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大手筆的求婚
牛郎織女鵲橋會,喜鵲牽得有情人,兩位想抽個簽嗎?看兩位紅光滿面,喜上眉梢,一定是喜事快近了,抽着上上籤,指點迷津,前程一片大好。
白荃英在白靜柔身邊繞了一個圈,“妹子,你可好幾天沒出去了,怎麼了?”白靜柔盤腿,睜開眼睛看了他一下,“我修身養性。”
白荃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在她身邊盤腿坐下,“妹子,你瞧,我被放了出來,多虧了四少,也沒有去感謝他,要不咱們今天到巡捕房走一趟,向他說聲多謝?”
白靜柔雙手合十,閉目,“你是應該向人家好好道謝,我就不去了。”
白荃英疑惑得很,只好站起身來,往門口走了兩步,“妹子,你真的不去了?你這麼待在家裏,怎麼能見得到皇甫沫華?”
“嗖”的一聲,一個枕頭砸在了白荃英頭上,白靜柔指着門口,“出去!”白荃英捂着腦袋往門口走,委委屈屈地說:“我有說錯嗎?嘴硬!一點也不坦白,哪像我,喜歡人家就去追求,爬窗送花也做,雖然結果有點兒慘……”
白靜柔跳下床拿了個衣架子往他後背揮,他只好抱頭鼠躥到了長廊外,“妹子,我這就去了啊,你有什麼話帶給皇甫沫華嗎?”
一個杯子從屋裏飛出,摔碎在他腳下。
白荃英這才跳腳去了。
他走後,白靜柔覺得更加沒勁,換好衣服出來,想尋白世周說說話,想不到白世周也出去了。她在院子裏轉了一個圈,百無聊賴,想及後門有個賣糖炒栗子的小吃攤子,拿了錢便慢吞吞地往後門走。
拉開後門出去,見那小吃攤子圍了不少人,香氣撲鼻而來,她這才高興了些,買了些糖炒栗子吃着,卻又不想回到冷清的屋裏,於是沿着街道往前閑逛。
路兩邊紛雜吵鬧,可這些聲音,和她有什麼關係?周圍人的喜怒哀樂,憂愁恐懼,她知道,可也無能為力,她從布袋子裏拿出了兩團棉花,塞進耳朵里。
天空中忽然飄起了細雨,一絲一縷沾在她的髮絲上,她伸出手,接着雨絲,只有依稀的聲音傳進她的耳里,人們紛紛打開了雨傘,她停住了。
不遠之處,年輕男子撐着雨傘,手放在女孩的腰上,小心地呵護着女孩。
白靜柔心中忽地一跳,似曽相識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左手撐傘,右手食指中指卻夾着一根煙,手指纖長。
鐵青色的西裝,灰色皮鞋。
兩人身邊,停着一輛別克汽車。
黑色鐵殼,和他往日裏坐的一模一樣。
她忽然一陣慌亂,抹開臉上的雨水,想看得仔細些,可還沒等她看清楚,男人拉開了車門,撐傘把女子送進了車裏。
女子回頭,臉上笑容明媚燦爛。
他也跟着坐進了車裏,車子飛濺着水花開走。
此時,她才iE起把耳朵里的棉花取了下來,可是,她只能聽見車子輪胎在地面摩擦走遠。
她忽然覺得心裏好像也下了一場大雨,傾盆落下,砸得她的心拔涼拔涼的。她緩緩縮在牆角,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涼氣卻透過濕透的衣衫襲來,讓她渾身發冷。
她抬起頭,天空灰濛濛的,雨絲細細滑落,地上如染了層墨汁。
蜿蜒匯成的墨樣小河逼近她的腳下,似乎要爬上她的青白鞋襪。
她縮起了腳,只覺自己如站在一個孤島上。
沒錯的,案子結了之後,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從此再無交集。
她還能找什麼借口去尋他?
