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事
侯夫人一早便帶上兩個女兒去了相國寺,特找上寶相大師,他們想見聖僧一面請他代為通傳。
因“活佛”入駐一事,相國寺內這幾日上上下下都梳理過幾遍,又有皇家插手,這本就莊嚴的出家之地如今更是條理有序,寺中大小僧人皆一心崇佛規規矩矩。
關於季無憂的事宜皆由寶相寶凈等幾個寶字輩的大師共同商議,寶相本想將下一代悟字輩幾個最有天分悟性的弟子派往菩提院伺候左右,雖被拒了也讓他們平日往季無憂那送飯食傳口信,便於令弟子們得活佛一二教誨。
得知侯夫人來意,寶相心知這季府與真佛有生養之恩,這塵緣並不好斷,可他作為千年的老狐狸,心裏自然有一桿秤的。當下也沒說答應還是不答應,只派人將母女三人請到自己的禪室,說要為侯夫人解簽。
“悟能,”寶相大師叫來正在他院中抄經的悟能,“你趁人不意,悄悄去一趟後山,告知聖僧永寧侯夫人攜二小姐、三小姐來拜訪,請問聖僧是否願見她們一面?”
悟能是寶相大師弟子中年級最小的一位,如今不過十五,因三歲上便在相國寺長大最得主持喜愛。從前只聽師兄師叔們提起聖僧,他還未曾有幸得一見,早已期盼良久了!如今聽得這消息眼睛像飛進了螢火蟲一般,一閃一閃地發著光,嘴都要咧到後腦勺了!
“密之!”寶相大師好笑地敲敲他的腦袋,叮囑道。
悟能拚命點頭,腳步飛快地從後門小路跑去了。
悟能這一路上都不禁惶恐又期待,路過聖僧喜愛的蓮池時也忍住沒敢駐足觀賞,不一會便到了。菩提院的大門從來不關,他一眼就看見了正在菩提樹下打坐的活佛。
山風拂過花開正盛的菩提樹,樹葉輕搖沙沙作響,融着淺淡花香的風從樹間過,時或帶落幾片鮮紅的菩提花瓣,漫漫灑至樹下一身素白僧衣眉眼如畫的年輕僧人身上。
悟能獃獃得看着那不似人間的場景,只覺心神恍惚。難怪大師們一日比一日崇敬着活佛,難怪師兄弟們甘為沙彌口必稱真佛言必崇聖僧,果真只有佛子轉世方有如此玄妙令人望而生敬。
季無憂感覺有和暗衛們不同的奇怪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好奇得睜開眼,就見到門口還沒回過神的悟能。
季無憂知道除非有要事,僧眾們並不敢來打擾自己,便溫和地問道:“來此為何事?”
悟能聞言回過神,滿臉緊張和畏懼,差點給他跪下,又想起聖僧明令禁止眾人對他下跪,忙轉而躬身行禮,結結巴巴得說出了來意。
季無憂見他手腳無措的樣子心中好笑,便站起身走近了幾步,“我與季府中人是還有些因果未斷,便讓她們過來吧。”
就算侯夫人不來見他,他也會想辦法傳話到侯府,他得趕緊處理季婉的事了,把她撈出來就算自己被“飛升”了也不會遺憾。
“是!”
悟能得到準話就該回去復命,可他一時又想多留一會多看一眼,一時又恨自己口拙不知該怎麼開口才能讓聖僧多與他說兩句話,可念頭一轉又擔心自己是否褻瀆了活佛,緊張的不知如何是好。
季無憂自然看出他所想,這些日子過來的僧彌大多都這樣,便也不再逗他,只後退幾步道,“一切眾生本來是佛【注1】,速去吧。”
季無憂說完便轉身回房間,洗了洗手,找出主持送來的茶具。
院門口,悟能站在原地,品味了許久終於有些明悟,嘆服不已,面色一整向著院中深深一禮,“謝活佛點播。”
隨後自歸去不提。
悟能走後,季無憂將茶具擺到石桌上,邊倒着茶邊想心事。
季婉和季寧肯定是要救的,不說都是季瑞的妹妹,季寧平日嬌憨可人從沒做過喪天害理之事,侯夫人又從未虧待過他們兄妹,不救他們自己心裏也過不去。
若是救人,那會不會落下把柄呢?
不過季無憂並不是那種因為怕死,背棄自己良心人,連“神佛”都冒充了,還怕什麼呢?左不過見招拆招罷了!
想着,季無憂腦子裏忽然浮現出那日某人在自己耳邊說的“膽大包天”,季無憂捏起一隻茶盞笑了笑,不做點什麼,又如何當得起反派的這句誇讚呢?
