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四少遇險與大爆炸

第十—章四少遇險與大爆炸

白老先生,你們中國有句話說得好,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既然是您的大好日子,何不趁熱打鐵把此事定了下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皇甫沫華欠過身子,把手裏的書本放在床頭柜上,看了趴在床頭的白靜柔一眼,她左邊臉壓在床邊,肉乎乎的臉變了形,嘴角掛着絲晶瑩的口水,長長的眼睫毛影子投在雪白的臉上,他伸過手去,拭去她嘴角的口水,目光卻不捨得移開。

可這一動,白靜柔就驚醒了,茫然睜開雙眼,對上了他的雙眼,大眼睛略微睜大,又垂落,輕聲問:“四少醒了?”

她避開他的視線,走到桌子邊去。

皇甫沫華點了點頭,自床上坐直,看她左摸右摸的不知道幹什麼好,說:“水也已經喝了,葯也吃了。”

“嗯?”白靜柔抹了抹衣服邊上,“那……四少你傷口痛嗎?要不要我去叫皇甫大哥過來瞧瞧?”

“傷口不痛,哪兒都好。”皇甫沫華輕輕笑,拍了拍自己身邊,“過來坐下吧!”白靜柔垂着頭坐在了他身邊,把床頭桌上放的書拿過來,又問:“四少也喜歡看詩集?”

皇甫沫華把書從她手裏抽了出來,直視於她,“小柔,謝謝你。”

他眼睛黑得發亮,漆黑髮角閃着微光,神情卻前所未有地認真,白靜柔臉孔慢慢熱了起來,垂頭嘟囔:“謝我做什麼?”

他慢吞吞地說:“動手術時,我聽到你哭了。”

“哪有?”

“小柔,從來沒有女人為我哭過,我很高興。”皇甫沫華說。

白靜柔只覺得他眼光明亮,亮得都能把她的臉烤煳了,她摸着床沿邊想笑,卻忍着說:“有什麼好高興的?”

“小柔,我說話算話,不會再讓你流一滴眼淚的。”皇甫沫華聲音在房子裏慢慢擴散而去,幾不可聞。

白靜柔卻不知道如何接下話頭,只垂頭說:“誰讓你讓了?”

她自己也覺這句話繞口,於是想笑。

皇甫沫華只輕輕笑。

兩人沉默了下來。

“你兩天沒回去了,爺爺會不會罰你?”他說。

白靜柔此時才覺擔心,站了起來團團轉,“我得回去一趟。”

“軻強讓人送了信回去,你別擔心。”皇甫沫華手指摸向了床頭的煙盒,卻只是把銀制煙盒拿在手裏轉來轉去。

“哦。那爺爺也會嘮叨個沒完的!”白靜柔瞧着他的手,低聲說。

“要不,我陪你回去?他要是罰你,我們一起受罰。”皇甫沫華背往後靠,舒適地坐着,手在煙盒上磕,笑。

白靜柔瞪着他半晌,忽然也笑,卻莫名有些躍躍欲試,“好啊,只要四少願意。”

皇甫沫華垂眸,聲音像嘆息,“當然願意。”

白靜柔卻不知道怎麼接下去了,抿着嘴笑,應了聲:“是嗎?”

屋子裏沉默了下來。

皇甫沫華似乎也有些尷尬,“嘭”的一聲打開了煙盒,取了根煙出來,剛叼在嘴上,白靜柔一伸手,把他嘴裏的煙取下了,責怪:“傷還沒好,不想活了?”

皇甫沫華手舉在半空,怔怔看她,看了半晌,忽然間就笑出了聲,聲音在胸腔中共鳴,“真像我的媳婦兒。”

白靜柔丟了煙,撲上去打他,才打了兩拳,他一陣悶哼,她忙收手,“痛嗎?讓我聽聽!”

她把頭伏在了他的胸前。

皇甫沫華舉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滑下,遲疑半晌,才緩緩落到了她的肩頭,目光複雜。

軻強推門而入,又迅速合上房門,“我等會兒來!”

白靜柔坐直了腰,白凈的臉龐上桃花泛濫,瞪着門口,“軻探長,你想進就進,幹什麼?”