忽地,陰影罩在了頭上,眼帘之處,是一雙黑色皮鞋,靜靜踩在污水裏。
她懵懂抬頭,頭上被遮了一把雨傘,他自上而下地望着她,臉孔隱在陰影里,雙鬢染了些水汽,黑色眼眸帶着莫名情緒。
身上,卻穿着件棕色夾克。
左手依舊夾了一根煙。
煙在指間裊裊。
雨雖然還在下着,天空依舊灰濛濛的,她卻感覺似乎有道亮光自雲層中破出,原來,他今天穿的不是灰色西服?
她也有錯了的時候?
他把煙彈了出去,向她伸出了左手。
她有些遲疑,卻還是把右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走吧!”他把傘撐過她的頭頂,慢吞吞地說。
雨絲飄落,把他的右肩打濕了,他卻似乎不覺。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白靜柔看着白色水花在鞋襪兩邊濺開,輕聲問。
傘底下有兩雙鞋,一雙男式皮鞋的,一雙青色布鞋,布鞋不一會兒就濕了,襪子也染了水潰,污穢不堪,她卻只覺兩雙鞋子踩着水花走,連水花都好看了許多。
“你哥的案子結了,你也不出來了?”皇甫沫華似乎無意般問。
白靜柔的心便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案子既然結了,我還去幹什麼?”
他沒有出聲,似乎在想着怎麼說。
白靜柔拿眼角偷偷掃他,水汽在他鬢角凝成了水滴,沿刀雕般的面頰流下,滑向了喉結處,她忙收回視線。
“聽說你和孟家,已經退婚了?”皇甫沫華問。
白靜柔都聽到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了,“你,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皇甫沫華往前走。
白靜柔只默默跟着他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步,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看着前邊蒙蒙雨絲,“你說,如果我向你爺爺提親的話,他會答應嗎?”
她頓時覺得那聲音如從天邊傳了過來,鑽進她的耳里,飄飄忽忽的,似夢似幻,又似晴天霹靂在她腦中炸開。
“你,你說什麼?”
他側過身子看她,“你瞧,你未婚,我未娶,我也沒有別的不良嗜好,以後也不會三妻四妾,你看我行嗎?”
涼風吹來,卻不能緩解她臉上忽然生出的熱意,她結結巴巴地說:“四少,大,大街上,你,你,你,幹什麼呢?”
他眼眸不動,瞳仁似乎染上層晶亮的墨色,“我喜歡你,想娶你。”
雨絲似乎更密集了,雨傘越來越多,天也越來越黑,白靜柔卻只覺雨絲如有銀色光華,水花四濺,似開了滿地絢爛的花朵,四周圍都明亮了起來。她想笑,卻只沉着臉轉身,“四少胡說什麼?”
他繞到她的身前,蹲下了身子,拉開她的褲腳看了看,“都濕了。”又看了看天空,“雨會越下越大,女孩子的腳不能受涼。”
他把雨傘遞到她手上,掉轉身子蹲下,“上來吧!”
她還沒答應呢。
這算怎麼回事?
可不知道怎麼的,她就已經到了他的背上。
雨果真下得大了起來,一滴滴砸在雨傘上,嘩嘩地響,她直着腰,不敢貼得他太近,看得清他小麥色的脖頸,一行鬢髮深入頸中。
水汽自傘外飄進,染濕了她的面頰,她把雨傘打得正些,隨着他上下顛簸。
“是真的。”他忽然說。
她這才醒悟,原來剛才她問了他,怎麼能這樣,女孩子的矜持呢?
“四少怎麼沒開車?”似乎沒什麼話好問,她只好問起了這個。
“車子在你家後巷。”他說。
她的心又是一跳,“你,你一路跟着我?”
“嗯。以為你會知道。”皇甫沫華說。
“有時候,我也不想知道的。”白靜柔輕聲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是沒什麼好知道的。”他輕笑了一聲。
“軻強怎麼什麼都說?”白靜柔惱火。
“我讓他說的,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他停了停說,“我以前沒和女孩子打過交道……這幾天,你都沒出來?”
“是啊。”她不知道他問這個幹什麼,還是回答,“累了,想休息一下。”
“嗯。”皇甫沫華應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兩人沉默地往前走,來到了後巷,果然,別克車停在了後巷僻靜處。
初夏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把她放在屋檐底下,白靜柔拉正了衣服,見他站着猶豫,“四少去我冢坐坐?”
