀奇了,人家搶着要呢!你這腦子,怎麼想出來的?這種東西也會做?”
得到白靜柔的肯定,蘇益宣蒼白的臉略現了絲紅潤,眼底也現了興奮之色,“靜柔姐,我給你也做了件東西呢,你一定會喜歡的。”
白靜柔大感興趣,把天色已晚幾個字拋到腦後,跟着蘇益宣往隔壁而去。
孟太太覺得每次來白家一趟總會讓她腦子嗡嗡響上好幾天,可為了兒子,她卻不得不再跑上這一趟。
把該拿的湯水讓丫鬟放進食盒提好,她走進白家大門。
對白世周她倒是尊重得很,也不是瞧不起那失了父母的孩子,可每次一進白家門,看見白靜柔,她就感覺渾身不得勁兒,老想把這孩子規整規整。
多好的孩子啊!可毛病就是多。
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穿衣打扮,沒一樣好的。
身材不好,就得用打扮妝容來描補,再加上湯水養着,女孩子珍貴,就得這麼精心,身體才會好。日後才能做得了當家主母,子嗣才能繁盛。
孩子的娘那麼好,怎麼到了她身上,就成這樣子了?
曼文也不替孩子想想,為什麼要走?她這一走,這孩子成了什麼樣兒?
她都是為了未來媳婦好,可人家就是不領情,每次讓她喝湯水,比讓她喝苦藥還難受。
可前段時間不是自己家理虧嘛,兒子不知發了什麼瘋,忽然登報退婚,說實在的,聽到這消息,她還高興了好一陣子,雖說兒子名聲不好了,可現在這世道,男人那麼點兒尋花問柳的名聲算什麼?
曼文雖是她的手帕交,可她離開了白家,這情分自然慢慢地淡了,孩子們的婚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做主的好。
退婚退得好,退了婚,她還能給兒子重找個更好的,不用她每日端着湯水求神告佛地讓人喝了。
她也是為了未來媳婦調理好身子好生養,可偏偏這丫頭一點也不領情。
可兒子後面又反悔了,唉!
孟太太是舊式大家族的媳婦,一切都聽家裏男人的,兒子想重拾婚約,她只好艦臉再上門求去。
還好白世周老爺子好說話,幾趟下來,基本都談定了。
今兒個白老爺子更好說話,言語親切,慈眉善目,讓孟太太都有點受寵若驚。
可與老爺子談來談去的,孟太太漸漸也無話可談,於是問:“小柔呢?怎麼不見她過來?”
白世周端起茶杯喝茶,含糊說:“去請了,她啊!知道要見孟太太,在屋裏打扮好了才來。”
孟太太更高興,“正是這個理兒,女孩子嘛,就得打扮得端莊大方,可惜您家裏沒個長輩女性,小柔如果不會,我有空,我來教她!”
白世周點頭表示同意,一抬頭,看見從門外走進來的白靜柔,一口茶噴在了前面的地板上。
他以為門口又走進來一個孟太太。
她一身青灰色對襟旗袍,頭髮綰起,在腦後梳了一個髮髻,插的還是孟太太同款
發簪。
再往下瞧,連鞋子都是一模一樣的。
白世周一邊眉毛挑到了額頭上。
孟太太初看還頗覺滿意,再瞧恍然大悟,倏地站起身,顫着手指指她,“你,你,你這是幹什麼?”
白靜柔一臉無辜,“孟太太,我和孟大哥就快成婚了,我知道,您是經驗豐富的長輩,我穿着打扮和您一樣,這就不會出錯了……”她向爺爺行禮,“爺爺好,您老今兒個氣色可好?”
這是孟太太初進門時,向他問候的話,她倒學了個十足十,連眉眼間的委婉端莊都一模一樣。
白世周頓時感覺心臟怦怦亂跳,頭髮都立起來了。
孟太太端莊慣了,無言以對,臉色開始發青。
白靜柔關切地問:“伯母,來,我扶您坐下。”
她掏出手帕來,先在嘴角按了按,再來扶她。
孟太太只覺礙眼,這動作是她做慣了的,此時對面彷彿有了面鏡子,她氣得冷笑,“不用了。”
白靜柔嘴角含笑,溫婉不變,“以後啊,我和孟大哥成親之後,我得改稱伯母為婆婆了,伯母是最講養生的,您讓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穿的衣服鞋子,伯母照樣給我來一件就行了,我們這一走出去,人家還以為是母女呢,咯咯咯……”
那拿手帕掩嘴的笑聲都神似孟太太。
孟太太扶着小丫頭的手落荒而逃,連湯都忘記給她了。
白世周亂跳的青筋好半晌才歸位,見白靜柔躡手躡腳地要退走,怒喝道:“白靜柔,你給我站住!”