軻強這才探頭探地腦走進來,併合上房門,笑,“巡捕房有點事,要四少做主,我不能不回,真不是故意打擾的。”

白靜柔朝他翻了個白眼,往門口走,替他們合上房門,冷笑,“鬼頭鬼腦!”

軻強尷尬地笑。

一回頭,見皇甫沫華倚在床上滿臉疲憊,軻強忙走過去扶他坐好,“四少,還好吧?”

皇甫沫華掃了他一眼。

他忙閉嘴,拿出張紙遞了過去。

皇甫沫華看完,軻強拿了杯子過來,他把字條丟進杯子裏,看墨跡在水裏化開,輕聲說:“就這樣吧!”

眉眼之中,卻有說不出的倦色。

軻強深知他在想什麼,輕輕嘆口氣,看了門口一眼,只說:“四少,多虧了白小姐,要不然,那次停電我們還不知道怎麼應付。要不是她啊,皇甫醫生也沒辦法下手!要知道,您好幾次血壓不穩,都是白小姐聽出來的,您說,她的耳朵怎麼這麼靈?”

白靜柔站得離那房子很遠,也隱隱聽到了屋子裏傳來的對話,喃喃地說:“那是,我那是什麼耳朵?”

說完,她笑了,腳步輕快,朝樓下走了去。

白府。

白靜柔見翠兒端了盤點心過去,伸手就拿了一個塞進嘴裏。

翠兒笑着說:“小姐,您就不能等我端進去再吃?人家還以為是我偷吃的。”白靜柔含糊不清地說:“你放心,有誰敢說你?”

翠兒見她高興,打趣說:“小姐,我可得提醒您啊!今兒個老太爺壽辰,不光皇甫公子來,孟公子和他媽也會來,等一會兒打起來了,我看你怎麼辦!”

白靜柔才不在意,把點心吞了進去,瞪她,“你就想看熱鬧。”

翠兒說:“當然了,小姐這麼受歡迎,我這當丫鬟的說出去都有面子,最好他們打了起來,我才好有事兒替我家小姐宣揚啊!”

白靜柔指着前邊,很直接,“滾!”

翠兒這才掩了嘴角笑了兩聲,去了。

白靜柔腦子裏忽然出現了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孔,低頭笑了笑,拉了拉衣服,又從衣兜里拿出面小鏡子來照了照。

白荃英從隔壁房閃了出來,看了看天,又看看她,笑,“哇!天上下刀子了?妹妹你居然照鏡子?”他搖頭,苦臉,“這明顯的發春的徵兆啊!我這得替你準備彩禮了?我沒錢啊!我窮!”

白靜柔一揮手,那鏡子朝他揮了去,擦着他耳邊滑過。

他抱頭而去,不忘告訴她:“妹子,皇甫沫華今天穿鐵灰色西服,我看你這身就挺配的。”

白靜柔垂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忽然間便笑了。

灰色配月白,配吧?

她緩緩朝大廳走了去。

孟獲良扶着孟夫人前來,孟夫人臉色不好,咳了一聲,看了她一眼,只朝她點了點頭,“白小姐好。”

白靜柔有點揣揣不安,收斂心情,向她行禮,“孟夫人好。”又問孟獲良,“孟大哥好。”

孟獲良點頭,“進去吧!”

白靜柔實在有些怕孟夫人,收了腳步,讓他們先進去。

孟夫人咳了一聲,拿手帕出來掩了掩嘴角,掃了她一眼,只說:“怎麼不穿前幾日見客的那身衣服了呢?那身衣服端莊。”

白靜柔尷尬地笑。

孟夫人“哼”了一聲,倒沒說什麼,先進去了。

來到正堂,向幾名叔伯長輩問了好,白靜柔便規規矩矩地坐下。

隔不多一會兒,蘇雅文兩姐弟來了,向白世周送禮之後坐到她身邊,低聲問:“小柔,回來沒被你爺爺罵吧?”

白靜柔搖頭,得意地說:“我回來時,有幾位叔伯在,爺爺才不會在外人面前罵我,等叔伯們走了,他的氣也消了。”

蘇雅文拿眼斜她,“你瞅準時間進去的吧?”