他“嗯”了一聲,似乎又遲疑起來,“我去車裏拿點東西。”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往車邊走了去。
小翠正在門邊守着,看見了她,忙打開後門,“小姐,下這麼大的雨,怎麼不早點回來?”
“爺爺呢?”
“早回來了,正問起您呢。”小翠順着她的視線往車邊望,“咦,這輛車還在?這幾天天天在這兒停着,也不知道是誰的。”
白靜柔先是一驚,后又一喜,“真的?”
“是啊,像等什麼人。我去買菜,還看見車裏坐了個年輕人,長得可俊了……”小翠忽然捂着嘴,吃驚地望向她身後。
皇甫沫華俊冷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你好。”
小翠一臉羞紅,垂頭縮到牆角去,“小姐,先,先生,我去通知老爺,說有客人來了。”
她一溜煙小跑,轉眼不見了蹤影。
異樣的氣氛在兩人之中瀰漫,白靜柔只好沒話找話,“你來好幾天了?”
“也沒一整天在,有空就來一趟,以為你會出門,想找你談談。”皇甫沫華停頓了一會兒說。
“既然來了,就進來,我們白冢又不會趕客。”白靜柔低垂着頭。
“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還沒想好怎麼說,所以不敢進去。”皇甫沫華說。
“是嗎?”白靜柔拿腳尖踢着青石板地面,眼角餘光之處,看見他拿着個盒子,就問,“你拿的什麼?”
“給你爺爺的,他會答應嗎?”皇甫沫華問。
“我怎麼知道……”白靜柔聲音像蚊子嗡嗡。
“走吧。”他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左手。
白靜柔想甩開,手卻不聽使喚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耳朵也聽不清楚了,任由他牽着,往正屋走了去。
白世周一口茶噴在了白荃英身上,左右尋找拐杖,但聽到皇甫沫華說的話,拐杖也來不及拿,一屁股坐下,呆了。
白荃英來不及抹乾身上的水珠,直走到兩人面前,手一揮,把兩人拉着的手揮開,“皇甫沫華,你說什麼?”
白靜柔眼珠子左右滾動。
他直視兩人,語調卻如在雨中對她說時一樣,“我喜歡令孫女,想娶她,白老爺子,您看行嗎?這個,是我的聘禮。”
木盒子打開,是一整套的金鑲玉首飾,映得堂上眾人眼都花了。
白荃英半張着嘴合不攏,隔了半晌才問:“四少,皇甫沫華,連個媒人你都不找,皇曆也不看……”他指着外邊,“這外面還下着大雨,烏漆墨黑的,你自己就提着東西上門來提親?至少你得派人試探一下有個前奏吧?”
白世周拿拐杖頓了一下地,頭一次簡直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教他做人道理。
皇甫沫華眉毛都沒動一下,黑眸晶亮,“我十多年前獨自來到這裏,算得上舉目無親,沒人替我做主,但白老爺子您看,經過多年打拚,我算有了一定身家,不會埋沒了令孫女。”
白荃英首先點頭,“這倒是的。”
白世周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忍住了沒舉拐杖。
“我知道今天來確實有點唐突,卻是我深思之後的結果,這麼多年了,我見過女人不少,但從沒一個女子像令孫女一樣令我動心。”皇甫沫華轉頭瞧向了白靜柔,麥色的臉頰有微微暗紅,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白靜柔頭幾乎垂到了胸口,感官卻無比地靈敏,通過手腕相接,她聽到了他心臟劇烈的跳動,似乎血液都流快了許多,那聲音如在唱歌,傳至她的耳里,讓她心上盛開了一朵花。
白荃英幾步上前,又揮手打斷兩人相握的手,“幹什麼,幹什麼?還沒答應,幹什麼?”
白世周只好問白靜柔:“小柔,你自己什麼意思?”
