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白靜柔的心思
路還是那條小路,兩邊的樹木花草因無人打理依舊雜亂瘋長,可皇甫奇覺得,今天的路順了很多,兩邊的花草也好看順眼了許多。
她在他懷裏微微抽動,他聞到了那股辣椒味兒,混着甜香的胭脂,像撲了痱子粉的嬰兒,似乎脆弱得一下子就會化了。他手指離開了袋子裏的煙盒,慢慢放在了她的肩頭上,手指到處,那種軟而濕潤的觸感直鑽進了心底,他說:“不會的。”
似乎聽到這三個字就夠了,她吸氣笑,“我就知道,孟木頭就只會亂猜。”
“他對你說了什麼?”皇甫沫華眼睛微微眯起,待目光轉至她的肩頭,又變得柔和。
“哪說什麼,說我們三家財產來歷不明。哼!要他這樣算,這世上許多人都值得懷疑了。”白靜柔說,靠在他懷裏,聽着他的心跳,平穩得很,沒有一絲波動。
他只回答:“當然了。”
她就放心了,辣意過去,又吃飽了,犯起困來,“四少,你什麼時候回皇甫家?我一個人住在那兒,好無聊的。”
“你哥他們呢?”皇甫沫華抬頭,看見巷子盡頭的門口有人影一閃,垂下眼睛,只看她的頭頂。
“他們有什麼意思?”她頭在他胸口拱了拱,找個舒服的位置靠好。
“再過兩天吧,查得差不多了。”
“我也幫不上你,對了,軻強告訴你了嗎?靜安寺里真有怪聲……”白靜柔說。
“知道,我這兩天去了趟寺里,卻沒聽見什麼……”皇甫沫華遲疑了一會兒,慢慢把她從懷裏拉開,輕聲說,“你先回去,有什麼事軻強會告訴我的。”
白靜柔依依不捨地睜大眼睛看他,“四少又有事了嗎?”
她眼底的失望讓他幾乎不能自持,手指放進袋子裏,胡亂地摸着裏面的煙盒,含糊地答:“很快了。”
白靜柔笑了,咧開了紅腫的雙唇,“好,一言為定。”
車子無聲無息地開了過來,便衣打開車門迎着他,他匆匆上車,合上車門,看見她蹦蹦跳跳往巷子深處走,長長的髮辮拍打着後背,忽然間深深吸了口氣,頭似乎痛了起來,只說:“走吧!”
這日下午,白靜柔到處找蘇雅文找不着,聽丫鬟說她和蘇益宣出去找什麼醫生了。她知道這是蘇雅文為了蘇益宣的病又四處尋找偏方去了,一個人無聊,在皇甫府花園瞎逛,想摘朵花回去插瓶,遇見官玉緋和兩個丫鬟摘牡丹花,這等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場合,以白靜柔的脾氣,當然是不會躲的。
可她沒走兩步,耳里有感,似聽到有聲音傳來,一轉頭拐進了假山角落裏。
她選了個好角度,從假山空洞之處往外瞄,等看得清楚,卻嚇了一跳,那位就是皇甫三公子?從不露面的皇甫奇,他怎麼這麼瘦?
她屏息靜氣地往假山洞望去。
一位骨瘦如柴的青年手推所坐的輪椅緩緩行來,臉上瘦骨嶙峋,兩隻眼睛黑幽幽的,極大,他拿了朵花遞給官玉緋,“玉緋姐,這朵好,正襯你今天的衣服。”
官玉緋不接那花,只說:“阿奇,你病沒好,出來幹什麼?”
皇甫奇收回了那花,放在鼻端聞,“玉緋姐從不來我家的,是聽說四弟要回來了,這才來的吧?四弟可真幸運。”
他轉動輪椅,往前走了一步,官玉緋後退一步,拉開距離,勉強笑,“你胡說什麼?你們家老爺子六十大壽,給所有人都發了請帖,我怎麼不能來了?”