白靜柔笑嘻嘻地說:“你猜?”

蘇益宣一聲不出地坐着,白靜柔把桌上瓜子遞了過去,“小宣,吃瓜子。”

蘇益宣勉強地笑,“不用,我吃了東西過來的。”

蘇雅文把茶杯往他面前移了移,他默默地握在掌心裏,垂頭喝茶。

正在這時,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走到白世周跟前,說了句什麼,白世周眉毛皺在一處,“有請她嗎?”

管家權叔上前,“老太爺,沒有。”

“她來幹什麼?風馬牛不相及的。”白世周嘟噥着站起身來。

曹植清和白世周是幾十年的老夥伴,聞言就問:“怎麼了,老白?”

“沒什麼,說是杜露梅來向我祝壽。”

曹植清倒沒什麼,他那侄兒曹潛頓時瞪圓了眼睛,興緻陡漲,“電影明星杜露梅?白老爺子,您可真有面子,連她都能請來,她的新電影這就要上演了。”

聽到這消息,桌子上幾位年輕人抻長了脖子往門口望。

白荃英更離譜,直接走到門邊迎接去了。

白世周眉頭皺得更緊,百思不得其解,忽想起一事,往白靜柔處看去,果見她縮着脖子趴在桌子上吃瓜子,他一頓拐杖,“小柔,過來!”

白靜柔只好拍乾淨手上的瓜子殼,慢騰騰地走到白世周跟前,茫然道:“爺爺?有事?"

白世周挑眉看她,“說!杜露梅又是怎麼回事?”

白靜柔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爺爺,我幫了她一個小忙,她可能趁這機會感謝我一小下?”

白世周一聽到這個“小”字,就想暈倒。同樣,他身體倍兒好,這次也沒能暈成,只嘴往下撇,挑眉,“說。”

曹植清等老夥計喜歡白靜柔得很,忙打圓場道:“老白,別嚇着孩子了。”

白靜柔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扁起嘴,眼底瞬間聚起水光,“爺爺,我真沒做什麼。”

這小模樣讓這些老人心軟得一塌糊塗,個個兒柔聲說:“好好兒解釋清楚就行了,別怕。”

白世周氣得眉毛亂顫,“她會怕?她會怕就好了!”

白靜柔渾身一顫,後退一步。

諸位老人又勸:“老白,瞧你把孩子嚇得!”

活到這麼大歲數,白世周此時忽然有了種無力之感,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白靜柔就再小心上前,拉他的衣袖,低聲說:“爺爺,我真沒做什麼,就是替她找到了弟弟。”

白世周咬着牙,壓低聲音,“叫你別到處顯擺你那耳朵,你怎麼就不聽?”見周圍老夥伴全支棱起耳朵聽動靜,隨時準備上前相勸,他只好說,“過了今日再收拾你!”

白靜柔默默垂頭,扁嘴委屈,“爺爺……”

諸位老人口齒欲動,曹植清還緊盯着他那根拐杖,以防他隨時跳起傷人。

白世周只好揮手,“走走走。”

白靜柔垂頭垮肩坐回到蘇雅文身邊。

蘇雅文嗑着瓜子向她祝賀,“小柔,又糊弄過去了?你爺爺沒氣得中風?”

白靜柔邊剝糖紙邊挑眉說:“那是。”

蘇益宣就說:“靜柔姐,你吃這麼多糖,不怕牙壞?”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陣騷動,白荃英滿臉放光地領了杜露梅緩緩走進來。

雖然在電影上見過杜露梅那張臉,但在現實中這麼近距離見到,當然引得廳內眾人興奮。

白世周站起身來迎接,“杜小姐光臨敝舍,倒真是蓬蓽生輝。”

杜露梅穿一身得體的旗袍,妝容精緻,抿嘴而笑,看起來清純至極,哪有半點風塵之氣,她把禮盒呈上,“白老爺子,我祝您壽比南山、福壽綿長。”

白世周拄杖拈鬚,“好說,好說。”

她眼睛往白靜柔那兒掃,走過去親熱地拉起她的手,“小柔,可好久沒見了。”白靜柔被她摸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望見自己大哥轉來轉去,忙說:“大哥,給杜小姐找個位子坐下啊!”

