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宿命契緣
五倫書閣,正廳內。
慧空大師依然盤坐於正對廳門的主席位之上,雙眼慧目慈光注視眼前二位少年,狀若沉思,眉頭緊蹙又似是隱有深意,久久不語。
“不知大師喚我等進來,有何訓示?”
軒雲卓神情坦然負手而立,儘管他傲態軒昂溢於眉宇之間,言語間仍是躬身行了一禮,面對這位禪武之道均已臻至境的世外高僧,他心生敬畏,自是不敢存有絲毫怠慢。
月曉風入廳之初便已行禮,然後神情恭敬地靜立一旁,因今晨際遇與方才心神交感的玄異,他始終不敢再次直視,慧空大師那有若實質足以洞悉任何心靈的透徹目光。
他甚至可以覺出自己的可笑,他不明白或是也不想明白,自己如此舉動,究竟是懼怕慧空大師再次洞悉他的內心,還是根本在逃避自我的矛盾呢……
慧空大師靜觀二人,思忖,面前二位少年一動一靜,性情各異,個中天賦資質均屬上上乘之選,而且默觀其命性相格,也暗合今日天干地支大六壬課年、月、日、時四相運格中“雲動風霽”的“龍躍雲津,鳳鳴朝陽”之兆──
難道他們便是懷雪師兄所說,是有關“大藏禪院”的“宿命契緣”……難道他們二人的命運,真的勢必將關乎天下蒼生此後數百年的歸宿么?
空自一嘆,慧空大師說道:
“你們既然被牽連進來,可見必是與我有緣。貧僧也有一個問題問你們,想到什麼便答什麼,無須拘謹。”
慧空大師言語稍頓,緩緩道出問題,
“人,究竟是否應該屈服於宿命呢?”
軒雲卓輕輕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
“何謂宿命?早已註定的一切么?”
“我不相信它的存在,是因為我無比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更為此從容選擇,從未有過猶豫躊躇之心,並以天賦和實力去證明自己是如何得與眾不同,去證明自己努力的價值所在……生命的一切都操控在自我手中,何來早已註定之說?”
“如果真有所謂的宿命,也正如大師方才所說,唯一註定的是,你我必然會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生死既是宿命,也是現實。那麼,一個人敢於面對現實,是否也應算是一種屈服呢?”
慧空大師默然點頭,不置可否,關注的目光轉向旁側,望定在聆聽中靜思的月曉風,眼中充滿期待的神色。
月曉風聽罷軒雲卓一番話,在靜思中禁不住回首幼年往事……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與軒雲卓相比,他的經歷更顯曲折坎坷,而那種完全由不得自己支配與選擇的人生,是否就是宿命的安排呢……
月曉風略整思緒,面朝慧空大師微微欠身行了一禮,說道:
“曉風以為,‘宿命’究竟是否存在,這一點並不重要。又或者可以說,宿命只是一種心境而已,一種對漫長未知的恐懼,一份宛嘆世事無常的凄涼……”
“人如果屈服於宿命,其實那只是一種逃避。而面對宿命,人們心裏更多的則是怨憎與無奈……”
“我也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說法。盡一切努力為自己的所思所想而付出,不論結果如何,人生也會因為自我的把握而體現出生命應有的意義,哪怕這一切都早已註定……”
如此一番話脫口而出,月曉風又是暗自一嘆,說來何其容易,而當他回思身世,昔日的自己置身於命運交錯的洪流之中,四處顛沛流離,那種無所依靠又無能為力的心悸至今仍記憶猶新……
如果這一切都是註定的──
那麼以後的路又該怎樣走下去呢?