皇甫奇就不往前逼近了,呵呵笑道,“玉緋姐,我都成這樣了,還能對你做什麼?”
鮮艷的牡丹襯着青年那詭異的笑容,讓躲在假山後的白靜柔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官玉緋敷衍了兩句,匆匆離去。
皇甫奇看着她的背影出神,隔不了一會兒,也推着輪椅往回走。白靜柔就繞了一個圈,偷偷地跟着他。
他一路走去,身體似乎極差,推兩步就歇一歇,花園小路沙礫製成,極難行走,好幾次輪子陷進了沙子裏,他卻不找人幫忙,只自己使勁兒推。
有丫鬟路過,卻也只縮着脖子避到一邊去,假裝沒看見。
白靜柔越看越奇怪,於是興緻勃勃地跟着。終於,輪椅來到頗為平整的水泥小路之上。皇甫奇輕鬆了許多,便把輪椅越推越快,最終拐了兩個彎消失了。
皇甫奇皺眉推着輪椅往前走,從身體旁邊拿出一面小鏡子往後看了看,發現看不見後邊跟着的人了,便笑了笑,繼續往前。
她的眼睛真大,滿臉稚氣,老四看中的是這樣的女人,可真奇怪。
府里的人知道他時日無多了,都小心翼翼地待他,不敢惹,也敬而遠之,怎麼這個丫頭倒跟了上來?
推了兩步,輪椅似乎卡住了,他一推,輪椅紋絲不動,他停了下來,伸開左手,瘦長的手指沒有半點血色,皮下青筋暴出,卻怎麼也握不攏去,這種情形,一個月內頻繁出現,有時候早上起床,他整個背都是僵的。
他吸氣,緩緩等那股僵硬過去,卻感覺輪椅動了起來,女聲熱情得很,“我來,我來!”
他回頭,白凈的臉,大眼睛裏映出了自己的影子,骷髏一般,對比如此明顯,他知道自己的可怕,手指的僵直緩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她身上靠去,“不如你再幫幫我?”
連府里的丫鬟都不願意接近他,官玉緋更避之不及,她一定會尖叫。
可預期的尖叫沒來,相反地,額頭上貼了個溫軟小手,“咦?你有點發燒呢。”
他額頭還真燙了起來,頓感惱火,“摸什麼摸?”
他已經很久沒和人接觸了,幾乎忘了那種感覺。
白靜柔摸了他又摸自己,“確實有點燙,喂,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他怔怔地反問她。
他的小院,成了無人光顧之地,娘給府里當差的加了一倍的銀錢,也沒人願意照料,他的朋友、同學,以往圍在他身邊三少三少叫的,已經有大半年不見蹤影,有時他看鏡子裏的自己,都恨不得砸了那面鏡子。
意氣風發的皇甫三少不應該躲着讓人可憐,所以,他出來了,欣賞那些人臉上的驚懼恐慌。
她眼盲吧?看不見?
“對,你輪椅不是壞了嗎?我看啊,你的手也沒力。”白靜柔很自然地拿起他的手端詳了一下,“病越來越重了吧?”
她淡定得很,像在跟他聊吃飯喝茶。
皇甫奇聽慣了身邊人那欲言又止的語氣,從沒見有人這麼直白地談起他的病,而且還當著他的面,他感到很新奇,問:“你不怕我?”
“怕,長得這麼稀奇古怪。”白靜柔吧嗒着嘴,“但我對所有讓我感到害怕的東西都好奇。”
她嘴裏嚼着糖吧?一邊怕一邊吃糖?
皇甫奇覺得面前這女人腦子怕出了問題。
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從布袋子裏拿出顆糖來,剝開了,往他嘴裏湊,“吃點?”
皇甫奇避開,搖頭,“醫生不讓吃。”
白靜柔撇嘴,上下打量他,“你還能活多久?”
