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拜
狗兒是在四歲那年遇到賈純的,那時賈純八歲。
那天天很藍,雲很高,天空白的像一面大鏡子。
狗兒一個人孤獨地躺在井沿邊,看着酥糖般的雲朵,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當時賈純抱着一個大紅漆雕梅花的首飾盒,慢慢地朝狗兒走過來。
狗兒看到一個比他大的小孩正朝自己走來,警惕地注視着賈純。
賈純看到了井沿邊的小孩,有些怯懦地停了下來。他咽了一口唾沫,才繼續邁開步子,來到了狗兒身邊,放下了懷中的大紅漆雕梅花的首飾盒。
他來到井沿邊,動手轉動井軲轆取水,這時狗兒攔住了他,問道:
“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
賈純聽他這麼問,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賈純,怯生生地道:
“我,我想取水,洗盒子。”
狗兒看了一眼地上的首飾盒,不屑一顧道:
“這裏是僕人們取水的地方。你要取水去西院,我看你不像這裏的僕人,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賈純剛來到戚府,還不適應,尤其是對人類的恐懼,在此刻深深地擢住了他,他有些害怕,喃喃道:
“我不知道西院在哪裏?”
“西院你都不知道在哪裏,你什麼時侯來的?”
狗兒說著從地上站了起來,舉起左手指了指,道:
“喏,西院在那邊,那裏是老爺取水的地方,你要取水,去那裏。”
賈純顯得有些為難,他拿起了地上的首飾盒,看着狗兒道:
“我怕,要不你帶我過去吧。”
狗兒聽到這些話,又把賈純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時語氣和緩了下來,道:
“算啦,你想在這裏取水也行,不用到西院。”
“真的嗎?”賈純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匆匆回到井沿邊,把首飾盒放在地上,開始轉動井軲轆。只聽“吱呀吱呀”的聲音傳來,一桶清水便被提了上來。
這時賈純卻發現,自己轉着井軲轆,根本沒有辦法取水,他焦躁地用身子卡住井軲轆,然後動手去取水桶,可是胳膊太短了,夠不着。
這時狗兒走了上來,笑道:
“你可真笨,我替你擋住井軲轆,你來取水。”
賈純感激地看着狗兒,道:
“謝謝你。”
狗兒粲然一笑,屁顛屁顛地走到井沿邊,用盡全力握住了井軲轆。
“你快去取水桶,我快堅持不住啦!”
狗兒雖然用了吃奶的力,但是畢竟年齡尚小,有些耐不住。
賈純聽他這麼說,急忙動手,把水桶取了下來。狗兒一瞬間如釋重負,他手一松,那井軲轆便“吱吜吱吜”地轉了幾圈,取水的繩子又落在了井底。
賈純提着水桶放在了井沿旁邊,他發現狗兒累的滿頭大汗,有些慚愧道:
“你沒事吧,快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沒事。”狗兒看了看被磨的通紅的雙手,抹了一把額頭上面的汗珠,笑道:
“我沒事,我力氣可大了。”
賈純聽他這麼說,不僅會心一笑,開始取水擦洗首飾盒。
狗兒看他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忍不住問道:
“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我娘的東西,”賈純看向狗兒,道:
“我娘留下了很多東西,我要一件一件把它們擦洗乾淨。”
“那你娘呢?”狗兒有些好奇地問道。
賈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看向狗兒,又把頭低了下去,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你怎麼了?”
狗兒發現賈純突然哭了,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慌忙解釋道:
“我不是問你娘,我是問你呢。”
“我娘不在了。”賈純說著在井沿邊坐了下來,首飾盒已經被他擦洗的乾乾淨淨。他抬頭看着天空,像是在告訴自己,又像是對狗兒道:
“已經不在了。”
狗兒看賈純一副戚惶的神情,於是走上前來,挨着他在井沿邊坐了下來。
他也抬起頭,看向天空,天空依舊很藍,藍的有些耀眼。那團酥糖般的雲朵,不知道飄到那裏去了。
“你沒事吧?”狗兒看向賈純,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天空的一角。
“我沒事。”賈純收回了目光,他用一隻胳膊搭在了狗兒的肩膀上面,淺笑道:
“我想明白了,人是在活將來,不是在活過去,我想我娘也希望我快樂。”
狗兒聽他這麼說,有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時賈純在他肩膀上面拍了拍,問道:
“狗兒是你的名字嗎,你的大名叫什麼?”
“我,我,我的大名叫井忠。”
“井忠。”賈純沉吟了一遍狗兒的名字,笑道:
“那以後我就叫你井忠,我叫賈純,很高興認識你!”
狗兒聽他這麼說,急忙制止住賈純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不過你以後還是叫我狗兒,不要叫我井忠。”
“為什麼?”
賈純看向狗兒,頗感疑惑地問道。
狗兒看着在後院忙碌的僕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輕描淡寫道:
“井忠是我爹娘活着的時候,我用過的名字,現在我叫狗兒。”
他說著開始向賈純講述起自己的身世,這些秘密狗兒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但是今天第一次遇到賈純,他竟鬼事神差地全說了出來,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
賈純聽井忠說完后,拉着他站了起來,激動道:
“狗兒,從今天開始,咱倆就是弟兄,我,我。你多大了?”
“四歲。”
狗兒看着賈純,顯得受寵若驚。
“好,那以後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咱們結拜為異姓弟兄吧。”
狗兒沒想到賈純這麼熱情,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為難道:
“我不過是一個無父無母的下人,你和我結為弟兄,別人會怎麼看呢?”