白荃英滿臉堆笑上前,杜露梅卻一嘟嘴,“小柔,還找什麼座兒,我就坐在你旁邊不就行了?”

說完,她自顧自拖了椅子過來,緊挨着白靜柔坐了。

白靜柔只覺她身上一股香味直往鼻孔里竄,這桌也成功地成了所有人的焦點,頓時感覺渾身不自在。

心說自己替她找到了弟弟,她也沒這麼熱情,今兒個是怎麼了?

可沒想到這才只是開始,杜露梅更殷勤了起來,又是替她夾菜又是拿湯的,她實在忍不住,問:“杜小姐,我自己來。”

杜露梅拿調羹替她舀湯,“白小姐,四少等會兒過來,給你一個大驚喜。”白靜柔吃驚地看她。

她嘆了口氣說:“別這麼看我,白小姐可真是好運氣,初一見面我就覺得奇怪了,四少很少對人這麼客氣的,卻原來如此,我早該看出來的,還好我沒做出什麼失禮的事來,得罪白小姐。”

白靜柔垂眸,咬筷子頭,“你說什麼呢?”

杜露梅看了桌上的人一眼,咬着她的耳朵說:“白小姐,四少今日求了個大人物來保媒,這喜上加喜,是肯定的了。”

白靜柔一絲紅暈自下巴爬起,直延伸至面頰,“是嗎?”

杜露梅親熱道:“你呀,可別矯情了!沒錯,我們這些人啊,是想巴上四少來着,可四少是什麼人,哪會看得上我們!這下子好了,白小姐做了我們的老闆娘,正是實至名歸。”

白靜柔被她的熱情弄得渾身不得勁兒,從腳板心升起甜蜜來,只好死不承認,“沒有的事兒。”

杜露梅嘻嘻笑,也不反駁,只給她添菜,差不多把整桌子的好菜全堆在了她碗裏。

白荃英來去了好幾趟,終於忍不住湊了上來,遞上個精美皮本子,“杜小姐,能否給我簽個名?”

杜露梅就問:“您是誰?”

白靜柔愕然,心說剛才兩人還手挽手進來,忙介紹:“這是我大哥。”

杜露梅露了絲笑,“白小姐,原來這就是你那個不成器的兄弟啊?”

白靜柔支吾了兩聲,眼睛不由自主往門邊掃。

翠兒一臉通紅跑了進來,在門口停了停,看了白靜柔一眼,才向白世周走了去,低聲稟報什麼。

周圍雖然嘈雜得很,白靜柔卻只聽見了翠兒結結巴巴的聲音,“老太爺,四少來,來了!一起來的還有法國領事,一大幫子人,我,我認不全……”

白世周一下子站了起來,臉上喜憂莫辨。

曹植清等幾個老人也跟着站起來,四顧互望,左右打聽。

幾人匆匆出席,來到門前迎接。

這邊,那一群人卻已經來到了門口,眾人這才倒吸一口冷氣,目光莫名往白世周望了去,曹植清低聲問白世周:“老白,你面子好大啊!幾個領事全到齊了!我記得市長前些日子過壽宴,去了兩個領事,報紙上報道了好幾天呢!”

一眾金髮碧眼當中,皇甫沫華居中而立,長身玉立,特別惹眼。

他手裏還是提了那個盒子。

白世周等人迎上來,眾人一陣寒暄,幾個領事僵着舌頭向白世周恭賀壽辰,一時間堂上全是嘰里咕嚕的聲音。

分主次坐下之後,亨利就上前拱手,“白老爺子,今兒四少請我們來,一則為您祝壽;二則替四少為令孫女保個大媒。喜上加喜,雙喜臨門,白老爺子,您瞧怎麼樣?”

白世周拄着拐杖不語,幾名老夥計也面面相覷。

亨利哈哈笑了兩聲,回頭對皇甫沫華攤手,卷着舌頭說:“四少,看來我們的面子不夠大啊!”