白靜柔沉默不語。
白荃英就說:“這還用問,她當然是……”
白世周瞪了他一眼,白荃英摸了摸鼻子。
“皇甫先生,你是知道的,小柔和孟家原有婚約,雖說是登報解除了,但那是一場大烏龍,這俗話說得好,好女不嫁二夫,小柔……”白世周思索着怎麼婉轉解釋。
皇甫沫華說:“這件事我知道,但我想,您應當遵循小柔自己的意見,婚姻自古以來都是憑父母做主,依媒妁之言。但現在時代不同了,您又只有小柔一個孫女,如果我是您,我不會捨得她婚後掉一滴眼淚的。”
白世周鬍子顫動了兩下,撫着拐杖龍頭不語。
白荃英點頭,“爺爺,孟大哥雖然好,但他那娘可麻煩了,小柔要是真嫁過去,有她哭的。”他又緊盯着兩人的雙手,指着,“事情還沒定,不準牽手!”
白靜柔白凈的臉起了層紅暈,把偷偷伸過去的手縮回。
“您瞧,白爺爺,我單身一人,日後小柔就沒有和長輩打交道的機會,並且我家業算不少了,不會讓小柔受苦。而且,爺爺家的情況,小柔的情況,我也了如指掌,並不是沒有準備而來,我更知道,好女百家求,所以這才唐突上門求娶。”皇甫沫華說。
白荃英聽得眼睛直眨,感嘆:“我要是個女人,也想嫁啊!”又說,“皇甫沫華,還沒定呢!你這稱呼從白老爺子變成爺爺不大合適吧!咱們沒那麼熟!還不是親戚!”
白世周瞪都不想瞪這二愣子了,把拐杖龍頭摸來摸去半晌,“皇甫世侄,這件事,關繫着小柔的終身幸福,你總得容我考慮考慮。”
他掃到白靜柔垂頭站着,肩膀都垮了,在心底嘆了口氣只說:“小噢,送客。”
皇甫沫華倒沒多大失望,把盒子蓋上,重提到手裏,點頭,“打擾爺爺了,我下次再來。”
白世周怔了,不由得也暗暗讚賞他的淡定。
白荃英倒是明白了,“皇甫沫華,你這準備長期作戰?”
白靜柔撲哧一笑,身子也站直了,說:“我送你出去。”
白世周頓拐杖,“小柔!”
她只好停住了腳。
白荃英欠着身子揮手把皇甫沫華讓到了門外,兩人走了出去。
白世周坐在寶椅上撫着拐杖沉默着。
白靜柔也不出聲。
仆佣們見勢不妙,茶都不上了,一個個溜了出去。
白世周皺着眉頭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說:“皇甫沫華這年輕人確實和他自己說的一樣,配你確實夠了。”
白靜柔臉上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眨巴着大眼睛望他,“爺爺,您就直接說‘但是’吧。”
白世周指着她,“你這孩子,再怎麼說,你也是個女孩子,總得保持點矜持,我們白家的女兒,怎麼能這麼簡單的就讓人求娶了去?”
白靜柔嘴角微露出絲笑意,馬上又收了,“爺爺,您不是在偏心孟木頭?”
白世周嘆了口氣搖着頭,看着白靜柔光潔、年輕的面頰,“小柔,你這自作聰明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改?”
白靜柔嘟起了嘴,“爺爺,您總是看低我。”
白世周長長的壽眉皺成一團,“你別把你那些小聰明當成靈丹妙藥,以為聽到的就是事實,就弄得明白了。”
白靜柔說:“我怎麼就不明白了,至少我知道,他對我一定是真心的,我聽到了他的心,爺爺,您放心。”
白世周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小柔,人心是最難測的,光聽可不行。”
白靜柔眨巴着大眼睛笑,“只要爺爺不偏心孟木頭就行了。”
白世周又嘆了口氣,“孟獲良四平八穩的,才是最適合你的人。”
白靜柔眼睛波光盈盈地看他,“爺爺,您真想我嫁過去后被孟伯母管成那樣?”這是一個無解的死結,白世周也不好回答了。
兩人沉默半晌,他只好說:“你哥回來,皇甫沫華確實出力不少,但你們才認識多少天?他這麼貿然上門求娶,總得讓爺爺再想想。”
白靜柔聽他語氣鬆動,臉上明亮起來,“爺爺,知道了。”
蘇雅文一把抓住白靜柔,“別走,你還想躲到哪裏?”
