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香草
香草一天中午時分在井台旁洗衣服,肚子裏的孩子已經開始顯山露水了,香草笨拙地洗着衣服,這時就來了兩個外鄉打扮的人,他們見四周無人,便湊過來沖香草說:你是香草吧。
香草陌生地望着兩個人,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其中一個人就說:我們是王伏生隊伍上的,伏生打仗時受了傷,快跟我們走,去看看伏生吧。
香草提在手裏濕淋的衣服就掉在了地上,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那我回家一趟,告訴爹媽一聲。
兩個外鄉人已經把她架在了中間,一個人說:伏生傷勢很重,晚了就來不及了,伏生一定要見你一面。
香草就徹底地失去了理智,在兩個陌生人的挾裹下匆匆地往庄外走去。快走到村口時,碰到一個同庄人,她眼裏含了淚,泣聲說道:二叔,我去看伏生,你告訴我家一聲。
被稱為二叔的人,立在那裏,驚驚怔怔的樣子,待反應過來,便一溜小跑着向莊裏跑去,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庄外有一小隊日本人的軍隊,當香草被托舉到馬背上,才恍然明白過來,可這一切都已經晚了。香草的哭鬧和叫喊聲,只留在了風裏。
傍晚時分,香草被帶進了炮樓。
楊父被抓進炮樓里時,一直囂叫個不停,於是,他就被五花大綁地捆了,小鳳就在一旁勸慰着:爹,你就消停會,省點力氣吧。楊父不想省力氣,仍頭頂腳踢的樣子,小鬼子似乎不把楊父當回事,把楊父和一群婦女兒童關在一起,留下幾個偽軍守着。
偽軍排長就說:楊老頭,你就省點力氣吧,叫也沒用,皇軍是不會放你的。
楊父就梗着脖子說:中國人憑啥給小鬼子賣命,豬,狗……豬狗不如。
偽排長就笑笑,對楊父的話似乎沒聽見。
楊父仍然罵:小鬼子,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偽排長說:老爺子,你就消停會吧,日本人暫時不會殺你。他們要殺你兒子,誰讓你兒子是八路軍神槍手呢。他殺死那麼多皇軍弟兄,你是自投羅網,就是你不找上門來,我們也會去找你的。
楊父就把小鳳看了,嘆了口氣說:鳳呀,我們楊家對不起你。
小鳳只有低泣的份了,她偎在楊父的一邊,低泣着說:爹呀,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呢?
楊父仰起頭,鼓勵着小鳳還有那些無辜的婦女說:快了,八路軍就在外面已經把這裏包圍了。
楊父雖然這麼說,可他的心裏一點底也沒有。八路軍陣地,他是上去了,也親眼看到了,可他自己被抓到了炮樓里,看到了炮樓里長槍短炮的日軍,一副壁壘森嚴的樣子,他心裏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憑八路軍現在的實力,要想拿下炮樓里的鬼子恐怕不容易。楊父沒有打過仗,可他這輩子一直和火槍打交道,他知道手裏的火槍可以射殺任何獵物,要是對付炮樓里這些鬼子比登天還難。
鬼子為了誘使楊槐出來,什麼招都能用得出來,可楊父沒想到會把小鳳抓來,小鳳還沒進他們楊家的門,就替楊家受了這麼大的過,此時被關在炮樓里,什麼時候出去,能不能出去,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他看着眼前的小鳳,心裏的愧疚就比山高比海深了。
他沖小鳳說:孩子,楊家對不起你,我要早知這樣,說啥也不會讓你嫁給楊槐呀。
小鳳也眼淚汪汪了,她說:爹,我不怪你,從我爹答應和楊槐這門親事,我就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了。爹,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小鳳認了。
楊父聽了小鳳的話,一副肝腸寸斷的樣子。在這之前,他的印象里小鳳就是個聽話勤快的孩子,楊槐要是把小鳳娶到家,那是楊家的福分。讓他沒想到的是,小鳳不僅有一個女孩子該有的本分,還有她剛烈的一面,重情重義,他對小鳳刮目相看了。
楊父就顫着聲音說:孩子,要是有一天咱們出去了,楊家一定要善待你。
小鳳就熱熱地喊了一聲爹。
傍晚時分,香草挺着肚子被兩個偽軍抓進了炮樓。她進來的那一瞬,身子擋住了光線,炮樓里黑了一下,待她走進來,楊父就看見了香草。
香草也看見了他,怔怔地叫了一聲:大叔,你怎麼也在這?
