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魔奇
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人厭惡我。
可是,我並不在意。
天下間人這麼多,有一小部分厭惡我,我也覺得不算什麼。
雖說……厭惡我的人,全都是『人類』就是了……
我每天早上都會帶着我的約翰到外面去散步。
約翰是一隻很大的狗狗,我最喜歡帶着約翰出門散步了。
在散步的時候,我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跟他們說話。大夥人都很好,跟他們打招呼讓我覺得非常開心。
在一個大紅色的郵筒上坐着一位妖精。
「早上好,郵筒上的妖精小姐」
「早上好,“魔女”小姐」
妖精小姐在郵筒上,看着許許多多的人把信放進去。
不過她會把喜歡的信拿走,所以有時候信會送不到。
「不可以拿太多信哦?」
「國外的同胞拿得比我還多哦」
「是么?」
「是的。不過我們的眼睛很挑剔的,只會拿很少一部分真正喜歡的」
附近木下家綠籬上的薔薇是“監視者”。
在盛放的花朵正中央的大眼珠便是印證。
監視者一直監視着什麼東西,在圖裏面的什麼人報告。
要監察什麼,要向誰報告,這裏面似乎有着規則,但我問他也不告訴我。
「早上好,“監視者”先生」
「嗨,“魔女”小姐,早上好」
「吶,“監視者”先生,一直睜着眼睛,眼睛不酸么?」
「我們這不是有好好地眨眼么?一年一次呢。在我們看來,你們眨眼的頻率太頻繁了,真佩服你們不累啊」
監視者身上泌出化為朝露的淚水,哈哈大笑。
我的提問說不定也會被他報告給土裏的什麼人。
小山上有塊墓地,一群小矮人先生住在那裏。
他們是一群妖精,留着雄偉的鬍子,住在墓石下面,手很巧。
他們把別人扔掉的各種東西進行加工,自己來用。
「早上好,小矮人先生們」
「早上好,可愛的“魔女”小姐」
小矮人自豪地向我展示用人的門牙製作的銳利石斧。
「吶,這個好使么?」
「喔,非常好使。很輕很堅硬,還非常鋒利。竟然把這麼好的東西扔掉,人類還真是浪費啊」
「每個人類的嘴裏都有好多好多那種東西喔」
「是么?那我們就趁人類睡着的時候一起去拿過來吧。既然那麼多要丟,那我們拿走一些也沒關係吧」
「這主意真不錯,小矮人先生」
我散完步,準備回家。
木下太太正在庭院裏。
「早上好,木下太太」
木下太太什麼也沒說,急急忙忙回到屋裏,把門關上了。
回到家之後,爸爸媽媽正坐在餐桌旁,一聲不吭地吃着早飯。
「早上好,爸爸,媽媽」
他們看也不看我一眼。
「早上好,小熊先生」
我對坐在沙發上的小熊布偶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爺爺」
我又跟很早以前正好就在這裏去世,一直睡在這裏的爺爺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奶奶」
然後我跟廚房窗外的樹上弔死的奶奶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縫隙人」
我跟冰箱縫隙中一直盯着我家看的眼睛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屜子蟲」
我打開廚房裏的抽屜,朝裏面密密麻麻的,背上長着人臉的小蟲子們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天花板上的……」
「夠了啊!」
媽媽很大聲地吼了起來,雙手拍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她非常生氣,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媽媽,您怎麼了?」
「你幹什麼!你究竟在那裏幹什麼!」
媽媽的表情非常可怕,對我大吼。於是,我向打開的抽屜里指過去。
「我不是說過么?那是屜子蟲哦。媽媽平時把手伸進蟲兒們中間把湯匙……」
「閉嘴!」
媽媽把醬油壺朝我扔了過來。
醬油壺沒有打中我,打中了站在我面前的薄片人,掉了下去。
「……扁扁先生,你有沒有事?」
「夠了啊!我受夠了啊!」
媽媽趴在桌子上,大聲哭了起來。
爸爸一臉疲憊,看也不看我一眼,念念有詞地說
「……媽媽很討厭你對那些什麼也沒有的地方打招呼,所以別那麼樣了,好么?」
「咦?可是……」
