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2

交鋒2

清談會的東道主話頭被搶了去不說,會上的客人還被當眾搶白,兩百來雙眼睛都盯着藍曦臣,不知道有多少是帶着看笑話的迫切。

藍啟仁幾乎要勃然大怒:縱然與會仙首對朝廷之人均無好感,也應該看在姑蘇藍氏的面子上,維持着表面的禮節,如此這般毫無顧忌,簡直就是不把姑蘇藍氏放在眼裏。藍啟仁立即就想將其禁言,但苦於人影綽綽,分辨不出這話是誰說的。藍啟仁側首朝藍忘機略使眼色,要他看清何人之後略施懲戒,藍忘機立即點頭應允。

然而那人只沒頭沒尾地吐出這一句話,便不再言語了,藍曦臣難得一張玉面陰沉沉像要滴出水來,末了用些許冷厲的聲音說道:“來者是客,今日坐在我雲深不知處的,皆是上賓。

但凡在座的賓客,忽然耳中嗡嗡鳴響,耳膜有如針刺,不得不咬緊牙關運力抵抗,原來藍曦臣說話時暗含了靈力,看似說得輕描淡寫,實則威儀深重,不動聲色地將深厚的修為展露出來。廳中有二百餘人,藍曦臣在一句話之際,同時對所有人做了告誡:在雲深不知處,言行有道,不容胡來。

細語聲自人人咬牙抵抗靈力時就戛然而止,藍曦臣繼續說道:“清談會,意在各抒己見,共謀要事,須言之有理,言之有物。藍渙今日有言在先,清談會議事為主,見解不同者,以理服人,不得做無謂之談,更不得惡語傷人。”

廳內氣氛十分微妙,來者都是仙門家主,如何不識禮儀輕重,只是這次清談會,各人心頭的算盤都是拔得滴溜轉,怎樣保全拚命掙來的家底,最好將朝廷的稅賦打回去,一個子兒都不要拿出去才好。方才那位家主,話雖說得粗鄙,確是暗合了眾人期望對付朝廷的心思。可是藍曦臣的態度,又擺明了要不偏不倚,眾人即便心有不服,也只能暫且按下,再待時機。

藍曦臣說完這番話,客座上的金光瑤微笑點頭,站起身來,對着廳內眾人環禮一周,平和至極的聲音響徹大殿:“仙門世家,歷來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自然是道義至上,光明磊落。今日清談會在雲深不知處,自當以姑蘇藍氏為尊,還望諸位仙首以澤蕪君馬首是瞻。”

金光瑤上位仙督以來,恩威並重,雷厲風行,原來還有些不服的世家,在他的手段之下也盡數歸順,蘭陵金氏影響力之大,超出了歷代任何一位家主。金光瑤跟隨藍曦臣一發話,心中再不舒服,眾人也只得表面功夫照做。

藍曦臣唇角微牽,對金光瑤點頭致意,待他坐下,便對周璨說道:“有請周主薄,將朝廷對仙門重徵稅賦的具體要求,向在座眾仙首明言。”兩日前,因為周璨當眾回絕“賄賂”,加上姚宗主的戲言,藍曦臣尷尬迴避,與周璨就再無接觸。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都保持着該有的風度,藍曦臣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曾經的不悅,周璨也仿若初見。

齊刷刷的目光再次全部聚焦於周璨身上,她因坐於主座之前,與藍曦臣、藍啟仁、藍忘機面對,與金光瑤、江澄、聶懷桑並排,是以除他們之外所有人,都只看得到她的背影。

周璨在座上一直挺直着背脊,垂眸不語,方才那人罵她的惡語、廳內亂鬨哄的低語、金光瑤的表態,都未能讓她動搖分毫。此刻聽聞藍曦臣之言,抬起頭來,一字一句,聲如鐘磬,:“承蒙藍宗主盛情,下官本屬蘇州地方,無權管轄域外之事務,今日在此,只能將蘇州刺史陸大人收到的命令,向在座諸位言明。”

廳內靜如止水,只有她的嗓音回蕩在上方:“自羲皇以來,天子代行天職,守社稷、定曆法,興百業,平內亂,庇佑蒼生,澤被萬民。后因中原龍脈擾動靈氣失衡,妖魔鬼怪橫行,域外四夷屢屢進犯,天子以護佑疆土為本,故將民間斬妖除魔的重任交與仙門,並立下規則,仙門永不納賦。”

她所述之朝廷與仙門的過往,在座的很多人根本沒有聽說過,修仙之人,即使像姑蘇藍氏這樣儀禮周全的,也不過是記一記仙門歷史典故,往上追溯兩三百年,到“衰門派而興家族”的溫卯這一代,就頂天了。那些小仙門,自己的歷史不過百來年、幾十年的,說出去臉上又不能貼金,更加沒有興緻去記別家的祖上。

藍忘機也是那日刺史陸真到訪之時,才第一次聽聞朝廷與仙門還曾經有過約定,因為仙門負責掃平民間邪祟,作為交換,朝廷定下永不納賦。自打他記事以來到參與處理族務,從未曾有過交稅納賦的經歷,自然而然地以為,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日蘇州刺史到訪雲深不知處,清河聶氏、雲夢江氏、蘭陵金氏也於同日接待了當地刺史,因此四大家族及其附屬小家族已經知曉這一淵源。但其他相距較遠、較小的家族家主們,儘管模模糊糊地聽說了稅賦之事,但對於來龍去脈,還是不甚清楚的。因此,今日周璨詳細一講,莫不豎起耳朵聽着,等着她繼續下文。

