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安城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剛放晴,路上人行絡繹不絕。
城裏各坊縱橫規整,路上積雪已經堆在路兩旁,過了坊門向前不過半刻就是西市。前不久朝廷下令整頓西市商戶,閉市半月,這幾日開市后,商戶早已按捺不住,門口的成群的駱駝隊和裹頭巾的西域商人正在擁擠着卸貨。
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門口市貨的商人極力說服猶豫的客人,還不忘招攬路過的客人,賣羊湯的女郎爽利的在門口收拾出桌椅,時不時的招呼張望的路人:“客人幾位?”
謝奚興緻勃勃的四處張望,簡直目不暇接,這可是長安西市啊。
她來這兒已經快一個月了,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居然在長安城的西市裡閑逛。
原身從蘇州動身來長安,自通濟渠入東都,她就是在路上來的,隨身只帶了一個老僕北上來到長安城,其母早逝,其父和兩晉那位名士同名,叫謝脁,是從蘇州向西北販絲綢的商人,每年年中、年末才會回來。
還有一個哥哥謝俞,早年隨父親北上已在長安定居,據說有個九品的閑散官職,年初的時候隨上司去了河西任職,年方十七,尚未娶親。
家裏只有一個六歲的小蘿蔔頭,說是父親謝脁前兩年從西北帶回來,據說是妾生的,母親早逝,送回長安來撫養。
父兄她都沒見過。
其他的她也不敢多問,家裏只有老僕三人,陸伯是隨她從蘇州一起來的長安。
長安的宅子裏留守的是原本的謝伯一家,那個小蘿蔔頭就是這家人在撫養,今日陪她出門的是謝伯的女兒,叫阿月。
阿月比她小三歲,年方十二,正是活潑的時候,但懼於母親王媼的規矩並不敢隨她偷偷出門。連着七八日,見她日日偷偷出門,膽子也大了,這兩日開始也敢隨她出門了,見她好奇張望,忙解釋:“小娘子,這要一直穿過這條街再回來就困難了,時辰不早了。”
謝奚遺憾的看了眼遠處的客棧酒樓,想見識一下傳聞中的波斯舞姬。
這裏離朱雀大街不近,否則她還想見識一下一百五十米寬的朱雀大街,是何等的闊氣。
從西市出來她還是一路走回去,阿月畢竟年幼,早沒了出門時的興奮,悶悶的問:“娘子,阿娘出門前囑咐我,要照顧好你。”
謝奚回頭笑笑問:“我不是好好的嗎?”
阿月說話也沒什麼條理,想起什麼說什麼,爭辯:“可是娘子已於陸家郎君定親,娘子父兄不在家。那陸家家世顯赫,陸三郎風姿卓絕,長安城裏的小娘子們都想見識娘子的容顏,看是否能配得上陸家三郎。娘子還是低調些為好。加上娘子來長安九大病了一場,我聽阿爺說陸家還着人上門送禮探望了。阿娘說娘子這樣不……”,成樣子。
她畢竟年紀小,說著說著就忍不住了。
謝奚問:“那陸家三郎果真生的漂亮?”
阿月眼睛一亮,反駁:“不是漂亮是丰神俊朗。長安城裏的兒郎都不如他。”
謝奚哦了聲。不以為然,再俊也才十幾歲的高中生,能好看到哪裏去。
而她已經是被社會毒打過的怪阿姨了。
她心裏遺憾的說,陸三郎,就不要迷戀阿姨了,你配不上我。
阿月見她不以為然,一路上喋喋不休的講陸三郎的才名和顯赫世家,謝奚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不當回事。
她至今都不明白怎麼就跑到這裏來了,她經歷中考、高考、國考,學過物理,見識過航天科技的人,從小是按照科學方式培養的,怎麼就被非科學給綁架到了這兒呢?
可恨她辛苦考公,好不容易上岸,就被下放到基層鍛煉了兩年,終於接到調令,結果一覺醒來就到了這糊裏糊塗的亂世。
她問也不敢多問,也不敢過於放肆,整日偷偷摸摸出門,鬼鬼祟祟的回家。
阿月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郎君多疼愛她,進門迎頭撞上陸伯出門。
陸伯本是長安人,因為原主母親是蘇州人,家裏是做絲綢生意的,原主父親娶親后就定居在蘇州,之後做絲綢生意常年在外,原主母親早逝。陸伯這次隨她回來也算是歸鄉。
見她一身男裝,驚訝的問:“三娘,這是?”