皇甫奇一股氣從心底冒出,忽然間遍體舒暢,一伸手,把那顆糖塞進嘴裏。
“沿小路往前推就是你的住處,是嗎?”白靜柔問。
皇甫奇嚼着糖點頭。
“嗯,路修得不錯,特意為你修的吧?”白靜柔再問。
皇甫奇冷淡地說:“只修到中院。”
“嗯,怕你跑出去嚇人?”白靜柔側頭看他,很認真地說,“的確挺嚇人的。”說完,又從布袋子裏拿了顆糖出來塞嘴裏。
皇甫奇攤手,她看了看袋子,很捨不得,但還是遞了顆給他,“不多了。”
皇甫奇伸手搶過,放進嘴裏咬,學她,咬得咯蹦響,“小氣。”
白靜柔捂着布袋子說:“這是節省,你這種泡在錢堆里的人是不懂的。”
路還是那條小路,兩邊的樹木花草因無人打理依舊雜亂瘋長,可皇甫奇覺得,今天的路順了很多,兩邊的花草也順眼了許多。
皇甫太太氣得手直哆嗦,她沒有想到,才幾天工夫不到,那幾個伺候的下人就如此疏忽怠慢,屋子裏冷冰冰的,連主人不在屋裏了都不知道。
“全都拖下去,發賣了!”皇甫太太厭煩地說。
她有好久沒來看皇甫奇了,每次來,看到他一天天消瘦,一天天行動不便,她都心疼得睡不着覺,這麼一個比老二還要聰明機靈的孩子最後怎麼變成了這樣?
還好她總共生了三個。
那兩個不會讓她失望。
周圍找了,那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她更厭煩了,這孩子怎麼這麼讓人不省心?知道自己身體這樣,也不好好愛惜,盡給人添麻煩,如果老爺知道,又是一場風波。
“找,趕緊找,少爺推着輪椅,能走去哪兒?”皇甫太太厲聲說。
忽地,隱約的笑聲從院門口傳了來,聽清那聲音,皇甫太太一怔,愕然回顧,那是老三?
門口,女子推着輪椅走進,皇甫奇臉上笑意漸漸收了,冷淡下來,“娘,你來幹什麼?”
皇甫太太看了他一眼,幾步上前,奪過他手裏的糖紙,氣急敗壞,“誰讓你吃糖的?醫生說了,不讓你亂吃東西!你們一個兩個的,為什麼不看好少爺?”
她故意望都不望白靜柔。
皇甫奇垂下頭去,默不作聲。
皇甫太太心就軟了,低聲說:“阿奇,我不是說你,我知道你也苦,可醫生說了……”
皇甫奇抬頭,面色清冷,“娘,醫生的話,還有用嗎?”
皇甫太太手足無措,“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會好的……”
皇甫奇苦苦地笑,“娘,連你和爹都已經放棄我了,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皇甫太太啞口無言。
“娘,你以後不想來就別來吧,讓我自己照顧自己,也挺好的。”皇甫奇推了輪椅向前走。
“阿奇,你胡說什麼,娘怎麼會不願意來……是誰,誰對你說了閑話?”皇甫太太掛不住臉。
皇甫奇停了停,嘆口氣回頭對白靜柔說:“你不是想看看我的住處嗎?還不來?”
白靜柔就走到皇甫太太跟前,“太太,我去了啊!”
皇甫太太正發獃,沒理她。
白靜柔在她跟前走了個來回,再說:“太太,我去了啊。”
皇甫太太煩得很,“白小姐,你怎麼回事,去就去吧!”
白靜柔靦腆,“太太一直好像看不見我,只好多打幾個招呼。”
皇甫太太半張嘴愕然。
皇甫奇就笑,“白小姐,你走不走啊?”