沒多久,寶相大師親自帶了侯夫人三人過來,他很識相地獨自在外頭守着,讓那母女三人進來。
只四日未見,季婉再見到哥哥卻恍若隔世,她自幼聰慧,這幾天母親下人們早已與她分說提點過,她也知道現在的哥哥已經不是自己的哥哥了,她再不能任性此後當對其恭敬有禮。但心中想的再多,見到這個熟悉的面孔時,季婉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季無憂見到強忍淚水的季婉眨了眨眼,將眼裏的熱度壓了下去。
季寧與侯夫人看到一身僧衣的季無憂一時也說不出話,還是侯夫人的向佛之心佔了上風,當即就要行拜佛禮。
“夫人過來坐吧,”季無憂趕緊阻止,“我與季府尚有因果未斷,此時正當了結一二。”
侯夫人見到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狀的聖僧,哪還有半點當初鮮衣怒馬的季家二公子模樣,心中緊張又不由激動,勉強在季無憂對面坐下,誠惶誠恐得端起季無憂示意她喝的茶,只恨不得將這杯茶都供起來。
季無憂也沒心思與她們閑聊,他深知有暗衛在盯着,作為一世外仙人自然不便與凡世人牽扯太多。
“貧僧觀二小姐將有一死劫,”季無憂直奔主題,從侯夫人的命根子季寧入手,“劫日將近。”
“什麼?!”侯夫人聞言面色大變差點打翻手中茶杯,一旁的季寧也滿臉惶恐。
“聖僧,這該如何是好?”侯夫人此時也忘了緊張,只如一平常母親般哀求季無憂。
季無憂嘆了一口氣,“你與此肉身有恩,我自當了這因果。”
“二小姐若要度過此劫,當換了姓名到水月庵帶髮修行兩年,”季無憂盯着侯夫人的眼睛,“此事事關重大,我會讓主持給庵主寫封介紹信,但到了庵堂,一切還得靠你們自己。”
“這水月庵……”侯夫人一時不知所措,“水月庵雖也是有名的庵堂,離京城太過遠了吧,這寧兒從未離過我身旁該如何是好……不能在京城嗎?”
季無憂沒有答話,只微微垂下眼。
這是季寧唯一的活路,如果在京城,她自然會被牽連進去。只有遠遠送走隱姓埋名,就算事發皇帝應該也不會無聊到派人特意到那麼遠的庵堂找一個未成年的無辜女子遷怒。
何況水月庵既有名氣容不得隨便哪個官員上門放肆,規模也大在此帶髮修行者就有上百之數,季寧若改了名字誰又能一時找得到她?
這是季無憂精心為季寧設計的出路,如果侯夫人捨不得,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波瀾。
“娘親?”季寧此時淚流滿面無助得望着母親,她不過一未及笄少女,從小嬌生慣養哪遇到過這麼大的事?
侯夫人掙扎了好一會,最終還是選擇相信活佛之言。
一是她篤信真佛,二也是她相信這些年她待季瑞不說如親生卻從未虧待,她不信他會害自己母女。
“聖僧,小女可否帶家人財務傍身?”侯夫人最後還是忍不住想為季寧求些恩德。
季無憂心想,你不說我也會暗示,沒有錢財季寧此後可能就真的得在庵堂寄居一生了。
季無憂略點了頭:“旬日內啟程,萬不得張揚。”
侯夫人聽聞此言口中立馬念佛,總算放下點心。回去她就好好挑兩個忠心又不起眼的,還得給季寧打點好路上行程和兩年間的財務花費,幸而女兒還小,兩年後回來再定親也不算太遲。
說完了季寧的事,季婉的事自然也就好提起了。
對季無憂而言,雖也可像季寧一樣將季婉遠遠送走,但畢竟親妹妹又那麼小送到那麼遠自己看護不到又怎能放下心,故而對季婉他自然是另一種安排。
他轉頭看向季婉,希望阿華已經與她接上話了,不然自己還得想其他辦法。
而這時,季婉也看向他,大大的眼睛裏滿是堅定,“聖僧,小女想隨您出家!”
萬幸!季無憂在心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面上他卻顯得頗為猶豫,垂下眼看着杯里的花茶,讓人摸不透他的真正心意,“施主於佛緣上,稍淺。”
侯夫人此時也有些急了,趕緊拉過季婉,賠笑道:“聖僧別當真,這孩子還小,一時捨不得哥哥……”
說著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一打嘴巴,想向季無憂賠罪又不知該如何圓過去,只能幹笑:“聖僧莫怪罪……”
“聖僧別怪罪娘親和妹妹,”季寧也忍不住開口,雖她臉上淚痕未乾還沒從自己得被迫離家的噩耗中緩過來,但眼見妹妹要想不開出家也急了,“妹妹她還小,什麼都不懂才說的,她與佛沒有緣分的!”
“不!”季婉卻認真搖頭,看看侯夫人又看看姐姐,滿臉誠懇,“我是真的想出家的,就算母親不同意,明日我也會自己剪了頭髮去廟裏!”