這位跟隨她十幾年的老僕,謝奚不敢太放肆,怕他懷疑。
陸伯嘆氣勸道:“三娘,這裏不比蘇州城,出門該叫老奴跟着才是。”
謝奚聽的心裏一樂,敢情這原身也不是個規矩的閨閣小娘子。
陸伯跟着她進門,王媼正在準備晚食見她進來端菜,惶恐說:“小娘子,不可。”
謝奚訕訕的放下盤子,心裏哀嘆,整整半個月,沒見一點綠菜,整日的碳水和肉,還是大燉的牛羊肉。
這麼吃下去,真的不行。
王媼見她嫌棄羊肉,忙說:“小娘子可能不知,二郎愛吃羊肉,最愛喝我熬的羊肉湯。”
謝奚心裏嫌棄,瞧你護犢子的樣子,那小屁孩是沒見過世面,就你那羊肉湯,白給我都不想喝。
王媼特別護短,生怕她搶了小蘿蔔頭的東西,整日像防賊一樣防着她,四十幾歲的婦女,缺點真是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她也懶得計較。
謝伯晚上不回來,聽王媼說:“店裏有批絲綢從揚州周轉進來,待過兩日郎君的人來押運去西北,不可有閃失。”
平日西市裏的絲綢店由謝伯的兒子謝靖打理,據說謝靖的名字是郎主謝脁賜名,謝伯兩口子極為的感恩主人賜名和對他們一家的信任。
謝伯這幾日就隨兒子住在店裏了。
原身一年都未必能見一次父親,這位便宜爹還挺惦記她的,常年奔波還不忘給她定了門親事,理來說,她哥哥都沒定親,輪不到她。看樣子這家人並沒有那麼富裕順遂,
那個更年期的王媼又和她念經:郎君疏忽,已致大郎這個年紀還沒有定親,但是郎君記掛着小娘子云雲……
謝奚哭笑不得,覺得她這個理論實在過於奇怪了。
倒是這個便宜爹在老婆去世后再未續娶,身邊只有一個胡姬打理他的衣食住行。
聽着倒像是個正經商人。
謝宅佔地很廣,據說這宅子本是官宦家宅,獲罪后被貶出長安,原主哥哥做主,將一家老小從隔壁坊的小宅搬到這裏。
穿過中廳進入後院,東西廂房穿廊連接,她住在後院正堂,家裏一共就五口人,尊卑有別,她不好搞平等這一套,只好把阿月當成服務員。
阿月端菜后催她:“娘子快吃。”
她先喝了口羊湯,冬日的羊湯很是驅寒,但是謝嬸手藝真的很一般,羊肉難免腥膻,她喝了兩口就不再喝了。
謝家頂多是家境殷實的商戶,自然不比那些官宦人家的廚師講究。她草草嘗了兩口就沒了胃口,催阿月端下去快去吃飯。
小蘿蔔頭下學后被溫媼拘在房間裏,不準和她多接觸,她也省了麻煩,眼不見為凈。
日落時分,聽見遠處悠長的鐘鳴,她一個人坐在門口嘆氣,半個月也沒找到什麼契機,毫無辦法,不知道怎麼回去,從前雖然基層下鄉扶貧助農,辛苦是辛苦,但是和這個倒退幾百年沒有可比性。
她一個人頹廢的進房間寫筆記,這半個月她日日出去,每日回來匯總記錄所見所聞,暫時還覺得新鮮,國姓確實姓李,但是國號是大周,現下是中元十年。
她知道的那個李家,不是大周朝,也沒有中元這個國號。
她邊記錄邊嘆氣,這是鑽到時間的哪個縫隙了,究竟怎麼才能回去?
晚食后王媼進來給她送茶,見她在燈下看書,躊躇不言,她開始有點煩這個小心眼的中年婦女,但是又懶得計較,好奇問:“怎麼了?”
王媼站在她身側看了眼桌上的紙筆,這都是原主從蘇州帶來的。
王媼吞吞吐吐:“小娘子來長安這一個多月,可是覺得不自在?”
謝奚邊寫筆記,隨口道:“怎麼會。”
王媼見她不抬頭,解釋:“大郎本是準備去蘇州親自接小娘子,但是上司召他去了河西,走之前還懊惱未能去接小娘子。”
謝奚乍一聽這話沒問題,但是細品就不太對味了。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她拿出耐心問:“阿兄本無實職,為何會被召往河西?不是說河西道今年不太平嗎?”
王媼支支吾吾,搪塞:“三郎前途無量,怎會一直做散官。”
謝奚哦了聲,原來是去河西建功立業去了。
見她久久不言,也不太上心,王媼又說:“郎君早年給小娘子定下的親事在長安城裏都是數一數二的,崇化坊的陸家,陸三郎真正的丰神俊朗,陸家大伯在吏部當差,可是一頂一的官宦人家。”
謝奚嗤笑了聲,長安城裏碰見十個人,九個都有官職在身,一個初初才安定的王朝,都城裏哪個不是豪富,
見她毫不在意,謝嬸勸說:“小娘子初來長安,不知道南地風俗如此,長安城裏貴人多,小娘子不可再貿然出門。”
謝奚以前在單位也是個話不多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幹活兒實在,脾氣不大好。
她是真的有點煩這個老娘們兒,大半個月了跟防賊似的防着她,小氣吧啦的,她一個文明社會的人都忍不住了,扭頭認真的仔仔細細的看着她,看的王媼心虛。
謝奚問:“是父親讓王媼管束我的?如今你是主母嗎?還是王媼覺得這個家是你在做主?”
謝奚猜謝嬸頂多比她大十歲,她都快三十歲了,又不是真的十五歲。
她是在這個宅子裏自在慣了,在她面前耍本事來了。
王媼被她的話嚇着了,立刻改口:“不不不,奴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謝奚沒心情和她耍本事,和氣的說:“早聞長安城繁華。蘇州繁華在精緻,不比北地遼闊,我每日也只是打扮做小郎君,在街上轉轉,並不惹事。你也不必驚慌,我知道分寸。”
王媼畢竟是老僕,她再小也是主,見她好說話,便局促的笑笑。
謝奚也只是警告一句,並不多苛責,問:“家裏還有什麼人嗎?父親每年不回來,阿兄也不在家,只有你們和弟弟幾個人在家嗎?”
王媼這下老實了,答:“那倒不是,店裏阿靖負責周轉,南來的商隊負責替郎君運送。魯伯一家人在郊外莊上,沒有大事就不回來。”
謝奚好奇:“郊外莊上?”
王媼又開始自豪說:“郎君早年在郊外置下良田百畝,供一家人足矣。”
謝奚一聽,這家境還挺殷實的,沒想到她窮了快三十年,到了長安城,居然變得家境優渥,有房有家業了,改日一定要去看看。
聽着好像確實不錯,但是心裏終是覺得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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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來了,這是我第一次寫古言,種田美食文,溫和不虐,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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