白世周忙說:“哪裏的話,你們能來參加老朽的壽宴,就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了,可是這婚事……”

亨利說:“白老先生,你們中國有句話說得好,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既然是您的大好日子,何不趁熱打鐵把此事定了下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白世周沉吟不語。

蘇雅文湊在白靜柔耳邊說:“別急,今兒這場面,你爺爺還能不答應?”

白靜柔咬嘴唇忍笑,“我哪有急?”

蘇雅文說:“不急你把瓜子皮吞進去,把瓜子仁吐出來?”

白靜柔怔了怔,連聲呸呸。

“好的,讓小柔自己來說……”

眾人皆往她們所在之處望去,不由得愕然,白世周倍感丟臉。

白荃英直接問:“妹妹,你掐自己脖子幹什麼?喜歡得要上吊啦?”

滿堂大笑,那幾個洋人一開始反應不過來,等翻譯翻了過來,也跟着掩嘴笑。

白靜柔紅着臉埋頭。

正在此時,一個尖利女聲響起,“白老爺子,我要提前恭喜您了,又得佳婿。”

眾人皆聽清語氣之中的譏諷,不由得愕然。

白靜柔也吃驚地抬頭,卻有些心虛,看向孟太太,卻見她臉色蒼白,不由得一驚。

孟太太拍開孟獲良的手,來到堂前,把一個盒子拿在手裏,平舉到了白世周面前,冷笑,“白老爺子,您還記得咱們兩家當初的誓約嗎?這盒子裏裝着的東西,您還記得?”

她一伸手,把盒子遞了過去。

白世周鬍子顫動兩下,接過盒子,“孟夫人,令郎之事……”

忽然間,白靜柔聽到了盒子裏咔咔的聲音,怔了怔,心裏忽湧起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再看向孟太太,只覺她臉色一瞬間似乎變了,帶着冷酷僵硬,無比詭異。

她的心忽地急速跳動起來,掌心狂湧出了冷汗,“爺爺……”

白世周捧着盒子,白髮須顏,朝她望了過來,那一瞬間的樣子,卻就此定格,永遠留在了她的腦子裏。

“轟”的一聲,爆炸聲起,氣浪翻滾,盒子炸開。

人們在尖叫,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有椅子斷腿從她耳邊飛速劃過,讓她臉上一痛,她撫了撫臉,滿手都是鮮血。

爺爺站立之處,已是一片狼藉。

她茫然四顧,周圍人影憧憧,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聲哭泣。

她只覺自己的腳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緩緩地往前走,竭力想睜大眼睛,想看得清楚,一定是煙霧太大,所以看不清了,爺爺還站在那裏的。

她傾盡了耳力,聲音紛至沓來,可她聽不見熟悉的咳嗽與喘息,聽不見一點兒爺爺活着的氣息。

她聽到了白荃英,聽到了蘇雅文,聽到其他人等,他們在緊張地大叫,叫她不要

過去。

可就是半點兒也聽不到爺爺的氣息。

她拖着腿往前,雙手顫抖,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她的耳朵壞了。對,剛才的聲音太大,把她的耳朵震聾了。

走近些,走近些就能聽到,也能看到了。

她睜大了眼睛往那裏望,卻依舊濃煙滾滾,模糊一片,她在臉上抹了一把,卻發現滿是水潰。

忽然間,有人拉了她一把,將她撲倒,“轟”的一聲,房梁從屋頂跌落而下,她抬起頭,看清了皇甫沫華擔心而着急的面孔。

“走,房子快塌了。”他站起身來,把她護在懷裏,往門外走。

“不……”如同忽然驚醒,她劇烈地掙扎,“爺爺在裏面,我要救他,他還在裏面!”

火光當中,皇甫沫華的眼眸黑得嚇人,他看着她,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看着我,白靜柔,你爺爺已經死了!”