白靜柔被她的手箝子般握住,掙脫不開,只好說:“雅文,雅文,我沒躲,先換身衣服行嗎?”
蘇雅文把她往門裏拽,另一隻手合上了房門,抱臂守在門口,“換衣服。”
白靜柔無法,開櫃拿衣服,走到屏風後面換,氣呼呼地說:“雅文,你不幫我!”蘇雅文冷笑兩聲,“你和誰定親我管不着,但你可不能把麻煩往我這兒引。”白靜柔在屏風后窸窸窣窣地換衣,“我可什麼都沒說,他自己查出來的。”
“他找不到你,就來我家守着,再這麼下去,小宣一定會起疑心!”蘇雅文說。
“放心吧,孟獲良是個君子,他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白靜柔呵呵笑。
“君子就該被你這個小人欺負?”蘇雅文怒。
屏風后不出聲了,只窸窸窣窣地響。
蘇雅文以為她也感覺慚愧,吁了口氣勸道:“我說你啊!也得和人家解釋清楚才行,你老說孟獲良不適合你,搞出這麼大件事來和人家退婚,還登上了報紙,皇甫沫華的事兒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這還不急?”
她說得口乾舌燥,屏風后一聲不出,只窸窸窣窣地響,她忽覺不對,急步走至屏風后,後窗半開了,凳子搭在窗戶上,卻哪裏還有人影。
她一把抓住掛在椅子上搖晃響個不停的牛皮紙袋,打開一看,尖叫一聲,紙袋子跌落在地,一隻小老鼠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小眼睛看了她一下,倏地爬過屏風跑了。
蘇雅文氣得笑了,咬牙切齒看了窗戶半晌,跟着爬了出去。
後巷外。
白靜柔跑了兩步,緩緩停住了腳,她抬起眼睛,前面身姿修長的男子背靠着樹抽煙,遲疑着該不該走過去。
他穿着棕色夾克,濃翠的樹葉使得他的臉明暗未定,卻出奇地輪廓分明,清俊無比。
兩個女學生打扮的人半垂着臉從他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頭偷偷望,垂頭笑着跑開。
他卻只是抽着煙,煙霧在指尖縈繞,他微皺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慢慢走了過去,極盡耳力,傾聽着,周圍的聲音似乎都在漸漸遠去,細不可聞的聲音自他那裏傳來,漸漸擴大,她聽到了他的呼吸聲,平穩沉靜,他手指間煙火在
燃燒。
忽地,她聽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呼吸變了。
被發現了?
果然,他抬起頭來,朝這邊望,看見了她,直起身子,朝她走了過來。
她想笑,卻板著臉忍住,“你來幹什麼?”
“今兒沒什麼公事,來看看,也許你會出來。”他說。
“我要是不出來呢?”白靜柔覺得自己身上每處毛孔都被蜜糖塗了。
“不要緊,我下次再來,總會遇得着。”他向她伸出了手。
白靜柔看着他的手掌遲疑了一會兒,他似乎想收回了,她忙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說:“你讓小翠來叫我啊?”
他笑了一下,“走吧!”
“去哪兒?”她問。
“隨便走走。”他說。
她覺得無論到了哪裏,只要有他在身邊,周圍紛繁的嘈雜吵鬧彷彿不像平日裏那麼煩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有朵花戳在了她的鼻尖下,她才從恍惚中清醒,卻只是個賣花的小丫頭笑嘻嘻地把花塞進了她的手裏跑了。
原來到了廣場之上。
這是她以前最不喜歡來的地方,對她來說,這裏的聲音太過嘈雜吵鬧,總有些聲音不經准許地突兀而至。
可今兒個,卻只聽得見歡聲笑語。
她偷偷地看他,他發角整齊,頭髮似乎剛剛梳過,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她微微笑了,是因為來見她嗎?
他回頭看她,眼眸黑得驚人,神色有些尷尬,“笑什麼?”
