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
福靈郡主的送嫁隊伍長得一眼望不到頭,這長長的隊伍里,來自成王府的有乳娘牛媽媽,晴香雨香書香墨香四個隨嫁的大丫頭,王府儀衛司指揮使薛將軍帶着兩百位手下,另有文毓郡王派來的長史魏大人並兩名長隨。
魏大人是文毓郡王最信任的人,文毓郡王病倒在床不能遠行,懇求魏大人替他送嫁。
福靈郡主乘坐的車轎寬闊舒適,她紅着眼圈趴在榻上,想着哥哥滿是病容的臉。
臨行前一夜,她到哥哥病榻前告別,哥哥對她千叮嚀萬囑咐,直到夜半不肯歇息,她怕累着哥哥,忍痛跟他告別。
告別時特意跟他約定,明日她離開的時候,哥哥不來為她送行,一來他的身子需要靜養,二來省得分離時的感傷。
送嫁隊伍浩浩蕩蕩出了城門,薛將軍突命停下,一頂小轎飛一般來到福靈的車轎面前,小轎停下轎簾揭開,露出文毓郡王蒼白的臉。
他扯起唇角勉強笑着,喚一聲福靈,啞着聲音說道:“哥哥還有一句話囑咐你,到了邊城后,你無需掛記家中,一切有我,你只要自己好好的……”
福靈看着哥哥,哽咽難言,文毓郡王別過臉,轎簾無聲放下,轎夫抬起小轎緩慢離去。
從來升客棧接回妹妹后,文毓郡王進宮,跪在御書房外請求皇上收回成命。
他跪了一天一夜,皇上不肯召見,他跟小黃門要來紙筆,趴在地上寫,洋洋洒洒數萬言,為妹妹據理力爭,寫好遞到皇上面前,皇上隨手擲於龍案,未看一眼。
又過一日,成王坐不住了,他戴上王冠穿上紫袍進了宮,徑直闖進御書房。
庸懦了大半輩子的成王為了一雙兒女,在皇上面前擺出潑婦罵街的架勢,將這些年心中的憤懣不滿委屈傾瀉而出,連連質問皇上為什麼對生母,對一母同胞的弟弟如此無情。
皇上也動了氣,大聲道:“朕生下來,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太后,喂飯的是太后把尿的是太后扶着走路的是太后,生病了照料朕的還是太后。你們說太妃生了朕,可在朕心裏,她與別的先帝妃嬪一樣,是個陌生的路人,為何非要逼着朕去親近她?至於你……”
皇上指指他:“朕對你不錯……”
“沒覺得。”成王一聲嗤笑打斷他:“你對母妃與我冷血,我不與你計較,可福靈一口一個皇伯父,敬愛你尊重你,你親口許諾,會為她物色一位滿意的郡馬,一國之君金口玉言,卻出爾反爾將她賜婚給鎮國大將軍,堂堂皇上,非要在孩子們面前做一名卑鄙小人。”
皇上臉色更加難看,怔了怔咬牙說道:“敵國侵略我國十數年,是鎮國大將軍帶領麾下出生入死,擊退了敵軍收復了城池,才有我朝如今的河山安寧,朕傾盡所有封賞他也是應該。”
“你願意怎麼封賞他都行,可福靈是我的女兒……”
“她也是朕的侄女兒,就因為朕喜歡福靈,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她,鎮國大將軍威風蓋世,別人家的女兒,朕還不想給呢。”
“他那麼好,你怎麼不讓公主下嫁?”
“公主是朕親生的女兒,邊境苦寒,……”
皇上話說一半驚覺不妥,忙忙住口,深吸一口氣平穩了情緒,擺手道:“這門親事已定,無論你們怎麼鬧,都絕無更改,帶着文毓回去吧,回去將功補過,只要福靈順順噹噹出嫁,朕就免去你們的衝撞之罪。”
“我去找太后。”成王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前幾日福靈抗旨逃婚,朕還沒有讓太後知道,太后極重規矩,你若橫生枝節了,只會失了她對福靈的眷顧。”皇上看着案頭奏摺,揉一揉太陽穴道,“你雖不成器,倒是有一雙好兒女。太子他……”
太子太不爭氣了,東宮中美女如雲,他卻縱容詹事府出城強搶民女,且被鎮國大將軍撞個正着。
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跟弟弟訴訴苦,可成王沒理他,氣哼哼轉身出了御書房,指着兩個小黃門大吼道:“抬上文毓郡王,回府。”
回到王府,成王來了福靈房中,對她說道:“我和你哥哥儘力了,如今的情勢,我們只能接受這樁親事,你呢,多往好處想,邊城天高皇帝遠,沒有那麼多皇家規矩束縛着你,你可自由自在,這不正是你喜歡的嗎?”
“女兒聽說,那鎮國大將軍又丑又凶年紀老大,父王可見過他?”福靈跟着哥哥回府的時候,就知道非嫁不可,心中早已接受,她並不知道父王和哥哥進宮去求皇上,此時父王與她談起,她想着索性問問那孫啟,果真那般不堪?
成王搖頭:“沒見過,見過他的人很少,皇上也特許他不用上朝,聽說他殺人如麻樹敵太多,怕遭人報復,總是深居簡出。”
福靈哦了一聲:“他殺的應該都是狄人,難道京城裏有敵國的姦細?”