那話語如雷電般擊中了她,讓她渾身僵硬,嘴唇止不住地哆嗦,“不,不會的……一定是我沒聽清楚。”

她小小的臉上全是淚水鮮血,濃煙之中,眼眸卻還是那麼黑,那麼圓,像兩顆大大的葡萄,黑得反光,像個孩子,皇甫沫華只覺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擊中自己,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忽然間把她擁在胸口,語調僵硬地說:“小柔,別哭,還有我呢。”

她伏在他的胸前,全身哆嗦,把淚水蹭在他的衣襟上,“不,不會的,爺爺不會死的。”

她在他懷裏掙扎,腳踢着他。

他只好將手移向了她的大動脈,暗暗使力。

她緩緩軟倒,眼角淚水依舊,身子輕輕地抽動,他手指拭過她的眼角,心口卻忽然間傳來一陣刺痛,讓他差點跌倒。

軻強急趕過來,護着兩人,“走,快出去!”

皇甫沫華吸了口氣,將她抱起,往屋外跑了去。

身後,屋樑倒下,灰塵忽起,濃煙翻滾而來。

三月中,穀雨。

白靜柔把手伸至檐下,接着屋檐處滴落的水珠,晶瑩的水珠濺起,青袖衣口,露出了她纖細的手腕,如一截白玉,卻失了前些時候的渾圓,瘦骨嶙峋。

蘇雅文看見,把一碗粥水推到她的面前,“小柔,別玩了,你又沒吃東西。”

白靜柔搖頭,“雅文,你就別老硬讓我吃東西了,我餓了,會吃的。”

蘇雅文嘮叨:“你吃?你什麼時候吃了?昨天一整天就喝了幾口湯,今天又一整天沒吃飯,你要當神仙嗎?”

白靜柔接着水珠玩,“雅文,我當不了神仙,但你要成為老媽子了,再這麼嘮叨下去,誰還敢娶你?”

蘇雅文怒視於她,指着桌子,“過來吃!”

白靜柔甩了甩手上的水,慢吞吞地走來,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舀了兩勺進嘴,慢慢地咽,東張西望。

蘇雅文看得惱火,“小柔,你這是在吃毒藥?”

白靜柔慢慢地看她,“雅文,我在吃着呢。”

蘇雅文看她烏龜般慢吞吞地舀粥,偏過頭不看她,隔了好一會兒回頭,她還在舀,無可奈何,“小柔,你要四少過來喂你吃嗎?”

白靜柔怔了怔,把一勺粥送進嘴裏。

“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法國領事受傷,四少忙個不停,聽說省會都有責文下來了,報紙連篇累贖的報道,所有的壓力都在四少身上,他差點兒引咎辭職。還是民眾自發起來遊行示威才保住了位置,可他這麼忙,依舊抽空來看你,哄你吃飯,你能不能讓他省心點兒?”

白靜柔皺着臉看她,“雅文,我吃不下。”

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讓蘇雅文又心痛又心軟,嘆氣,“吃不下也要吃啊!小柔,你瘦得都差點沒人形了,白老爺子如果知道,會心痛的……”

白靜柔眼睫毛顫顫,垂下眼眸,慢慢地說:“雅文,每天早上醒來,我都只期望那是一場夢。夢醒之後,爺爺還在那裏,坐在堂屋的寶椅上,我想要偷溜出去,就只能踮着腳,悄悄地走,可我試了,試了好幾次,踮着腳往外走,卻再也聽不到他在後面大聲呵叱了。屋子還是那屋子,你們幫我修得一模一樣了,可這有什麼用?”她的聲音漸漸幾不可聞,重複說,“這有什麼用?”

蘇雅文鼻子發酸,轉過頭拭了一下眼角,“小柔,你別這樣。”

白靜柔茫然抬頭,“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這雙耳朵沒什麼用,如果我能早點聽到那嘀嗒聲,就早那麼一點兒,早點發現孟夫人的異樣……”

“小柔,至少還有四少幫你,他一定能幫你查清真相的。”蘇雅文說。

白靜柔蒼白的臉上顯過一絲紅潤,她垂頭輕聲說:“是啊!還好有他。”

“所以啊,你得好好兒吃飯,把自己養肥了,有了精力,才能幫他找出當時的真相啊。”

“真相?”她滿臉疑惑,一下子握住了蘇雅文的手,“是不是因為我?我退了孟獲良的婚,所以她記恨上我,恨上了爺爺,才會那麼做的?”

蘇雅文搖頭,“小柔,退婚而已,哪能有那麼大的仇?要鬧出人命,同歸於盡?”