“來了來了。”白靜柔說。
皇甫太太幾乎都忘記了他怎麼笑了,每次來,她只記得他的臉越來越瘦,越瘦就越陰冷,她越不想看,看他一次,花好幾天才能把那情形忘記。可今天他又笑了,卻是對那麼個無關人等,皇甫太太自己想想都想笑。
今日她卻捨不得走了,覺得這院子不像以前那麼難以忍受,所以,她想了想,也跟着走了進去。
一走進來,她又被氣得不行,白家這姑娘怎麼回事?袋子裏那麼多糖?
她緊走幾步,想把糖從皇甫奇手裏奪回來,可沒走兩步,她又聽見了笑聲,就慢慢停下了腳。
“這都是你做的?”白靜柔摸着桌上的木雕小房子等,拿起來驚嘆,“不像啊,你不是快死了嗎?怎麼能雕出這麼好看的東西?”
皇甫太太又急,這孩子怎麼說話,也不知道顧忌!她緊張地看着皇甫奇。
皇甫奇哈哈笑,“快死了就不能雕了?”
“能!多雕幾個,你死了后這東西成了大師作品,可值錢了。”白靜柔說,還問皇甫太太,“太太,您說呢?”
皇甫太太想要呵斥她,可見了皇甫奇臉上的歡欣,只有點頭,“是啊,阿奇,你就多雕幾個。”
“這個是手槍?”白靜柔拿起另一個木雕製品。
“是德國勃朗寧手槍,原想幫爹制一些土槍出來,可沒有想到……”皇甫奇輕
聲說。
皇甫太太卻因這話想起了久違的記憶,想起老三比老二不差的才智、更勝一籌的聰明,更曽經讓老爺起了心思培養,不由得黯然神傷。
她默默地走了出去。
卻看見皇甫少安和兩名士兵怒沖沖而來,忙叫住,“少安?”
皇甫少安看見她,怔了怔,勉強打了聲招呼,“娘,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看看你弟弟。”皇甫太太說,“你今兒怎麼有空?也來看你弟弟?”皇甫少安咬牙切齒道,“看他乾的好事!”
皇甫太太愕然,“怎麼了?”
皇甫少安一揮手,一名士兵拿出個布袋,從袋子裏扯出個布絹制的人偶來,遞給皇甫太太看,她看了一眼,捂着胸口說:“拿走拿走,什麼東西,這麼邪氣!”
竹子撐起的人偶,穿了黑底紅花旗袍,眉眼似乎都是活的,看得皇甫太太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士兵把那人偶收進了布袋子裏。
“哼!娘,您不知道,這就是我那好三弟做的,您兒子我被這東西嚇了好多天了!”皇甫少安冷冷地說。
皇甫太太不同意,“少安,你查清楚了嗎?你三弟都這樣了,怎麼能做這種東西?再說了,他無緣無故害你幹什麼?你是軍人,一個人偶把你嚇成這樣?”
皇甫少安怒氣沖沖,“娘,您還護着他,除了他,咱們家誰能做這種東西?”皇甫太太更不同意了,“單憑猜測,你就能冤枉你弟弟?他雖然病着,可也是你爹的兒子,可不許你欺負他!”
皇甫少安氣極,“娘,您讓他出來,我們對質!”
“這東西,是我做的。”皇甫奇推着輪椅從屋子裏出來。
皇甫少安“唰”地從腰裏拔出手槍,指着他,眼神兇狠,“果然是你!”
皇甫太太幾步攔在槍口處,握住槍管往自己胸口送,“你打,你打,你先打死我算了!”
皇甫少安額頭青筋亂跳,腮幫子咬得極緊,手直顫,隔了好半晌才把槍收回,“娘,就您偏心他!”
皇甫太太哼了一聲,“一個假人,能把你嚇成什麼樣?你弟跟你開個玩笑而已。”皇甫奇慢吞吞地說:“這可不是開玩笑,就想讓他反省反省,翠玲也是人,不是什麼東西,由不得他隨便作踐!”