小鳳成親未遂,半路上被日本人抓走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楊父出門去找隊伍上的楊槐村人們也知道,小鳳被抓,只有八路軍能夠救小鳳,在香草的心裏,小鳳一定會被救出來的,她相信楊槐的槍法,在她的心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的槍法也抵不上楊槐和伏生的。從小到大,她對這兩個男人都刻骨銘心,是他們教會了她狩獵,打槍,甚至懂得了什麼是愛,楊槐讓她明白了愛,伏生讓她成為了女人。兩個男人就碑一樣地立在了她的心裏。她相信楊槐和伏生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優秀的男人。
在她的心裏一直堅信,小鳳會被楊槐救出來的。
當她被拖到日本人的馬背上,她並沒有一絲半毫的慌亂。日本人抓她,伏生就會去救她,伏生射殺日本人的本事比狩獵還容易,從伏生拿回家裏的銀元就能感受到這一點。她被鬼子推搡到炮樓里時,卻意外地看到了楊父。她輕叫了一聲:大叔……
楊父見到香草感情就有些複雜,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垂下頭。自從香草嫁給了伏生,這種複雜就有了。三家人在一個家裏住着,相距很近,從大金溝到冀中,三戶人家緊密地團結在一起,有難同當的樣子。三家人甚至不分彼此,他們同心協力地面對苦難。自從香草嫁給伏生開始,這種關係就被打破了。另外兩家人變成了一家人,楊家自然成了局外人,局外人的心態讓楊家越走越遠,以前三家人其樂融融的情景不曾再有了。香草每次見了楊家人,還和平常一樣,叔呀嬸呀親切地叫,楊父和楊母就冷了一張臉,嗯嗯吶吶地應着,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熱乎勁。
香草突然的出現,讓楊父意識到鬼子的陰謀層出不窮。他背靠在牆上,嘆了口氣說:草哇,你不該嫁給伏生,小鳳也不該嫁給楊槐,你們受他們連累了,鬼子這是綁票呢。
香草聽了這話,甚至笑了笑,滿懷自信地說:叔哇,放心,楊槐和伏生會來救我們的。
楊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想像不出八路軍就憑那幾條破槍,如何把他們從這壁壘森嚴的炮樓中救出去。但他又不能把真心話說出來,幻想永遠是美好的。就讓香草和小鳳把這份美好的幻想延長一些吧。想到這,他咧了咧嘴說:伏生和楊槐一定會救我們出去的。
夜晚來臨的時候,炮樓的二層下來了兩個日本人,鬼子兩眼冒着綠光在女人堆里搜尋着,有孩子的婦女,死死地把孩子抱在胸前,孩子因母親的用力哇哇大哭起來,鬼子就笑着,淫邪的目光在女人堆里掃蕩着。小鳳挨着楊父坐在一起,離女人稍有幾步的距離。鬼子看到了小鳳,咧開嘴叫了一聲:花姑娘的幹活。
一個鬼子上來就拉小鳳,楊父的手仍被綁着,但他卻把身子挺在了小鳳的前面說:她是我兒媳婦,你們不能動她。
另一個日本鬼子上前踹了楊父一腳,楊父跌倒了,鬼子就把小鳳扯了起來,拖拖拽拽地向二樓走去。
小鳳回頭喊叫着:爹……爹……
楊父努力地挺起身子,他向樓梯口的鬼子撲去,一個偽軍趕過來,一**把他砸到在地。偽軍用槍抵着楊父的頭道:老實點老東西,太君想玩花姑娘與你何干?