“你這孩子!”侯夫人又氣又急,季婉雖不是她親生的但自幼乖巧,這些年養在身邊早已有了感情,何況今天她才下決心為了女兒性命要送她遠行,養在膝下的另一個女兒就要鬧着出家,一下子兩個女兒都要離開,侯夫人再忍不住,眼淚唰得便流了下來。
季婉和季寧見侯夫人流淚,不禁都哭了起來,甚是凄慘。
季無憂看着母女三人傷心的樣子,心裏一酸,他努力忍住了,這時候不狠下心,等東窗事發連哭都沒地方哭去。
“三小姐佛緣甚淺,既然執意出家,便來相國寺帶髮修行,”季無憂悠悠得嘆了口氣,似乎妥協了,“你我尚有因果,便在我門下修行十年。十年後你我親緣自斷,自當離去。”
十年後季婉也十六了,可以回歸俗世嫁人生子,而她又受活佛十年教誨,既不愁嫁以後也沒誰會欺負她。
而她這一出家,還是活佛欽定的弟子,如果自己被“飛升”,季婉也不會被連累,大不了當一輩子尼姑。
季無憂為了保住妹妹也算是煞費苦心,哪怕他知道如此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皇宮裏的人又當怎樣算計也管不了了。
此話一出,季婉終於破涕而笑,就連侯夫人臉色也好多了,甚至看季婉的眼神中,帶了一些羨慕之色,能給活佛當弟子啊,這種事她也願意呀!
季婉抒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又可以和哥哥在一起了!眼中迸發出神采,熟悉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她的臉上。
季無憂見此也是心中微暖,但願一切能如他所計劃的順利吧。
***
沒過幾日,相國寺前又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寶相大師見到為首那人,眼神閃了閃,放下手中的佛珠迎了上去,“永寧侯,夫人。”
來者正是“活佛”此身的父母,永寧侯和侯夫人,其後還跟着大公子夫婦、三公子,以及兩位小姐,可以說是全家出動了。
因聖僧的緣故,相國寺每日門庭若市,此時已有不少人認出了永寧侯一家,圍在一旁竊竊私語了。
“那是誰呀?怎麼主持大師親自接待?”
“噓,他就是永寧侯嗎?是聖僧的父親!”
“天哪!這得積了多大恩德,才能使神佛降生?”
“這永寧侯一家,以後得飛黃騰達了吧?說不得還能增福添壽呢!”
這些日子,類似的話永寧侯府每個人都聽了不少,眾人雖得意好歹是高門世家,裝模作樣還是會的,連最小的季婉都喜怒不形於色了,唯有三公子季璉,下巴昂得高高的,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聖僧的弟弟一樣。
“不過我聽說,聖僧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並不摻和凡塵俗世,上次侯夫人帶着兩個小姐來求見,都不得成呢。”
“竟是這樣,不愧是聖僧啊……”
永寧侯皺了皺眉,隨即對寶相大師溫和一笑,“主持大師,本侯攜家人慾拜會聖僧,不知可否通融?”
“這……”寶相大師面帶猶豫,“這個貧僧做不了主,得請教聖僧的意思。”
永寧侯見寶相大師沒有一口答應下來,雖有些不快,但還不至於發作,笑容加深了幾分,“雖聖僧號稱世外之人,可畢竟生緣難斷。他那日一去不返,再無音訊,家人們都實在擔憂,尤其上回夫人攜愛女求見未得,很是焦心。”
寶相大師與侯夫人對視了一眼,見她勾着唇神態自若便心中有數了,笑道,“請侯爺與貧僧於禪室稍候片刻,貧僧這就派人去向聖僧通傳。”
永寧侯見都說道這份上了,寶相大師還不放行,很是不高興。那小崽子哪怕做了神仙,還敢對親生父親做什麼嗎?!現如今想見那個小崽子竟然還有通傳,太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主持,”永寧侯眯起眼,“師者為父,便是佛家也講究上下尊卑吧?聖僧身上的骨血,都還出自永寧侯府呢,出家人的生養之恩,便能說斷就斷嗎?”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眾人討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一些人認為聖僧本就是神佛,不過藉此肉身一用而已,能與聖僧攀上關係已經是燒了高香了!竟然還敢纏着討要好處?難不成他們還要聖僧跪地請安認他們做父母不成?
另一些人則認為,就算聖僧乃神佛轉世,可生育之恩教養之德,總得償還吧?何況佛家也得將禮呀,便是佛祖也不能欺辱親父吧!
就在眾人僵持之際,悟能快步跑了進來,大聲道,“聖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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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一切眾生本來是佛”:出自《華嚴經》原文解釋太長了,簡而言之就是眾生平等不要拘於外物着於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