皇甫少安又想舉槍,皇甫太太早衝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皇甫少安沒奈何,只好鬆手,指着他冷笑,“皇甫奇,你老實告訴我,你還做了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這一切是不是你幕後主使!”
皇甫奇看着他攤手,“二哥,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我還能做什麼?心中沒鬼,如何能被嚇着?是你自己自作孽不可活,關我什麼事?”
皇甫少安驚疑參半,看了他半晌,忽然轉頭對在一邊無所事事,正在嚼糖的白靜柔說:“白小姐,你說,他還做了些什麼!”
白靜柔咽了一口糖,怔了,“二公子,這就奇怪了,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你自己查出來的嗎?”
皇甫少安走了幾步,逼近了白靜柔,眯起了眼,“白小姐,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靜安寺里發生的事,他這個瘸子一個人怎麼能做得了?你說,還有誰?”
他的手抓向白靜柔的雙肩,白靜柔後退幾步,縮到皇甫奇身後去,“你,你,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麼?”
皇甫太太哪能讓皇甫少安傷害皇甫奇,狠狠地瞪了白靜柔一眼,只好上前攔住,“少安,你消停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這個情況?他怎麼能害你?”
白靜柔從皇甫奇身後探出頭來,又迅速收回,把自己藏得嚴實點,“就是,就是,他一個半死的人哪能調動你身邊那些人?”
皇甫少安停了下來,眼神中有一瞬間的恍惚,喃喃說:“沒錯,沒錯……”
皇甫太太踩腳,“少安,你別亂想,這件事咱們再好好查查。”
她去拉皇甫少安的衣袖,他卻一縮手,避開了,目光奇異,“娘,您告訴我,還會有誰?”
皇甫太太臉色煞白,身子微微發顫,“少安,你別亂想。”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皇甫少安轉身就走,兩個士兵行了個軍禮,也跟上。
皇甫太太在他身後喊了兩聲,“少安,少安?”眼睜睜看他越走越遠,她回過頭來死盯白靜柔,“白小姐,你怎麼回事?想幹什麼?”
白靜柔眨巴着眼,“我怎麼了?”
皇甫太太氣得直哆嗦,“白小姐,你說你怎麼了,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幹什麼?少安原本心思就重,你這麼一來,是想讓我們皇甫家家宅不寧嗎?”她冷冷地注視着她,臉上有絲恍然,冷笑道,“我明白了,明白了,老四這次回來,看來不光是替他爹祝壽了。”
白靜柔愕然,“伯母,您的話我可越來越聽不懂了。”
皇甫太太“哼”了一聲,臉色冰冷,“聽不懂不要緊,你告訴老四,他娘當年之事,他報復,衝著我來,我不怕!”
白靜柔捂嘴,震驚,“皇甫太太,四少他娘怎麼了?跟我說說?”
皇甫太太連聲冷笑,伸手撫着鬢髮,“白小姐可真會裝。”
說完,她轉身就走。
白靜柔望着她的背影,臉色不好看起來。
皇甫奇略擔心,“白小姐,你別在意,我娘就是這樣的人,等解開了誤會,也就好了。”
白靜柔嘆氣,憂傷,“解不解開誤會倒是次要的,伯母掌管整個皇甫府的內務,今晚的點心夜宵只怕沒有了。”
皇甫奇“哈”的一聲笑出聲來,“白小姐,除了吃,你還想什麼?”
白靜柔瞪大眼睛愕然道,“民以食為天,不想吃想什麼?再有,天黑了,你快別笑了,嚇人!”
皇甫奇又笑。
蘇雅文一把拉住嘴裏哼着歌兒十分高興地走進院門的白靜柔,“說,你哪兒惹皇甫太太了?前兩天咱們要什麼有什麼,今兒個是要什麼沒什麼!她身邊的大丫頭對咱們視而不見了!咱們幾個,現在要口茶都沒有!”