“我才不管別人怎麼看,我現在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
賈純說著,又摟起了狗兒的胳膊朝前走去。
狗兒不知道賈純的過去。賈純在四歲之前,和狗兒一樣,有着悲慘的童年,或者說,他的童年比狗兒更悲慘。
他被樹精、藤怪、花仙嘲笑,被他們扔石頭,砸的頭破血流。他被林家坊的人們抓住,放在大火中,燒的死去活來,甚至因此失去了一條尾巴。
在四歲之前,他的人生暗無天地,很多次他都想去死,卻沒有勇氣。沒有勇氣不是怕死,而是每次想死的時候,總有那麼一些東西讓他留戀着。
有時候是娘親做的一張糖餅,有時候是父親一句鼓勵的話。如果沒有他們的陪伴,他可能早已經離開了這個對他來說,不甚友好的世界。
現在他能體會到狗兒的心情,雖然他只有四歲,但是他已經沒有了父母。他想為狗兒做些什麼,或者說至少不再讓狗兒顯得那麼孤單,他可以做他的朋友。
賈純拉着賈忠走到了院牆的一角,那裏有一根枯死的棗樹留下的枝幹,上面的樹皮已經完全脫落,只留下了光滑的內壁。
兩人在樹榦前跪了下來,這時賈純朗朗道:
“咱們要歃血為盟,義結金蘭。”
狗兒聽他這麼說,疑惑地問道:
“那要怎麼弄呢?”
賈純撓了撓頭,看着狗兒道:
“咱得咬破自己的中指,然後,然後,”
他也不知道結義具體要怎麼做,只聽說過要喝血酒,但是現在沒有酒,只能退而求其次,道:
“對了,咱們咬破中指后,把自己的血塗在樹榦上面,血融合在一起后,咱們就是異性弟兄啦。”
狗兒聽他這麼說,毫不猶豫地咬破了自己的中指,要往樹榦上面塗,這時賈純攔住他道:
“別急,還要念結拜詞哩。”
他看着自己的中指,咬了一口,覺得有點疼,趕緊鬆開了。接着又閉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終於咬破。
兩人對視一笑,閉上眼睛,口中默念結拜詞:
“黃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賈純/狗兒,今天在此義結金蘭,歃血為盟。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有違背,亂箭攢心,不得好死。”
等睜開眼睛后,賈純拉着狗兒的手站了起來,笑道:
“從今往後,你再不是什麼狗兒了,你是我的弟兄。”
狗兒看着賈純,憨厚地笑了。今日起,他,狗兒!再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了,他有個義結金蘭的弟兄,叫賈純。
賈純認識狗兒后,一有空便跑到後院來,兩人在一起能待上一整天。但是大部分時侯,戚象仁會派人來喊他回去。
自打戚順死後,戚象仁幾乎不再來後院,他也不允許自己的外孫到後院,和僕人們混在一起。
但是賈純不怎麼喜歡他外公,所以每次都背着他偷偷來後院找狗兒。賈善知道賈純和人類小孩在一起,一開始有些擔心,後來他發現兩人關係很好,便漸漸放心下來,不再多管。
賈純十三歲的時侯,孟佩蘭去世了。
那時戚象仁已經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頭,先是經歷了喪女之痛,接着又經歷了喪妻之痛。
這一連串的打擊,令他以極快的速度,走向衰微,他整日地坐在太師椅上面,昏昏欲睡。而到了晚上的時候,則精神大振,一夜不能合眼。
這顛倒的世界,顛倒的黑白,顛倒的陰陽兩界,讓他整日活在夢境與現實的夾縫之中。
賈純有時候怯生生地從他面前走過去,戚象仁會向他招手。等賈純停了下來,他又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於是擺了擺手,又閉上眼睛,倒頭大睡。
孟佩蘭去世后的第三年,戚象仁已經到了相當糊塗的地步。那時賈善走到他面前,喊一聲:
“岳父!”
他會看着自己的女婿,搖搖頭,又問:
“你說啥?”
“岳父!”
他聽出來了,但是認不出來眼前的人是誰,只好再問道:
“你是誰?”
賈善只好耐心地向他解釋,但是多半時侯,賈善的話剛出口,他已經又困得閉上了眼睛,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
衰老,是人類的大敵,不論是最精明,還是最狠毒的人,都會被衰老打敗,成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存在。
戚象仁在面對衰老的時候,同樣成為了它的手下敗將。
也就是孟佩蘭去世后的第三年,農曆三月初三。這日戚象仁坐在院子裏面的太師椅上曬太陽,突然覺得頭腦出奇的清醒。
於是他派自己的僕人把請賈善請了過來,賈善來后,他開口道:
“陪我喝兩杯。”
賈善在岳父對面坐下,那時桌子上放着一瓶太禧白。賈善替岳父斟了一杯,輕輕遞上來,戚象仁接過,細細品酌了一口,又把酒杯放回了石桌上面,開始事無巨細地交代後事。
興許是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他趁着清醒,把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先是說起了自己的女兒戚紅英,哭了,哭的老淚縱橫。賈善以前從沒有見過岳父這般,他本以為戚象仁不愛戚紅英,原來不是,是愛,只是愛的很含蓄。
接着談起了自己的老伴孟佩蘭,覺得這些年對不住她,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事情,沒哭。但是說話的時候一直嘟嘟囔囔,像個小孩,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表現在了臉上。
賈善看他這般,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要敬岳父一杯。這時戚象仁擺了擺手道:
“不急,聽我說完。等我死後,戚家的家業就由你來繼承,我一輩子只得了紅英一個女兒,我最對不住的就是她。”
他接着還想交代些什麼,但是這時候腦子又不清醒了,喃喃道:
“去我房間,把我那瓶御賜的鶴年貢酒拿出來,我這些年捨不得喝,現在想嘗一嘗。”
賈善聽他這麼說,急忙起身去取,等回來的時候,戚象仁已經咽氣了。
戚府後來成了賈府,戚聰成了賈聰,而井忠成了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