月曉風甚至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生活,都無法確定,更不用說談什麼自我,生命和人生了……
每當月曉風處於這種矛盾茫然的心緒紛擾之時,唯一可以讓他擺脫迷亂而警醒自己的,便是──母親!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聲清音禪唱,慧空大師自蓮台座墊上長身而起,走下席台緩步前行,道,
“你們可曾知道──”
“人性有三,一曰求,二曰變,三曰悔……”
“人,緣何以求?皆因心識業力使然,思感本能,愛欲貪痴……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然而,有求未必有應,得失往往反覆於轉瞬之間,於是,自然而然心怨神惑,順時應勢窮通則變;卻隨着歲月推移,心境變遷無常,始知有求必有失,有舍方有得的輪迴至理;故而,徹悟前塵,頓生悔意,拋開以往心念中執着的是非曲直與因果對錯,終可真正學會如何放下了……”
慧空大師緩步踱前,至會神聆聽的月曉風與軒雲卓二人身前不遠處,隔得如此近的距離,他們二人面相中氣運神格流轉的任何細微變化,立時一一盡收於己身不動禪心之中,然後說道:
“貧僧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有幾句話想贈與你們二人罷了……”
言語間,慧空大師步履穩重穿過二人身側,徑直行至廳門前,仰首抬頭,深邃的目光掠過書閣外參天的林木,直視午後晴朗蔚藍的天際虛空,語氣出奇凝重又極賦深意地說道:
“這紛亂塵世間,或許有天命所歸一成不變的前途際遇,卻未必足以左右你我始終如一的自由心性──”
“不論你們如今是心有所求渾然無覺,仰或是身不由己不知所從……最終仍然避不過那隨之而來的──早已註定的宿命塵劫!所以,惟有在因緣際會的徊轉往複中,如何把握與堅持自我真性,才是最為關鍵的……”
“生命,固然是解脫徹悟的本來所在,卻同樣也是心性牽挂的最大障礙所在……得也是你,失也是你!”
“鐺……鐺……”
正當月曉風與軒雲卓二人聞言均是心神一凜,尚未來得及細思揣摩之際,學院的午課鐘聲悠然響起。
“你們去吧!”
慧空大師立於原地,飄遠的目光已緩緩收回,然後微微閉合雙眼,靜心若定,不再言語。唯見兩手合持念珠置於身前,指端迴轉撥動的動作之間,每一停一頓,都可以讓人生出一種分外氣定神閑的祥和感念。
自書閣正廳出來,月曉風的情緒莫名低落,一路默然前行着。
他喜歡象這樣去思索某些東西的答案,儘管有時窮極自我僅知的一切,也是無能為力,但不論結果是豁然開朗的喜悅,還是困惑難解的煩惱……他都可以從中體會到一種快樂,一種足以令他忽略身邊任何一切、盡情體味自性存在的快樂……
心性、人生、命途……
方才慧空大師所提及的,正是月曉風這些年時常自審其心的問題。對於處在這個年紀的他來說,原本無可厚非。然而因為殊異的身份,坎坷的經歷與矛盾的情緒,他一直無法為自己找到一個僅屬於自我的答案。
身不由己,不知所從……
回思慧空大師的話,難道這就是不甘屈服的他一直在逃避的現實嗎?
逃避……?月曉風苦笑反問自己,然而他又有得選擇嗎?
宿命塵劫……自我真性……得失由己……
慧空大師的幾句告誡徘徊流連於腦海心際,與以往的矛盾思緒糾纏往複,月曉風頓感一陣心亂如麻的煩亂,已經理不清思悟的方向……
此時,不經意間,迎面一襲清風徐來,拂起額前鬢角散亂的長發,初秋燥熱的陽光下,如此一陣撲面而至的清爽,令到月曉風油然止步,禁不住怡然一嘆,微閉雙眼,心神不由自主沉澱於這片刻間的體驗之中,思緒恍然一空……
就在這片刻之間,月曉風頓感有悟於心,驀然覺出一向鬱結的心情有種一掃而空的暢快,搖頭一嘆,終是展顏輕笑出聲來。
走在前面的軒雲卓在沉思中驚覺異動,不由停步,回望此時沐浴在陽光中淡然輕笑的月曉風,心下訝然,思忖:
這位年齡與己相差無幾,氣質溫文儒雅,思想卻略為中正老成,而且氣道修為時隱時現尤顯怪異無常,名字喚作“曉風”的少年,自書閣出來之後,方才還跟自己一樣陷入深思的狀態中,此刻卻意外地破顏而笑……
難道,他已經有所領悟了嗎?