白荃英點頭,指着自己的嘴唇,“妹妹,你看我的嘴唇,幹得都起裂紋了!從早上到現在,一口茶都沒有,妹妹,咱們幾個除了你之外,都是安分守己的,你到底怎麼惹她了?快去道歉!”
白靜柔見蘇益宣在蘇雅文身後微微笑,直接避開他們,問:“小宣,你的病有的治嗎?找到那醫生沒有?”
蘇益宣笑容不改,嘆口氣說:“找到醫生也沒用,咱們先要被渴死了。”
白靜柔眨了兩下眼睛,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兩下,“呵呵”笑了兩聲,問:“軻強呢?”
“誰知道他幹什麼去了,一大早不見人影。”白荃英唉聲嘆氣,“他吃飽喝足了回來,哪會管我們?”
白靜柔拍着胸口道,“我來管!”
幾人互望了一眼,異口同聲,“你?”
白靜柔也不出聲,走進內室,鼓搗了半天,夾了包東西出來,又直走了出去。幾人各自思量,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只好跟在她後頭出去。
她走到主院,來到皇甫家正廂房處,打開那包袱,東拉西扯地扯出兩個竹竿,左右手各舉竹竿一條腿,扯出一條橫幅來,站在院子中央不動了。
等看清那橫幅上的幾個大字,幾人腦子如被雷劈,驚得目瞪口呆。
“抗議,抗議,皇甫家賓客有吃飯喝水的權利!”
白靜柔一臉嚴肅手舉竹竿,有陣風吹過,吹得那橫幅嘩嘩作響,她衣角飄飛,很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蒼涼。
白荃英首先豎起大拇指,“還是妹子有辦法。”
蘇雅文上前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乾脆小聲念着:“我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蘇益宣跟着念,“我也看不見,看不見,絕對看不見!”
大丫鬟走出主院,看了一眼那條橫幅,顯然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回頭往屋裏跑,繡花鞋都給絆掉了一隻。
掃地的、打雜的,聞到風聲,從各個角落裏出來,對她指指點點。
白靜柔視若不見,臉半仰着,眼望空中浮雲,一臉悲愴蒼涼。
皇甫端扶着小丫頭的手走出大門,看到的就是這種情形,即使他再身經百戰,老奸巨猾,臉上也獃滯了半晌,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蘇雅文等人見鬧大了,趕緊準備詞兒上前打圓場。
卻只見白靜柔把條幅一收,瞬間變臉,由蒼涼轉而甜得膩人,“伯父,聽說新捉了好大一簍子螃蟹,您只一個人吃?一個人有什麼意思?正巧我們沒吃東西,來陪陪您?”
皇甫端望了她手上的條幅一眼,“哼”了一聲,“字寫得真丑。”扶了丫頭的手往屋子裏走,再“哼”,“還不進來?”
蘇雅文等想不到這也行,遲疑半晌這才跟上,白靜柔早扶皇甫端的胳膊與丫鬟一起一左一右地進去了。
果然,桌子中央擺了好大一盆螃蟹,熟透了,姜、醋、蒜都已經準備好了。
偌大的桌子邊,只擺了一張椅子。
見幾個人進屋,幾個丫鬟的臉上一臉的吃驚,老爺吃飯,從不喜歡和人一起,連太太和少爺們都獨自開餐的。
她們顯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還是白靜柔提醒’“加幾雙筷子’搬幾把椅子來。”
她們這才齊齊地轉頭向皇甫端請示,皇甫端點頭,她們各自去辦了。
皇甫端在椅子上坐了,陰着臉看她,冷淡地說,“白小姐真是一點委屈也不肯受,太太事忙,略有疏忽,也值得你這麼勞師動眾的?”