“也許吧。”成王搖搖頭,“福靈啊,你不用過多在意他這個人,想來他軍務繁忙,不怎麼呆在將軍府,你只需記住,你才是將軍府的主母,把將軍府後宅打理好了,那裏就是你的天下,你可隨性恣意,至於夫妻感情,敷衍着做好表面功夫也就是了。”
福靈哭笑不得:“父王與母妃就是敷衍着,做表面功夫嗎?”
成王連連擺手,“我與你母妃不是,我打小就喜歡她,她身子弱,我捧在手心裏疼着,還是沒能讓她多活幾年。”提起先王妃,成王黯然神傷,良久才回過神來,“如今這個是太后給配的,我不惹她,她不惹我,各自安好,挺好,挺好……”
說著挺好,卻是不住得嘆氣。
福靈咬唇道:“哥哥的身子,可是隨了母妃?”
成王點點頭,嘆息更深:“你母妃身子雖弱,可性情散淡不愛操心,才能勉強活過三旬。你哥哥體弱不說,偏又心有七竅,我……”
成王的聲音哽住,說不下去。
福靈默然半晌,艱難開口問道:“哥哥遲遲不肯成親,難道是……”
“他怕自己短壽,留下孤兒寡母。”成王搖頭,“你不用記掛你哥哥,有父王護着他呢。”
福靈看着父王鬢邊的白髮,忍着心酸含笑說道:“家中有父王在,我萬事放心,父王也請放心,不管到了何處,我都會好好的。”
福靈想着父兄,整日悶悶不樂。
夜裏宿在一座莊院,晚飯時竟有酒喝,入口清冽綿軟,幾乎與來升客棧的酒一模一樣,福靈借酒澆愁,連喝一壺下去,一夜酣睡無夢。
次日再上路,隊伍漸漸遠離了城郭,官道兩旁是大片的田野,遠處青山隱隱,細聽流水潺潺,春光明媚,美不勝收。
福靈被四個丫頭輪番逗引着,終於直起身子透過車簾向外觀瞧,這一看,目光再收不回來。
她打小喜愛野外風光,無論晴天雨天,總是往外跑,母妃看她身子強健活蹦亂跳,又疼愛又羨慕,不許任何人拘着她。
稍大些,她纏着父王教她騎馬,去的地方更多,行得更遠,可是最遠也就去過皇陵,聽哥哥說,父王母妃曾帶他們去過金陵外祖家,可她那時候太小,根本不記得。
白日裏風光綿延,夜裏美酒相伴,她的心境漸漸開闊。
雖說父王與繼母貌合神離,可他身邊還有母妃生前一力栽培的蘭夫人,蘭夫人眼裏心裏只有父王,有她照料父王,福靈甚是放心。
哥哥這些年因有太后關照,成王府常住着名醫,宮裏源源不斷供應人參與珍貴藥材,他的身子已越來越好,過一兩年更強健些,納一位他喜歡的郡王妃,再生幾個小人兒壯大成王府,想想都令人興奮。
至於鎮國大將軍孫啟,福靈徐徐吐一口氣,父王說得對,何必對他太過在意。
送嫁的隊伍在前,大將軍的隊伍在後,天氣漸熱,午間的時候,大將軍傳令隊伍停在背陰處,稍事歇息。
“這可奇了。”廖恆靠着馬鞍,喝一口水囊里的水,笑說道,“以前我們行軍,無論風霜雨雪,不能慢更不能停,如今不過稍熱些,就得歇歇了?”
大將軍端坐在一塊大石上,認真擦拭手中寶劍,劍身反射着太陽光,斑駁投在腳邊,隨着他的手勢,漾漾得晃動,他不緊不慢說道:“如今是太平時候......”
廖恆打斷他:“來路上也是太平時候,怎麼每日都是急行軍?害得將士們叫苦不迭。”
“都有誰叫苦?”大將軍眼眸中寒光驟起。
“沒有沒有。”廖恆忙忙擺手,“我就這麼一說,他們都是鐵打的,沒人叫苦,就我覺得苦,我是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正絮叨的時候,就聽前方車轎中傳來隱約的笑聲,搖頭說道:“離京前兩日愁眉不展,今日就笑上了,是想起什麼喜事來了?還是夜裏酒勁沒過?小妮子有趣,我過去跟她說說話……”
“回來。”身後一聲斷喝。
他忙站住了:“你放心,她不會記得我,有你在旁邊,沒有姑娘能看見我,就說那荷花,一應事宜都是我來照料,可她總是問起你,提到你就臉紅……”
說到這句,話音里已滿是委屈,“難怪我年紀老大,也討不上媳婦兒。”委屈着話鋒一轉,指着大將軍嬉笑道,“不過呢,你雖討人喜歡,一樣沒媳婦兒。”
“我有了。”他擱下手中的劍,指向福靈乘坐的車轎。
“你還得意上了。”廖恆哈哈笑道,“來升客棧的事她早晚會知道,倒要看看洞房花燭的時候,你如何面對她。”
他緩緩拿起寶劍,突然手腕一轉,劍尖指了過來,沉聲道:“不要再往她的酒里下藥。”
“你知道了?怎麼知道的?”廖恆腳下一跳,避開他的劍鋒,“頭兩日看她傷懷,擔憂她睡不着,就放了些助眠的葯,後來沒再放了。”
他嗯了一聲,收劍入鞘。
“不過,來升客棧的女兒紅就剩一罈子了,要不,換成我們的酒給她嘗嘗?”廖恆不懷好意問道。
“太烈,不行。”他搖頭道,“沿路打發人去尋,口味清香綿軟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