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王洛兮被白川杏幾人以換班為由,從艦長椅上趕了下來。手頭的工作全被搶走了,就連冰棍也被揪着尾巴扣押了下來,為了讓她不受打擾得好好休息休息。
可王洛兮卻並沒有如幾人願的回那基本沒開過門的艦長休息室,而是扭身走到沒人的角落,面向外頭的浩蕩宇宙,一屁股坐在了操作台上,委屈的像個被忙着秀恩愛的父母趕出了房間的小孩兒似的。
白川杏:“……”
但王洛兮肯屁股離開艦長椅就已經是個很大的讓步了,白川杏又不可能真的把人打暈了扛回休息室,況且全艦橋的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打得過王洛兮,白川杏便也只能隨她去了。畢竟,癱坐着眺望遠方發發獃,也算是休息的一種。
想起不久前在飯堂時墨拉的那通胡言亂語,漢爾為了讓眼前這種景象不被有心人誤解為“艦長慘遭邊緣化”,還特意讓妹妹希爾去給王洛兮送了一杯安神茶和一盤小點心,硬是將這“委屈縮在角落”的畫面,改寫為了“閑情雅緻下午茶”。
艦橋那頭在白川杏和漢爾等人的主導下,逐漸恢復了正常工作。王洛兮一開始還會豎著耳朵聽一聽,怎奈冰棍“賣主求榮”,直接在她的精神網中播放起了催眠曲,而且還是會阻礙注意力集中的持續變奏版本。這麼一折騰,曲子的催眠效果自然是被變奏沒了,可相對的,王洛兮也不再有力氣聽牆角。
她只好放棄掙扎,認真地盯着浩瀚宇宙發起呆,腦海中的音樂變得悠遠綿長了起來,像是為了配合眼前的無盡星河一般。
蒼嵐號如今所處的位置,附近內並不存在任何星系。在不使用任何探測技術的情況下,哪怕是透着星艦那能將不可視光可視化的特質玻璃向外觀看,肉眼能夠看到的,也只有無邊的黑暗,已經藏在黑暗深處的,微小的,或紅、或白、或黃、或藍的光點。
它們是宇宙的記憶,是幾億宇外恆星的光芒,光芒傳播至此所代表的含義,比起是恆星的存在,更可能是恆星的消亡。因為光走的實在是太慢了,慢到它被某遙遠之地的生命體看到時,它的源頭已經聚變殆盡。
恆星的壽命尚且如此,那一個微不足道的行星呢,麥考星呢?
當蒼嵐號在這瞬息萬變的星河之中漂泊之時,麥考星上的時間過了多久?一年?兩年?十年?百年?
麥考星,還在嗎?
人類能夠證否“只有零靜止質量物體才能達到光速”、“光速不可突破”的理論,卻無法擺脫時間的掌控,鐘慢尺縮效應在相對論的適用範圍內是存在的。畢竟,自始至終,人類都只是依附在時間之上的卑微生物,是蜉蝣之羽。
如果在這短短一月航行中,麥考星系已經過了上萬、上億年,那伊凡……
“沒想到王艦長竟然在這兒。”
王洛兮緩緩地轉過了頭,“尼婭陛下。”不冷不淡地打了聲招呼。
尼婭·斯塔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王洛兮過於怠慢,畢竟,她這個女皇也已經與“亡國之君”四個字相差不遠。王洛兮雖是蒼嵐號的艦長,是她名義上的國民,但實際卻是此時此刻整個麥考星人類的救命稻草。在尼婭看了,這樣的她有權用任何態度對待自己,就如這三十年來,她有權將整個人類帝國捏在掌心裏玩一樣。
但,也只是以前和現在。只是,只能是。
“王艦長在想什麼?”和王洛兮毫無形象地耷拉着腿坐在操作台上不同,尼婭往旁邊隨便一站,都能站典雅端莊,站出種開新聞發佈會的效果。
“在想,”王洛兮的聲音懶懶的,就像剛睡醒一樣,“陛下在打着什麼算盤。”
“哦?艦長的意思是?”尼婭將雙手負在了身後。她穿的是一身沒有肩章、臂章的軍官夏常服,挺拔的身形配上那規整的站姿,比王洛兮這個扣子扣串行、領子折歪了的艦長更像艦長。
“改革。廢除公民等級、重製勞動法、再啟非軍需行業……這並不像是一個處於逃亡途中的星艦該做的。”王洛兮從盤子裏拿起了一塊點心,沒有吃,而是用兩根指頭將它搓圓了,“陛下在謀划著些什麼?”
“呵,”尼婭笑了,一邊笑着,一邊繞過操作台,站到了王洛兮的側前方,“這麼直白的問法,有點不太像王艦長的作風。反倒像我們都認識的另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健在。”意味深長。
王洛兮自然清楚她口中的人是誰,但並沒有受其挑釁。
“那在陛下眼中,我該是怎樣的?”