「聽話!」
「……」
被罵了,所以我不吭聲了。
明明就在那裏,不打招呼果然有問題。
「……我出門了」
爸爸站起來,留下哭泣的媽媽去上班了。
媽媽哭泣的聲音,響亮地回蕩在廚房裏。
然後我繼續對房屋中的人們打招呼。
「早上好,扁扁先生。剛才對不起了」
扁扁先生揮了揮扁扁的手。是他剛才保護了我,這些人都非常善良。
……可是我知道。
這些人其實非常可怕。
在我家聚集了好多好多。
而且我知道。這些人總有一天肯定會一擁而上,吃掉我的爸爸媽媽。
所以我總在跟大夥打招呼。
希望他們不要那麼快地吃掉爸爸媽媽。
可是我知道。
總有一天,爸爸媽媽肯定會被吃掉的。
「……早上好,牆上的人影先生」
媽媽的哭聲越來越大。
我待在家裏媽媽會生氣,所以我又出門散步了。
一路上又遇到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走在路上,有一群蚊子像柱子一樣聚在一起,飛來飛去。
有一個腐爛發綠的人站在那裏,就像要把那大量的飛蟲聚集起來似的。
他身上散發著非常難聞的抽泣,可是只有我和蟲兒們聞得出來。
蟲兒們就是因為聞得出來,所以才聚集在他身上的。
花的香味,血的氣味,腐爛的臭味,蟲兒們都很喜歡。
蚊子聚集的地方,是死過很多人的地方。這是只有我和蟲兒們的秘密。
澤田先生的車裏有魚兒在游。
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到車內,好多好多的魚兒就像在水中一般暢遊着,在作為和方向盤的縫隙中鑽來鑽去,就像水族館一樣。我很喜歡看這輛車。
可是澤田先生現在事業上遇到了麻煩,似乎過得很不好。
這輛車說不定不久也會變賣掉,再也看不到了。要是那樣,可真遺憾啊……我心裏一邊這麼想,一邊望着車內。
我走在林蔭道上。
我很喜歡林蔭道跟公園裏的樹。
我雖然會一邊走一邊瞧,但有些事情一定得當心。如果沒起風卻只有一棵樹的枝葉搖起來的話,準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那是不好的東西扮成樹的樣子在招手。
如果發現了,那就已經晚了。因為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被他招去了。
所以經常看樹的人,必須得小心了。
在一戶陌生的人家,狹窄的庭院裏晾着一件毛毯。
我觀察那件毛毯,尋找纏進毛毯纖維中的頭髮。
我的頭髮有的時候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打成結,也會跟纏進毛毯的纖維里。這是妖精裁縫師練習時留下的。
妖精女王每逢季節更迭就會出生,然後死去,妖精裁縫師為了憑弔妖精女王,不停地用人的頭髮來編製縞素。
妖精裁縫師很熱衷於工作,有時會會用人頭上的頭髮練習打劫,有的時候會撿起掉落的頭在毛毯或者毛巾上練習繡花,無時無刻不在磨練自己的技巧。
到了冬天,女王死掉的時候,縞素就會在空中展開。
肉眼看不見的縞素在空中翻飛,寄託對女王的哀傷,遮擋住冬天裏的一部分陽光。
電話亭里的公用電話響了。
我不會接的。反正肯定是那些死的很慘的人要詛咒什麼人才打的。
那些死者總是為了讓人聽詛咒而打電話。
可是,普通人聽到不到死者的聲音,所以接了電話也什麼都聽不到。
所以,死去的那些人在尋找能聽到自己聲音的人,會不厭其煩地反覆打電話。
每當聽到無聲電話總會心想:
要是無聲電話打到家裏,說不定其實也是死去的人打來的。
然後,他們說不定會用常人聽不到的聲音,傾訴可怕的詛咒之言。
散步的路線一下子就走完了。
我只能回家了。
為了不惹媽媽生氣,我不能回家。
我尋找新的散步路線,走向完全不認識的路。
在陌生的森林中,有一所被世人遺忘的神社。
在黑壓壓的森林和灌木叢中豎著一個徹底腐朽的鳥居※。它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但我覺得它已經維持這個樣子豎了好幾百年了。
在這個鳥居上,站着一個男人。
他瀟洒地穿着一件彷彿黑夜一般的黑色斗篷,戴着眼鏡,頭髮很長。
「您好」
我向他打了聲招呼,接着詢問
「您是神明么?還是惡魔?」
站在神社裏的總是神明,不然就是惡魔。
「————你覺得呢?」
男人俯視着我,嘴巴完成新月一樣的笑的形狀,回答了我。
我想了一會,說
「惡魔?」
「是么?那你就當『我』是惡魔好了。畢竟神與惡魔的區別,歸根結底就是那樣的東西」