“四少真的從來沒有追求過女孩子?”她輕聲問。
“沒有,我們這種人,哪會有空?”他似乎又想抽煙了,摸了摸口袋,看了白靜柔一眼,卻沒有拿出來。
“依我看,挺多女孩子喜歡你的,就像上次那位杜小姐。”白靜柔閃動眼眸看着地面。
他輕笑一聲,“她們啊!都不是良配。”
“什麼叫良配?”白靜柔聲音越來越低。
“像你這樣的。”他說。
她聽到了他瞬間屏息,緊跟着呼吸變得急促,像哥被爺爺訓着時,他也緊張
得很。
她有些竊喜,又有點害羞,不知道怎麼和他說下去,正巧,前邊圍了一大圈人,她忙拉着他往那裏走,卻原來是個用喜鵲抽籤的攤子。
“牛郎織女鵲橋會,喜鵲牽得有情人,兩位想抽個簽嗎?看兩位紅光滿面,喜上眉梢,一定是喜事快近了,抽個上上籤,指點迷津,前程一片大好。”中年男子捧起個鵲籠子笑容滿面,“我這喜鵲是最靈驗的,鵲兒一叫,靈簽來到。”
小小的簽筒湊在兩人跟前,白靜柔平日裏不會相信這些的,今天卻有些躍躍欲試。
她朝皇甫沫華看了一眼,他嘴角上揚,輕輕點頭。
中年人滿臉都是笑,把簽筒遞到白靜柔手裏,向喜鵲輕輕吹着口哨。
喜鵲叫了兩聲,跳躍着去叼那竹籤,紅簽放進白靜柔手裏,中年人高興地說:“第十簽,上上籤啊……”
話音未落,白靜柔卻聽到了尖利的哨聲,直刺進她的耳里,讓她一瞬間什麼也聽不到。
白光乍起,前面掛籠子的竹竿炸開,無數碎刀狀物飛向了兩人。
皇甫沫華一個轉身把她拉開,順手提起那鳥籠砸向那些碎片。
她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籠子翻滾落到她腳下,籠里的鳥兒卻已渾身染血。
她再望過去,只看得見那中年人面目猙獰,拿出一把刀來,刺向皇甫沫華,他手捂左腹,一手一腳,把中年人掀翻在地。
“走!”他向她沖了過來,拉着她往小巷奔逃,無數短打裝扮的人追蹤而至。
此時,她才又聽到了聲音,卻是破空而來的刀槍之聲。
子彈的尖嘯如在面頰耳邊,擊打在兩邊的牆上地上,皇甫沫華粗重的喘息聲就在她的耳邊。
她聽到了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他拔出手槍還擊,後面的人卻沒有見少。
“你,快走,他們找的是我!”皇甫沫華甩開了她的手,向後打了兩槍。
她搖頭,“這種時候,我怎麼能走?”
看着她,他有些怔神,臉色複雜,忽然間一把攬住了她,嘴唇在她額角印了一下,低聲而堅定,“白靜柔,你走,去叫人,軻強在附近。”
嘴唇的溫熱由額角瞬間傳遍全身,她渾身發燙,似沒有聽見他的話,槍林彈雨中,她仔細傾聽,“沒有,他沒有來。”
她左右望了望,細細地聽,“他們在左邊巷子裏,我們走右邊。”
她扶着他往右邊小巷走,摸到了他身上濡濕一片,血腥味隱隱襲來,她回頭一看,滴滴鮮血在路上滴成一線。白靜柔咬了咬牙,脫了自己的外衣,按在他的傷口,又抓了把泥土急速跑了回去,把血跡掩蓋。
她扶着他往右邊巷子走,行人早已恐慌奔逃,留下不少雜貨攤沒收,他的身子越來越沉重,雖竭力保持,卻也把大半個人的重量壓在了她身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她臉上,喘息聲卻越來越沉重。
忽地,她又聽到了腳步聲,紛至沓來。
她左右看了看,把他扶到攤子後面坐下,低聲說:“四少,你在這兒坐着,我去引開他們。”
他一把抓住她,搖頭,“你去叫人,叫軻強,別管我。”
又是這句話,她怒了,“我怎麼能不管?”