楊父把眼睛閉上,咬着牙說:孫子,你給我來一槍。
偽軍沒有給楊父來一槍,只又給了一個**子,楊父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小鳳在樓上就激動地叫:小鬼子,你們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小鬼子喘息着,獰笑着。
兩個時辰之後,小鳳披頭散髮地被架了下來,兩個鬼子像扔一捆稻草似的把小鳳扔在草上。小鳳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只是低泣着。
楊父醒了,他挪了挪身子,目光就望見了伏在草上的小鳳,兩雙目光就那麼望着。小鳳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
楊父也只剩下咬牙的份了,他恨不能把牙咬碎咽到肚子裏去。他哆嗦着身子,怕冷似的望着小鳳,他哽着聲音說:小鳳,是楊家害了你呀。
小鳳目光獃痴,喃喃道:我不活了,我肯定不活了。
再後來,楊父就又被鬼子抓到了炮樓頂層,兩個偽軍在調試着擴音器,拿着茄子樣的麥克風呼呼地吹氣。一個鬼子和翻譯官就走了過來,先是拿過麥克風也呼呼地吹了兩口,然後說:八路軍排長楊槐你聽好了,你爹要和你講話了。
兩個偽軍推推搡搡地把楊父推到前面來,楊父站在炮樓頂端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世界,探照燈掃把一樣地在黑漆漆的世界裏掃來掃去,世界就在他的眼前黑黑白白了。
他已經把自己的舌頭咬出血了,他吐了一口血水,翻譯官沖他說:老爺子,說吧,讓你兒子來救你們。
楊父站在麥克風前,他渾身抖顫着,牙齒甚至磕出了得得的聲音。他望着眼前漆黑的夜,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楊槐和許多八路軍戰士就隱在這暗夜裏,他吸了口氣,又吐了口血水,終於說:楊槐,你要還是個爺們,這仇一定要報,你女人被小鬼子糟蹋了,好多女人都被鬼子糟蹋了。楊槐,你帶上你的槍,一槍槍地把小鬼子都射成對眼穿,把你媳婦救出去,你才是個男人。楊槐,你爹從打進來,就沒想活着出去,槐呀,這仇就等着你來報了……
接下來,楊父就開始對小鬼子破口大罵了,日本人的**就砸下來,在暗夜裏發出清脆的聲響,又通過擴音器傳了出去,聲音就有些誇張。
楊父躺在炮樓頂上,他頭上流着血,血已經讓他的眼睛睜不開了,他仍在罵:畜生小鬼子,老子不尿你們。有本事你們就打死我,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夠本了。
楊父被兩個偽軍拖拖拽拽地拉了回去,他被推倒在炮樓一層的草堆上。他的手仍被綁着,這裏他是唯一的男人,他的身邊都是那些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兒童。
楊父的手被一雙哆哆嗦嗦的手解開了繩索,楊父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矇矓中他看見了小鳳,小鳳披散着頭髮,面如死灰。他嗅到了從小鳳身體裏散發出的死亡氣息,他僵怔着,突然跪到小鳳面前,他壓着聲音:孩子,是我對不住你,我們楊家對不住你,孩子,你不要想不開,楊槐會來救你的。
小鳳慢慢地蹲下身,雙手捂住臉,淚水無聲地從指縫間流淌下來。
香草挺着肚子挪過來,她氣喘着看着跪在地上的楊父,她伸手去拉道:大叔,你起來,咱們有話好好說。
楊父沒有起來,他勾着頭壓抑地哭泣着。小鳳突然也跪在了楊父面前,一老一少就那麼跪着。
小鳳用絕望的聲音說:爹,我沒臉再進你們楊家門了,也沒臉回我們家了,我會變成一個野鬼。
楊父抖着身子說:鳳哇,好閨女,你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
小鳳嗚哇一聲就撲到楊父的懷裏,楊父把小鳳緊緊地抱住,一邊拍着小鳳的後背,一邊說:鳳哇,楊槐一定會來替咱們報仇的,他這仇報不了,他就不是我兒子。
香草在一旁看着也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