月曉風迎向軒雲卓疑慮的眼光,略帶歉意地笑道:
“不好意思……只因剎那感懷於心,偶有所悟,以致舉止失常,打擾雲卓兄靜思了……”
軒雲卓苦思半響,始終認為剛才慧空大師那一番話,不過多是警示訓誡之用,縱使有幾句頗具啟人心智之妙,卻又僅是淺薄地說說而已,顯得矛盾而無謂。而月曉風的反應與己恰恰相反,便不無驚奇地說道:
“哦……既然曉風兄有所領悟,不知可否說來一聽?”
“……其實,也只是有些感觸罷了,還談不上領悟!”
經過適才的對話與際遇,月曉風覺得自己對面前這位性情孤傲的少年似乎已經有了幾分了解,更加堅定自己最初對他性格的猜測,於是跟步上前,欣然道,
“午課時間到了,不如你我邊走邊說吧……”
頂着午後的艷陽,迎着時而涼爽拂面的秋風,月曉風與軒雲卓二人並肩順着園徑小路朝“三思別院”行去。
任明媚耀目的陽光灑落身際,隨步踏在書院中園內柔軟的草地上,月曉風想及方才的思悟,原本準備說些什麼,卻心中忽地咯噔一下,那種揮之不去的豁然欣悅依然充斥於心中,但此刻的他竟已不知該說些什麼,又該從何說起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剛才的感覺,正如數百年前禪宗名僧玄奘大師曾經說過的那一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好似慧空大師的提問與你我不同的作答一般……或許,那是一種區別的心境,而我也只是在那片刻間的空寂中,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而已……”
“知道自己……”軒雲卓聞言一震,聯想起父親曾解釋過有關“梵劍如一”的劍道要決,不由在漫步前行中,有些驚訝地瞥了身側的月曉風一眼,仍然以一種冷靜自信的語氣說道,“而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慧空大師提及的宿命塵劫究竟指的是什麼?”
“或許是因為我與雲卓兄的經歷有太多的不同,所以對於現時的我而言,宿命是為何物,並不重要。我心中所求的,只是些很簡單的想法,就是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天,便已是足夠了……”
月曉風又是淡然一笑,想起了母親。
軒雲卓眉頭一皺,他再次打量了月曉風一眼,從月曉風臉上略帶倦意的神情和那誠摯的笑容中,他確定這番話是出自真心的,於是不敢相信的目光中閃過几絲失望的神色。
這些年來,軒雲卓以其勢力雄厚的家世與卓越不凡的劍道天資,迅速崛起於江南武林少年高手之列,談武論技,同輩中人鮮有能敵者,久而久之,自然多出些孤高清傲的習性。難得今趟西行,遭遇象月曉風此等不論氣質天賦或是武道修為,都令他為之震驚的同輩中人。
如此一來,怎能不讓軒雲卓自強自信的心中徒添幾分挑戰自己的刺激**呢?怎奈月曉風的坦誠令他既是惋惜又是失望,如同那“白蓮尊主”徐鴻儒所說,一個追求更高層次天人境界,力圖“逆天極命”的武道中人,又怎能容得下如此得過且過意志消沉的念頭呢?
軒雲卓毫不掩飾地搖頭一嘆,傲然道:
“我想知道所謂宿命的結果,是因為我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可以去扭轉它,而不是當我成就自我的一切之後,所付出的諸般努力被人故弄玄虛,強行冠之以什麼‘宿命’所致,早已註定等等不知所云的說法。也更是因為我不想自己好象有一些人那樣,面對這似有若無的個中謬論,時刻忐忑消沉而畏懼不前……”
月曉風豈會不明白軒雲卓言下的譏諷挑釁之意,卻不得不佩服他的驕傲與自負,又禁不住尋思着,或許他自小便一帆風順的命途,早已註定了今日敢於挑戰宿命的心性吧……難道他的心裏就沒有過任何的牽絆與絲毫的猶豫嗎?
月曉風掉轉話頭,也不甘示弱地說道:
“雲卓兄的想法着實令曉風佩服不已,但也未免稍嫌偏激了些,顯得太過於執着了吧……”
軒雲卓此時如同早有所料一般,一反常態,大笑出聲,反問道:
“你,又何嘗不是呢?”
月曉風乍聞此言,頓時怔住了,驟而思悟出己身心念的偏執之處,忍不住吃驚地望向軒雲卓,不由得啞然失笑。
二人相視而笑,駐足前望。
上題“三思別院”四字的白石拱門已然豎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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