“扮豬吃老虎?揣着明白裝糊塗?我以為要試探的話,王艦長會……嗯,怎麼樣呢,比如說,先不經意地提起民十三區準備開張的那家名為‘福歸’小酒吧,藉著酒吧老闆和艦長您的私人關係,向我推薦一把。然後再順理成章地從休閑娛樂聊到制度改革,這樣一來,我或許會不經意地透露些什麼。”
“我直白得問,”王洛兮將點心拋進嘴裏嚼了,鼓着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說著,“陛下就不會透露了嗎。”
尼婭的目光便沉了:“艦長如此聰慧,還和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不同,有着改造過的身體和大腦,有着三四倍的壽命,會需要我來透露什麼?那些東西,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是我們雙方心知肚明的嗎?心知肚明,您也默許了。不然,以您的勢力與實力,只需動動手指,區區改革就會胎死腹中。”
王洛兮喝了口安神茶,然後被那詭異的味道弄得吐了吐舌頭。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沒形象極了:“默許歸默許,但我個人仍舊是持反對態度的,即便拋開陛下的那些小算盤不說。星際航行可不是黑匣子裏三兩句話那麼簡單的東西,有限的資源、枯燥的生活、漫長的等待、無邊的黑暗,一個無法形成閉合生物圈的星艦,無論再大也是不可能成為‘家園’。”
“別說非軍需行業能否持久,便建成恐怕都是難題。負面情緒的積攢,只會隨着蘇醒者數量的增加而指數增長。陛下夢寐以求的小社會,只會在形成之前便四分五裂,從社會變成地獄。陛下您也是空中城走向結局的人,同樣的封閉環境,同樣的內憂外患,蒼嵐號不會支撐更久,混亂,就在眼前。這並不是您下旨開多少個遊戲廳、多少個酒吧能夠解決的。”
“這是歷史證明過無數次的東西。遠距離航行星艦,維持集中軍事環境,向來是第一要務。艦載人員只是‘貨物’的一種類別,是不應該從休眠艙中蘇醒的。”
將茶杯放在了身側,抬頭,直對上尼婭的目光:“如果陛下目的只是想要收權,大可直接對我下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將整盆水都攪渾了。”用指頭彈了一下杯壁,裏頭的褐色茶水立刻泛起波瀾,不再透明了。
“原來,”尼婭彎起了眉毛,“原來,在艦長眼中,我就是個為了權利不惜任何代價的昏君?”
“不敢。”王洛兮收回了目光。
“比起承載着人類帝國歷史的一艘星艦,王艦長更想駕駛的,是一艘棺材嗎?”
“如果陛下將‘休眠艙’稱為‘棺材’的話。”王洛兮又捏起了一塊點心。
“休眠艙與棺材又有什麼區別?”尼婭的聲音突然提高了,略微激動的情緒,將臉頰染得有些泛紅,“我要的是讓這個旅途稱為人類帝國歷史的一部分,讓我的子民實實在在地活着!而不是凍在鐵塊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又或者永遠無法蘇醒。”
“與你來說,大家或許只是一箱箱麻煩的貨物,但於我來說,他們不是,王艦長。是生,是死,是喜,是悲,是存,是亡,是全帝國人需要一同體驗、一同選擇、一同決定的。”
“是嗎。”王洛兮吃了手中的點心,盯着味道詭異的茶杯皺起了眉頭,猶豫許久后,放棄了潤喉的打算,“那就但願日後陛下不會為今日的決定後悔吧。”
“我怎麼會後悔呢?”尼婭轉了過來,面對王洛兮,“不是有王艦長在嗎?”將“艦長”兩個字咬得很重,似乎話中有話。
王洛兮慢悠悠地從茶杯上抬起頭,看着尼婭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恍然大悟。
臉上的情緒從瞬間的微怒,變為了無奈:“原來,陛下的算盤打在這兒,是指望着我來做這個惡人。”
“惡人?”尼婭笑意更濃了,濃到有些假,“怎麼會。您可是這蒼嵐號的艦長,是星艦智能唯一認可的指揮官,是人類帝國最高軍事統帥,身負着我們的希望與未來。”
王洛兮嘴角抽了抽,左手壓住了蠢蠢欲動的右手,然後,有樣學樣地復刻了尼婭臉上的假笑:“陛下言重了,‘未來’二字,我可擔待不起。”
“艦長不要妄自菲薄。”尼婭回敬道,“我就不在這兒打擾艦長休息了,日安。”微微一禮,離開了艦橋。
王洛兮盯着尼婭離開的地方,遲遲沒有收回目光。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後凝為了寒冰一片。
“怎麼了?”白川杏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陛下說什麼了嗎?你臉色不太好。”
“沒事。”王洛兮揉了兩下自己的臉蛋,收回心思,“發生什麼了嗎?”
白川杏壓住了心頭的狐疑:“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因為涉及星艦智能,所以覺得需要問問你。”
“冰棍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