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落齋一盞青梅解愁煩
籬落齋是當初幫小叔整修園子時,採薇最喜歡的一處地方,鑿水為濠,挑堤種柳,團團籬落,處處桑麻,置身其間,令人生出一種,安閑莫管稻粱謀,沽酒不辭風雪路的自在悠閑。
院中劈開田畦,如今隆冬也還罷了,若到開春,一畦一畦的春韭綠汪汪的,煞是喜人,屋后是原先人家留下的一顆大桑樹,臂粗的樹榦,樹冠高大,到了桑葚成熟的時候,掉下滿地紫黑的果子又香又甜。
開始小叔說園子裏有桑樹不吉利,想要砍了去,採薇說,不如再種些蓖麻,取個桑麻之意,這個園子也不必蓋的講究,房頂的青瓦上鋪上稻草,院外圍上籬笆,門前挖水濠,種幾棵柳樹,便取個名兒叫籬落齋,豈不應景。
小叔自然不懂這些,當時還說這不吃飽了撐的嗎,好好的高房大屋非得弄成村莊裏的土樣兒,是為了什麼,採薇說這叫返璞歸真。
弄好了園子,蘇善學引了幾個同僚來瞧,那些精緻體面的亭台樓閣都入不得眼去,走到籬落齋這裏卻都交口稱讚,說這裏好,歸林得意,老圃有餘。
成婚後,靜雲也說:“這滿府的院子都抵不上一個籬落齋有意境。”聽說是採薇拿的主意,遂點頭笑道:“我說你這人,也沒這樣精細的心思……”兩口子笑鬧了一陣,過後收拾出來做了採薇的住處。
不知是有意無意,籬落軒距府里的客居只隔了兩道粉皮牆,採薇今兒說出那番話之後,也有些後悔,雖說為了自己以後,可試想,哪個男的能接受她這樣的想法,又一想,即便有個君子協定,又能約束什麼,也沒有法律效力,不過是安自己的心罷了,便是木頭簽了,將來他非要納妾,她難道能攔得住,木頭要是安心不放過她,她便是下堂求去,這大明的天下,哪會有她的立錐之地,人心不定,未來難期,讓人愁思難遣。
採薇有個習慣,這事要是好的時候,她就非得往最壞的地方打算,若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又會往好裏頭琢磨,挺矛盾的心思,說穿了,也不過是小女兒家的患得患失罷了,只能怪木頭家世太顯赫,條件太好,兩人的感情加上諸多外在因素,就變的不那麼純粹起來。
三月提着一架小薰爐進來,採薇見了道:“怎的把這東西翻了出來?”三月撩開帳子,架着小熏爐,一點一點薰床上被褥,一邊道:“這屋裏雖通了地龍,可有些日子沒住人了,不知悶了多少潮氣在裏面,這熏爐里是咱們特製的花草香,姑娘放心,沒多大的味道。”
底細的薰了一遍,接過小丫頭手裏的湯婆子塞在腳底下捂着被子,過來收拾採薇案頭攤開的書,瞧見那枚小印不禁道:“要我說,姑娘實在的不應該,不看別的,就這枚小印也能瞧出在公子心裏,必是時時惦記着姑娘的,印章這樣的小事,公子都巴巴的尋了來,別的就更不用說了,叔老爺的有理,姑娘若想定什麼君子協議,趕明兒成了親,就剩下兩人的時候,姑娘說什麼,公子不應,非得成親前巴巴的說出來,豈不是找不自在,若公子不在意姑娘,這會兒點頭應了你,以後該怎樣還怎樣,姑娘能如何,倒不如這樣,心裏惱了,行動上就帶出來的好,可見是個嘴跟心一樣的,再說,他都被叔老爺拽回頭了,那神色也有服軟的意思,姑娘就該順着台階下來,怎的臉色一扳甩手走了,卻讓公子吃了悶酒,如今不知怎樣不痛快呢,若憋悶在心裏,怕就成了心病也未可知。”
採薇不禁道:“你這張嘴如今越發能說,數落起我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沒個完的時候,我不過是扭身出來了,哪就扳臉了,難道非得讓我嬉皮笑臉的才行。”
三月嗤一聲道:“姑娘那張臉沉的都快跟上六月的雷雨天了,還說沒板臉呢,公子明明想攔你,那眼裏巴巴的望着你呢,可姑娘愣是連個眼角都沒給,那意思是認真要生分了。”
採薇被她一句話說的對不上來,忽聽仿似有蕭聲傳來,隱隱約約的漸漸清晰起來,細聽之下,卻是一首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這些句子繞在心頭,竟是如此纏綿悱惻,聽着聽着,採薇不禁神思飄渺,彷彿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月夜,一襲玄衣的木頭,立於船頭,君子如玉,卓然若松。
一曲長相思漸漸隱沒,只聞窗外呼呼的北風,採薇忽道:“三月,你去小廚房瞧瞧,可有青梅子,煮一盞青梅茶來我吃。”三月眨眨眼,抿抿嘴笑了:“奴婢這就去。”