白靜柔認真地說:“伯父,天大地大,吃飯事大,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勉為其難接受,唯獨這吃飯不行。”
丫鬟們搬了椅子來,她坐下了,其他幾個左右看看,只好統一行動,也坐下來。
皇甫端從茶几上拿了杯茶來,端在手裏,微微閉眼。
屋裏光線昏暗,坐在對面椅子上的白家丫頭穿了件淺色袍子,一雙眼睛顯得更大,在黑暗中似乎幽然有光。
她拿起小鉗子鉗開螃蟹,蘸醋吃,邊吃邊點頭,“不錯啊,膏似凝脂,肉質細膩,好,好吃啊!”
她吃了一隻又一隻,還招呼其他人一起吃,一眨眼幾人幹掉了桌上大半螃蟹。
白荃英跟着附和,吃得興起,還吟詩兩句:“孰知腹內空無物,蘸取姜醋伴酒吟。”
直至剩下最後一隻了,皇甫端再怎麼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也咳了一聲。
白靜柔正夾向最後那隻,怔了怔,手腕一拐,夾到了皇甫端面前的碗裏,說:“伯父,這東西您不稀罕,經常吃的。我們見識少,所以吃得興起,忘了給您留了,見諒。”
皇甫端看着孤零零躺在盤子裏的獨一個螃蟹,再看白靜柔眨巴個不停地眼睛,再咳一聲說:“你,呵呵,你們,真是挺餓的。”
眾丫鬟面面相覷,皇甫老爺今兒個脾氣真好,對他那幾個兒子從沒有這麼著過。
其餘三人則垂頭剔牙。
“是啊!”白靜柔拿手帕出來抹嘴,“伯父平日在家的時候,喜歡看書嗎?”
三人愕然,互使眼色,白荃英坐在她旁邊,忍不住拉她衣角,示意她吃完就走,別捋老虎的須。
白靜柔把衣角自他手裏抽回,表情不改,笑看皇甫端。
皇甫端沉臉皺眉,垂頭喝茶。
白靜柔自問自答道:“我猜,伯父平時喜歡看書寫字吧?還喜歡欣賞字畫?”
皇甫端吹着茶水浮葉說:“老人嘛,都喜歡這些。”
意思你那小聰明不叫聰明,說的只是概率而已,快別在我面前顯擺了。
他略微知道有關於這小丫頭的傳言,老二就曽經說過,說老四的這個未婚妻不簡單,但對他這種見慣了大場面的人來說,再不簡單的人和家世相比又能怎麼樣?家族可是一個人背後無可替代的支撐。他是知道她的家世的,白世周的孫女兒嘛,如果是以前,還能有點用的,只可惜後來,老白家漸漸成了孤寡門戶。
再加上以往的恩怨,老白家可不能和皇甫家聯姻。
官家枝繁葉茂,老四如果能攀上,倒是一大助力,能幫皇甫家走得更遠。可惜了,老四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這麼放棄了官家,他的繼承人,還是只能在老二和老大之中選了。
枉費他對老四一番期望,以為他在外多年,成就一番事業,眼界不同,想不到還是眼界小,和他那娘一樣。
皇甫端腦海里忽出現了那女人的身影,面頰不由自主地抽動。
他不經意地掃到了她手邊那包袱,兩根竹竿露在包袱外。哼!選這麼個二五不着調的丫頭做妻子,對他以後的事業沒一點幫助,怎麼能撐得起皇甫家一大家子的家業?
皇甫端垂頭飲了一口茶,又吹了吹浮葉,嘴角下沉。
堂屋裏沉默得讓人窒息。
蘇雅文暗暗地擔心,又扯了扯白靜柔的衣角,白靜柔紋絲不動,她也無可奈何。
沉默當中,白靜柔用筷子蘸着醋,邊吃邊問:“伯父,您的腿開始痛到膝蓋了吧?我瞧着,您那葯吃了沒效啊!晚上睡不着覺,喝點花茶好,我爺爺每次睡不着覺,就喝花茶,您要配方嗎?加點……我要想想,爺爺也風濕痛,茶里加了好幾種草藥進去,能緩解疼痛,您那茶不行,越喝越睡不着,也不止痛。”
她咬着筷子側臉,從他手上的茶看到他的臉,又收回視線,繼續拿筷子蘸醋,吧嗒嘴,“你們家的醋真好吃。”
大大的眼睛映出了他蒼老的影子。
皇甫端再端着,手卻顫了兩顫,濺出兩滴茶來,他把茶放下,垂下眼皮,“茶喝了只能提神,哪能讓人睡覺的?”