他左看右看,摸起桌邊拐杖就打了去。
白靜柔卻沒像以往那樣閃避,這拐杖結結實實地受了。
白世周心疼得眼眉直跳,“你,你為什麼不躲?”
白靜柔眼淚珠兒直冒,臉皺成一團,迎着白世周的目光,“爺爺,您打了,就不生氣了?”
白世周一把丟了拐杖,捶着胸口,“你真要氣死我!”
白靜柔抽着鼻子,“爺爺,您瞧,我嫁給了孟木頭,伯母一定會把我管得死死的,不照着她的話做吧,肯定會把她氣死,照她的話來做,我只能變成這樣,您高興嗎?”
白世周眉毛鬍子亂顫,想了半天,竟覺無話可說。
白靜柔趁熱打鐵,“爺爺,您看我成了伯母這樣兒,您也覺得牙疼是嗎?要不,我去換回來?咱們還是做回原來樣子?”
白世周揮手,眼不見心不煩,“滾!”
白靜柔轉身跑得沒影兒了。
白世周跌坐在椅子上,嘆氣,孟家這門婚事此時才算真的黃了。
即使孟獲良想娶,他也不願意嫁了,把未來婆婆都給得罪了,她嫁過去還有好果子吃?還真以後成為現在這樣子?
他又猛然驚覺,這鬼丫頭不是連這個也算在裏面了吧?
死丫頭!
……
白靜柔換了身日常穿的藍布長袍,把髮髻解下,又梳成兩個大辮,背了她那小布包,出門叫了輛黃包車,往巡捕房去,想起爺爺氣得鬍子直翹的樣子,她未免有幾分
愧疚。
可誰叫她聽得清楚呢!孟太太不喜歡她,她是知道的,她這麼做,是日行一善。她認為,為了樁婚姻而鬧得他們母子不和,這太造孽了,以後的日子每天在婆媳大戰中度過也大可不必。
生活嘛,就是要只顧眼前,得過且過。
這才快活。
才走了沒兩步,黃包車被攔了下來,她一怔,齊耳短髮的蘇雅文上了車。
她意外地看着她,“雅文姐,今兒你有空?”
蘇雅文坐直,踢了車廂一下,黃包車繼續前行,“陪你一起去,說說,昨晚上,怎麼回事?”
昨晚她追出去的時候,白靜柔已經上了皇甫沫華的車走了,到晚上她回到家裏,
才知道這丫頭早已回來了,還和小宣吃了夜宵才回去,這才總算放心,可她與皇甫沫華走得那麼近,卻讓自己無來由心生驚慌。
白靜柔當然不會把當晚的糗事告訴她,只說:“我們跟着李成章出去,到了他住的酒店,聽到了些消息,肯定李成章拿了那箱子。”
蘇雅文眉頭微皺,側臉看她,“就這樣?”
白靜柔眉毛都不動一下,“還能怎樣?當然就這樣。”
蘇雅文直視着她,見她雙目明亮,毫不退縮,這才收回視線,伸手揉亂她額頭散發,“以後不準隨便上別人的車。”
白靜柔鬆了一口氣,點頭,“知道,知道。”又笑嘻嘻地說,“雅文姐,以後不得到您的准許,我保證哪兒都不去。”
蘇雅文只扯了扯嘴角,見她眉開眼笑不當一回事的樣子忍不住說:“你也別老倚仗着你那耳朵,以為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人心難測,有時候連聽到的東西都不一定是真的。”
白靜柔挽住了她的手,頭靠在她的肩頭上,“有雅文姐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麼都不怕。”
蘇雅文嫌棄地抵住她的額頭,推開她的臉,冷冰冰地說:“坐直。”
白靜柔額頭抵在她的手指上,大腦袋直往她的肩頭湊,“雅文姐,你就讓我再靠靠吧,我累,我困……”
蘇雅文哪會理她,兩根手指穩穩撐住她的額頭,讓她半分也不能前進。
白靜柔知道她手上功夫好,只好作罷,老老實實坐回去。
正往前行,黃包車忽然一頓,停了下來,車夫回過頭來,“兩位小姐,前邊好像被人堵着了,我們要不要繞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