她想了想,從他衣襟上撕了塊染血的布下來,飛快地跑出了巷子。
皇甫沫華捂着腹部的傷,他知道自己傷成了什麼樣,這不是普通的謀殺,對方有備而來,他垂下頭,鮮血已經染濕了她那件月白色的外套,他獃獃地看着那外套,臉上現了一絲茫然,視線逐漸模糊,腦子裏卻想:傻姑娘,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白靜柔飛快地跑着,把從皇甫沫華身上取下的那塊染血的布擰出血水,滴在路上,忽地,她似乎聽到了汽車隆隆開過來的聲音,她側耳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喜色,忙往汽車發聲處跑了去。
走沒幾步,她聽到左側巷子有腳步聲傳來,忙避進角落裏,那群人停頓了一會兒,似乎看見了地上的血跡,往另一邊追了去。
她忙跑出角落,繼續往前奔逃,卻暗暗奇怪,這些人怎麼一聲不出?他們不說話,她只能從腳步聲判斷,好幾次差點弄混,還好有驚無險來到了汽車邊。
軻強從車裏走出,見她滿臉汗水,一身血跡,嚇得不輕,急奔至她跟前問:“四少呢?”
“長安巷內,那賣燒餅的攤子旁。”她腳一軟,差點跌倒,軻強忙扶住了她,一揮手,幾個人從車上走下,拿出駁殼槍,往小巷裏跑。
白靜柔跟了幾步,軻強說:“你在車裏等,車子進不去。”見她滿臉擔憂,他忙勸慰,“別怕,四少命大,不會有事的。”
她只覺自己渾身發軟,力氣彷彿都已經抽空了,扶着車門站定,點了點頭。
軻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臉上雖然憂愁至極,卻朝她咧嘴一笑,“真是我們的好嫂子。”
說完,他帶着人急奔而去。
白靜柔扶着車門緩緩癱在了車腳踏上,司機遞過來一杯水讓她喝,她接過來,卻見白色陶瓷杯都染成了紅色,她攤開手,這才發現滿手都是鮮血,整個前襟都被染紅了,這都是他身上的血,他的傷,比她想像的還要嚴重。
想及在如此危境,他還讓她走,讓她不用管他,眼淚一滴滴流下,滴在衣襟上,把濃稠的紅色暈開,一朵朵,如淺紅玫瑰。
司機也不知道怎麼勸她,只遞了塊手帕過去,說:“咱們四少早預料有這麼一出了,你別擔心。”
白靜柔一怔,仰起頭來,“早預到了?”
司機摸了摸鼻子,樣子卻深悔失言,什麼也不說了。
兩人沉默而坐,巷子裏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正等得焦心,小巷盡頭,軻強等幾個人扶了皇甫沫華過來,急步走至,白靜柔忙上前幫着扶他上車,這才發現,蘇雅文也在。
她來不及問蘇雅文詳情,軻強急叫:“快走!”說完伸出身子,往後打了兩槍。
車門合上,急速開走。
皇甫規伸出手指來,在皇甫沫華脈門上探了探,輕聲說:“已經陷入深度昏迷,得馬上做手術才好。”
軻強見他一臉為難,問:“怎麼,有問題嗎?”
“他的受傷情況,不好把握,彈片不止一個,形成大出血,雖然傷的不是要害,但手術做起來就麻煩了,最好進大醫院。”
軻強臉色鐵青,掃了一眼趴在床上照料皇甫沫華的白靜柔,說:“四少吩咐了,不能進醫院。”
皇甫規愕然,“為什麼?”
軻強咬了咬牙,“他不想讓人知道受了重傷,還請您代為保密。”
皇甫規睜圓了眼,“他這是幹什麼?為了躲避什麼人?還是在查些什麼?他不要命了?”
軻強苦苦一笑,說:“大少爺,咱們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四少現在看起來風光,但哪一次不是在刀口上舔血過來的?”