過了約半個時辰,三月才回來道:“公子吃了一盞青梅茶,問姑娘做什麼呢,我說姑娘拿着書發獃呢,大半夜的非要吃什麼青梅茶,巴巴的使喚我去熬,這個時辰,小廚房早就封了火,那些灶上的婆子丫頭早不知哪兒躲懶去了,白等我自己捅開火熬了一壺來,卻又多了,想到公子晚晌吃醉了酒,便送過來一些,公子一聽,那臉上的愁容便散了一半,吃了茶就睡下了。”
採薇臉一紅,白了她一眼:“就你的話分外多,顯擺你唇舌伶俐,趕明給你許個啞巴,讓你成天說嘴。”
三月撅撅嘴道:“我巴不得豐收是個啞巴呢,省得見了就跟我鬥嘴,我又說不過他,每每被他數落一頓。”
採薇聽了撲哧一聲樂了道:“這才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見要治服你就得豐收才行。”
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五,宮裏宮外都忙着過節,至掌燈時分落了雪,整個京城籠在燈火和細雪中美得如夢似幻。
鄭心蘭約着採薇出來賞燈,為了方便,兩人都扮了男裝,身後不遠處跟着丫頭婆子,兩人攜手逛來,倒是悠閑自在。
鄭心蘭穿不慣男裝,即便穿上了,行動之間也頗有女兒氣,一看便是個易釵而行的閨秀,又生的珠圓玉潤,頗有姿色,倒是引得不少目光,不過掃過一邊的採薇卻又訕訕退卻,這麼幾次過來,鄭心蘭不禁側頭打量身邊的採薇。
雖比自己還小,可個頭卻不矮,硬是高出自己半個頭,穿着一身暗紫色錦緞儒生袍,袖口襟邊上都鑲着黑色的狐狸毛,更顯得一張小臉,俊美絕倫,要說這丫頭生的模樣極好,卻常年扮作男子,在外行走的久了,便有一種閨閣女兒沒有的颯爽英姿,亦男亦女,穿上儒生袍就是一個俊雅脫俗的世家公子,換上羅裙便是風姿卓越的閨秀,如今走在自己身邊,一路行來竟是沒人看破她是個丫頭,就算自,己如果不知底細,恐也以為是誰家的公子呢,這份從容勁兒,比男人還像男人。
採薇攜着她的手站住道:“鄭姐姐你不看燈,總看着我作甚?”鄭心蘭打趣道:“你比燈好看。”採薇不禁失笑:“鄭姐姐越發會說話了,你瞧那邊那個走馬燈好不好看?我們過去瞧瞧吧!”
鄭心蘭順着她的手看過去,果然,那邊廊檐下掛着幾盞精緻的走馬燈,新奇漂亮,吸引了不少人圍着看。
採薇拉着鄭心蘭道手擠到了前邊,鄭心蘭指着那個姜子牙斬將封神的走馬燈道:“這個好,賣燈的,這盞燈多少銀錢?”
賣燈的是個精明的中年漢子,一看兩人這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貴,喜出望外,暗道今兒運氣真好,遇上肥羊了,便開口道:“兩位公子好眼光,這些燈里就這盞最費功夫眼兒,一個師傅做了小一月才做成呢,您瞧這木頭架子都是用最貴重的木頭做的……”這賣家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說了半天,最後說:“這個燈要十兩銀子。”
鄭心蘭哪懂得十兩有多少,便想要身後的點翠掏銀子,卻被採薇攔住,採薇笑眯眯的對賣燈的漢子道:“你剛才說你這燈架子是用最貴重的木頭做的,你還沒說是什麼木頭呢?有多貴重?要說這木頭,我是知道一些的,最好的當屬楠木,二一個屬紫檀,三一個花梨,還有雞翅,香樟,側柏,松木,烏木,鐵力木,酸枝木,核桃木,楠木又分金絲楠木和香楠,水楠,花梨也分,紫檀更分,你這燈架子倒是那種木頭呢?“
中年漢子哪想到來了這麼一位刨根問底的,愣了愣,常聽人說金絲楠木最是貴重難得,皇宮都用的這個,便信口道:“我這燈架子是用金絲楠木做的。”
採薇嗤一聲樂了,湊到他跟前低聲道:“金絲楠木乃是皇族專用,百姓若用可是逾制,要問罪的。”
採薇一句話把賣燈的漢子嚇的臉都白了,忙道:“我,我這燈是柳木做的,不是楠木,不是楠木。”採薇笑道:“若是柳木,十兩就貴了。”
賣燈的漢子恨不得早把這位瘟神打發了才好,忙摘下燈道:“一兩銀子賣你了。”鄭心蘭撲哧一聲樂了,讓點翠掏銀子,點翠剛要從荷包里拿錢,這才發現被自己一直攥在手裏的荷包不見了。
鄭心蘭皺了皺眉,銀子倒不要緊,可那個荷包卻是她閑來無事親手繡的,落到旁人手裏卻不妥當,心裏一彆扭,便沒了再逛的興緻,讓採薇給了銀子,提着燈拽着採薇出了人群,回府去了。
正月十六宮裏擺了花燈宴,皇上宴請大臣,太后和皇后邀了各府閨秀,明為擺宴,實則給南蠻王選妃,自然不會讓採薇去。
鬧到近亥時,才見小叔回來,採薇陪着小嬸正說話解悶,見小叔回來便要告退,蘇善學忙道:“明兒你還是過尚書府一趟吧,南蠻王選中了鄭尚書的嫡女,就是你那個手帕交,皇上已然賜婚,吉日選在二月二,在京成了大禮,便要回南邊去了,這一去若再想見面,可不知什麼年月了。”採薇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