人老了,精神不好,近些日子腿更痛了,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可哪有人會關心這些?
“當然有……”白靜柔站起身來,走到皇甫端身邊,指手畫腳。
看着皇甫端興緻勃勃地領了白靜柔去他私藏庫房參觀,被遺忘在飯廳里的三人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三人這是在不經意間又被落下了。
三人在屋裏丫鬟們的注視下無聊枯坐,等了好半天,也沒見白靜柔出來,只好告辭。
白荃英眯眼避過射到眼皮上的陽光嘆氣,“我妹子這人就是這樣,有了新人忘舊人。”他湊到蘇雅文身邊說,“雅文,你放心,我就不會。”
蘇雅文冷笑,“你是舊人不忘,再添新人。”
白荃英尷尬地笑。
蘇益宣回頭望了眼屋內,臉色溫柔,“不對,是靜柔姐有一種讓人溫暖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白荃英點頭,“對,小宣說的對!我看啊,四少這下可放心了,老頭子也接受咱們妹子了。”
正說著,皇甫少安一身便裝過來,笑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白荃英嘴快,“和你爹吃了餐螃蟹,你爹拉着我們家小柔去庫房欣賞藏品了。”皇甫少安笑容淺淺,“是嗎?我還想找爹有事商量呢。”
白荃英說:“那你可得等等了。”
正說著,白靜柔嘴裏哼着小調手指上轉着個繩子掛着的東西走了出來,皇甫少安一眼看見她手指頭那抹翠綠,笑容漸漸收了,“白小姐,爹送了你什麼好東西?”
白靜柔手指一停,一個翠白相間的翡翠蟬兒停在掌心,“就這個,好看吧?我瞧伯父掛在筆套上,挺好看的,但他一個男人,掛這東西不倫不類吧?於是伯父就送給我了。”
皇甫少安看着她掌心那抹翠綠,臉色異樣,再看了看,點頭,“這確實是女人用的好東西,是個髮飾,白小姐好好兒收着,別弄丟了。”
說完,他看了屋裏一眼,一甩袖子,轉身離開。
白荃英拿起那蟬看了看,“老坑玻璃種翡翠雕成,妹子,這真是好東西啊!價值不菲,你怎麼哄到的?”
蘇益宣心細,卻問皇甫少安,“二公子,您不是要找皇甫老爺嗎?”
皇甫少安往後擺了擺手,一言不發,走得飛快。
幾人回到了住處,桌子上點心已經加得滿滿的,茶也熱氣騰騰地呈上來,每個丫鬟笑靨如花地迎上來,三人皆如做了一場夢,不約而同向白靜柔伸了大拇指。
軻強匆匆走了進來,見幾人談得高興,就問:“發生什麼高興事兒?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白小姐又幹了什麼好事?”
白靜柔朝天翻了個白眼。
白荃英把手上把玩着的那玉蟬遞給軻強,興緻勃勃地說,“你瞧,你瞧,這是皇甫伯父送給我妹的,好看吧?”
軻強接過,仔細看了看,將它遞了回去,說:“好看,你們先忙着,我還有事。”
白靜柔一怔,“軻探長,你這不才進門嗎?還有什麼事?”
軻強勉強笑笑,“剛才才想起還有件事沒辦完。”他說著轉身離去。
即使遲鈍如白荃英也發現不妥了,把玉蟬搶過來對着燈光看,“妹子,這是個什麼稀罕物件兒?為什麼他們一看見這東西臉色都變了?”
白靜柔搖頭,“我怎麼知道?”
幾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