男人咯咯聲笑起來。他說不定在戲弄我。
「……我不是很懂」
於是我開口了,然後接著說
「可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野陰之』對吧?」
我“能看到”這個人的名字。
我總能看到不同於人的東西。
我有時能從人的臉上看到動物,看到物件。不知為什麼,在這個人臉上看到的是『名字』。
「……喔?你“看得見”啊。那是『我』的『器』」
男人這樣說道。
「器?」
「你能看到人的『器』。打個比方,假設世間萬物都是『水』一樣的東西,那麼令其成型的『器』則是其存在本質,同時又毫無意義」
他似乎不是在戲弄我。這個人是那種喜歡神神叨叨的人。
「器是指名字?」
「從某方面來說是這樣,你這麼理解也沒問題」
「唔……可你還有另一個名字,為什麼?」
我從這個人身上還看到了另一個名字。
「『三郎』是什麼?」
「噢!原來你連那個都看得見么?」
男人非常佩服似的說道,眼鏡後面的眼睛眯了起來。
「這是『我』的器年幼時的名字。『我』這個器在現在這樣裝滿水以前————也就是『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有兩個人類的名字。一個是『我』年幼時的名字,另一個是成人後的名字。『神野三郎陰之』則是代表『我』的器的名字中最為正確的一個。
你能看到這種程度,表示你是擁有稀世之力的“魔女”呢。雖然擁有這般力量的你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都不會被『我』支配,但你的未來必定困難重重,和『我』締結契約吧。你那過於強大過於異質的力量,必定要麼毀滅世界,要麼毀掉你自己。不論你如何想要哪一種結局,『我』都會守護你的願望」
男人這樣說著,那蒼白的臉上浮現的笑容,在由衷的快樂之下變得更深。
「說說你的願望吧」
「咦……?這……」
我為難了。
「你是能為我實現願望的人么?」
「沒錯。『我』乃“黑夜魔王”,也是“實現願望的人”。人心乃是一口將等同願望分量的水汲取上來,將身體濕潤到徹底溶化的“貪婪的深淵之井”。只要你對黑暗懷着強烈的願望,你就相信願望能夠實現吧。說出來吧,那份力量必然給你帶來了莫大的不幸,你心中肯定懷着願望的」
我更加為難了。
「……我,沒有那麼強烈的願望啊」
「說出來吧」
「我只有一個心愿,我一直希望它能實現,但我相信,就算我不許願,這個願望總有一天也會實現的喔」
「對未知的將來所懷的確信,此乃委婉卻又無比強大的願望」
男人點點頭。
「說出來吧」
他嗤笑起來。
「你的『願望』————是什麼?」
「……」
他的問題平靜和強烈。我猶豫了一會兒,擔憂轉念一想,回答了她。
「…………希望大家能夠友好相處」
我繼續往下說
「希望媽媽、爸爸、妖精先生、幽靈先生、扁扁先生、木下先生,大夥、神、惡魔————然後還有我,大家都能夠友好相處」
我望着鳥居上面的男人,接著說下去
「不過我最希望和睦的,是媽媽和爸爸。我覺得,他們一定是因為看不到妖精先生他們,所以才……呃…………誤會的」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夠友好相處」
「原來如此」
「……能替我實現么?」
「當然。只要你心懷願望,就一定能實現吧」
男人回答了我,又接著說道
「不過要實現這個願望,你必須一直懷着比任何人都更加強烈的願望喔。你今後永遠應該都會像你以往那樣,因為那份讓你成為你的異常力量,遇到許多異常之物以及擁有異常之力的人吧。並且,你所遇到的那些人都懷着與你同種的異常,而那份異常必然會招致他們落得極為可怕的下場。而你則會看着他們,一次次地一直看着他們。即便如此,不管看到什麼,不管遇到什麼,你還是必須一直心懷相同的願望喔。恕我直言,你今後還會遇到能讓你喪命的糟糕情況,但只要你的願望一直都比任何人強烈,『我』就會守護你。這對於你來說是比死更痛苦的事情……你能做到么?」
男人語重心長地問我,可我一秒都沒有猶豫,回答了他
「……嗯,我知道了」
「很好」
男人淡淡地露出黑暗的笑容。
我擔心男人會像愛捉弄人的妖精先生一樣消失,一下眼都沒眨,直直地盯着他。
他露出了柴郡貓一般的笑容,但並沒有消失。
「那麼就————讓“故事”揭幕吧」
穿黑風衣的男人在腐朽殆盡的鳥居之上,就像繪本中的魔王一樣,掛着黑暗的笑容對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