“那是因為什麼?”白靜柔茫然看着外邊的水帘子,雨越下越大,水濺起,細小的水珠飄進了窗檯,她伸指接住,指尖一片冰冷。

蘇雅文想了想,決定還是說些東西來轉移她的視線,說:“事發之後,我找人問過孟家的情況,原來孟夫人身體一直不好,整夜睡不着覺,常年頭痛。”

“是嗎?那……”她停了停問,“孟獲良呢?”

“爆炸案后,他就失蹤了,不知去向。總之,這整件事透着蹊蹺,並不像咱們看到的那樣簡單。”蘇雅文說,“我看,你就別管了,四少正四處派人手查找,遲早會找出真相的。”

“雅文,我就怕,怕是我的任性,才害死爺爺的。”白靜柔慢吞吞地說。

蘇雅文艱難地說:“不會的,小柔,你別把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白靜柔轉過頭去,望着窗外的雨絲,“我不知道,到現在為止,我什麼都鬧不清楚了,原以為什麼事只要我聽見了,就如明鏡般清楚,天底下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去P原來只是個笑話。爺爺說的對,人心最難測,縱使你有再好的耳朵,也聽不清人心在想些什麼。”

蘇雅文不知道怎麼勸她好了,S默默拿起碗,站起身來,想去給她盛一碗粥,一回頭,卻看見皇甫沫華就站在門邊,目光莫測。

她一怔,望向白靜柔,她卻似乎沒有察覺,只伸手又去接那雨絲,嘴角卻微微

上彎。

她輕輕嘆氣,向他點頭,“四少。”

皇甫沫華微微點頭,視線沒有移開,“辛苦你了。”

蘇雅文輕輕說:“不會,她是我的好姐妹,應該的。”

她悄悄退走。

他站在門邊,而白靜柔,就在屋裏,兩人相隔只有幾張椅凳,她就在燈光氤氳之中。屋外水汽飄進,她身上似乎被潤了層淡光,玲瓏剔透,讓他有一絲的恍惚,彷彿身形單薄的她如水珠般在被蒸發消失。

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些空虛悵然。

“你來了?”她回過頭,甩着手上的水珠。

她臉上有兩三點水珠’他伸出手指’拭去那水珠’看着她的臉,心才落到了實處。

“嗯。”他走至她的身邊坐下,輕聲問:“又不吃飯了?”

“吃了吃了,當然吃了,你瞧……”她鼓起了雙頰。

皇甫沫華垂眸,掃了一眼,伸出兩根手指,捏了捏她的面頰,手指到處,溫暖滑潤,把指尖剛才摸着槍械時的冰冷似乎都給化開。

他縮回手指,把指尖彎在掌心,讓它在掌心摩挲,陪着她看雨,“要不這樣,我陪你在周圍走走?”

白靜柔搖頭,“四少沒空的,算了,你不用擔心我的。”

他想了想說:“那件事,查出了些眉目,和截刀幫有關,那些人不知道怎麼找上了孟夫人,把禮物盒子換了,裏面裝了改良的炸彈,設計精巧,孟夫人拿出禮物遞給你爺爺,炸彈剛好爆炸。”

“多謝四少查了出來。”

“只是兇手有些難找。”他停了停,有些遲疑。

“找出來又能怎麼樣?爺爺都已經死了。”白靜柔輕聲說。

皇甫沫華沉默下來,看着她的發頂,髮際線黑白分明,在腦後合攏梳成一個長辮子,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又迅速收回,說:“還有我呢。”

白靜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忽然間笑了笑,慢吞吞走了幾步,走至他的跟前,把頭靠在他胸口,聽着他平穩的心跳,環住了他的腰,“是啊!還好有四少。”

皇甫沫華把手從衣服袋子裏抽出,緩緩抬起,隔了半晌,才放在了她的後背。

兩人沉默地相擁。

“四少可不要再離開我了。”聽着他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動,她睡意襲來,有些困,含糊不清地說。

皇甫沫華輕聲答應:“好。”

“不要學爺爺,前一秒還在罵人,下一秒就不見了。”

“好。”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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