“那好吧!我來給他做手術,可能需要大量輸血。”
軻強眉頭一展,“輸血不怕,我們有的是人。”
皇甫規點了點頭。
軻強就對白靜柔說:“白小姐,出去吧!我們在外邊等着。”
白靜柔站起身來,走到門外,蘇雅文無言地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我們去那邊坐。”
軻強就不管她們了,吩咐叫了幾個血型相同的人過來,等在外面準備輸血。
蘇雅文感覺她手指冰冷,渾身似乎在微微顫抖,輕聲寬慰:“你別怕,他會好的。”
白靜柔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她,“雅文,還沒多謝你帶了他出來。”
蘇雅文說:“你一聲不響跑走,我找了個遍,等找到時,廣場上發生了爆炸,就看見你們倆逃進了小巷子,這才跟了過去,還好我熟知你,找到了皇甫沫華,正巧遇上軻強,一起把他救了出來。”
“你看清那批人了嗎?”
“全是陌生面孔,從沒見過,可他們有一個特徵,腰上都別著一把截刀。”蘇雅文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
白靜柔怔了怔,“截刀?陳老闆和賽月季被殺的兇案現場,就有一把截刀,可孫鐵後來承認了,那把刀就是他行兇的兇器。”
蘇雅文說:“也許吧!”
“雅文你知道嗎?當時在那兒,我看見他被槍擊中,聽得到他的血慢慢流出來的聲音,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點也聽不到那些人說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我忽然覺得,我是個廢人,只會給他添亂,那東西爆炸時,如果不是因為他攔在我面前拉了我一把,他不會受傷那麼重……”
蘇雅文思索着說:“我也沒聽見他們說過話……小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銜枚疾走這個成語?”
白靜柔茫然,“什麼意思?”
“古人夜晚行軍,為了讓士兵悄無聲息行走,嘴裏會含一塊木塊,這便叫銜枚疾走,我和他們之中的一兩個人交過手,他們嘴裏都含着木條類的東西。”
白靜柔臉上閃過一絲困惑,“為什麼?”
蘇雅文瞧了她一眼,“人多嘴雜。”
白靜柔搖了搖頭,“不,他們防的是我,這怎麼可能?”
兩人對望一眼,卻從對方眼裏皆看出了駭然之意。
蘇雅文慢吞吞地說:“小柔,看來那個人對咱們十分了解。”
“那會是誰?”
“我也不知道,孫鐵雖然被抓了,你哥也放了回來,按道理說,那案子算是完結了,可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不,今兒這事和那案子應該沒多大關係的,或許就是因為皇甫沫華破了孫鐵的案子,人家報復上門來?”白靜柔心底隱隱生了絲害怕,卻不敢多想,喃喃地說。
“你也別多想,現在救四少要緊。”蘇雅文輕輕撫在她的手背上。
白靜柔順勢伏在她的膝上,語氣中帶了哭腔,“雅文,他如果挺不過去,我該怎麼辦?”
蘇雅文勸慰:“不會的,他不會這麼倒霉。”
忽地,燈光閃了幾閃,一下子熄滅了,腳步聲起,有人大聲說:“快,快,快開電閘!”
聽出是皇甫規的聲音,兩人一下子站了起來。
蠟燭亮起,照出軻強鐵青的臉,皇甫規戴着手套的手滿是鮮血,“怎麼這個時候停電?手術正是要緊關頭,還有彈片沒有取出,所有儀器都停了。”
軻強咬牙說:“搖電話去電局詢問,這一片線路故障,都停電了,要到明天早上才會有電。”
“怎麼會這麼湊巧?有發電機嗎?”
軻強搖了搖頭。
白靜柔咬了咬牙,上前,“皇甫大哥,我來幫你。”
皇甫規有些遲疑,“你?”
軻強眼睛一亮,“對了,白小姐耳力極好,但是……”他也懷疑起來,“這種情況下,要看得見才行吧?”
“我可以用聽筒監聽心跳和血液流速。”
眾人皆愕然,皇甫規更不可相信,“心跳能監聽倒還罷了,血液流速……你行嗎?”
白靜柔垂下了頭,又迅速抬起,“能行的。”
軻強說:“大少爺,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試試。”
皇甫規點了點頭,叫軻強再多點蠟燭,和白靜柔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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