“這千年以來,朝廷與仙門各司其職,相安無事。卻未曾料到,七年前,仙門世家發起射日之徵,戰火波及半個中原,殃及平民無數,赤地千里、十室九空。不僅弄得民不聊生,還重創了中原龍脈,導致異象頻出,天災不斷。”

此時有人在小聲低語,悉悉索索的不絕於耳。周璨凝神一瞬,音聚百合,將那些細碎的議論聲壓了下去:“射日之徵結束后,眾仙門瓜分了岐山溫氏的地盤與家貲,個中分配不均。其餘仙門為了壯大自家勢力,莫不極力吞併民間田地與人丁。到得近三年來,凡中原仙門世家駐地,竟有半數以上土地、作坊並店鋪,均為仙門產業,而周遭各地,被仙門蠶食的民間產業,更是數不勝數。”

“其中,仙門自然增長的家貲本屬合理;然而因為仙門家貲不納稅賦,民間大肆興起將家貲挂名在仙門之下,逃避稅賦,而仙門從中抽成,兩方均可得利,此勢因此愈演愈烈。”

周璨說到這裏略作停頓,奕心廳聚音,她說話不用費力就清清楚楚地傳進眾人耳里,廳中忽然噓聲不斷,又嘈雜起來。藍曦臣見狀,舉手制止,待聲音漸消,說道:“周主薄繼續。”

“至此,仙門徹底破壞了與朝廷的約定,不僅未能維護民間陰陽平衡,還與朝廷爭稅賦,長此以往,必將天地傾覆,民不聊生。”周璨朗聲說完,坦然對上藍曦臣壓低的劍眉下的雙眼,又道:“天子諭令:將射日之徵后,各仙門不當侵佔的田地、作坊與商鋪,全部歸還原主,原主絕戶的,納入官營,另有仙門與地方豪紳暗藏的鹽銅鐵礦,全部沒收入官。”

藍忘機本來淡漠地盯着面前案桌上的茶盞,聽到周璨說到這裏,不由睜大了眼睛朝周璨看去,藍曦臣、藍啟仁並金光瑤、江澄、聶懷桑,無不帶着震驚之色,齊刷刷地盯着周璨。就連附身在紙人身上的魏無羨,都在藍忘機袖中震動了一下。

廳中氛圍頓時有如冰凍,初夏的時節,廳內人人竟自體內升起一股冷氣。今日之前,眾人得到的消息都是朝廷對仙門重徵稅賦,仍舊對各家祖傳的田地與家貲免征賦稅,對民間支付給仙門的除邪報酬和仙器買賣免征佐稅。因此各家打的算盤裏,只計算了增加的產業按照稅率人丁該納的稅賦,家底在那裏,稅後自然還有豐厚的油水。其中利潤最豐厚的,當屬私下裏暗自佔據的鹽銅鐵礦,這部分甚至都不用入賬,僅是毛利就如江水滾滾而來。

卻沒有想到朝廷竟然是要將仙門百家的產業削減,這就不是割肉,而是割腿了。短暫的驚愕過去,水入滾油似的非議聲、怒罵聲,幾欲掀翻奕心廳的屋頂。

這下連藍曦臣都無意制止喧嘩了,端坐於席,蹙眉垂眼,似在仔細思索,卻任廳內聲浪一聲比一聲高,彷彿充耳不聞。藍啟仁最先緩過神,側頭對藍忘機說道:“禁聲。”

藍忘機從身後席上琴囊里抽出一具瑤琴置於案上。這琴本是放在奕心廳的席座上,待清談會中途,藍曦臣邀請客人品茗姑蘇特產名茶的時候,讓弟子彈琴助興,附庸風雅的。此刻藍忘機左手蜻蜓點水,右手飢烏啄雪,兩聲琴音含着磅礴的靈力,隱隱如春雷當空,聲響不大,卻讓所有人呼吸一滯,血脈激蕩,要吼出來的話,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裏。

藍氏禁言術好用,卻不適合用在賓客身上,是以藍忘機以琴音為媒,制止喧鬧;也只有他修為絕頂,才能在剎那之間讓幾百名憤怒正酣的仙門家主通通閉嘴。

突如其來的寂靜之中,藍啟仁輕輕喊了聲:“曦臣!”,主座上的藍曦臣這才面色如霜,抬起頭來,直視周璨道:“周主薄今日之言,為何與當日陸刺史在時所說不一樣?”

周璨好像在面紗之下笑了一下,回答道:“藍宗主此言差矣,當日陸刺史親言:今上念及仙門世家過往功績,還是對各家祖傳的田地與家貲免征賦稅,對民間支付給仙門的除邪報酬和仙器買賣免征佐稅。不知藍宗主可還記得?”

藍曦臣如夢方醒,冷汗潺潺而下。周璨將當日之話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與今日她說的削減仙門近年吞併的產業並無矛盾。只不過自己也好,其他仙門也好,都沒有想到這沒有明說的背後一層意思而已。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幾百個仙門世家裏,只有姑蘇藍氏一家駐有朝廷命官查核賬目:實則是做給眾仙門看的,讓各家族都以為可以在賬目上做文章,而朝廷早就將各地大宗田產、作坊與商鋪、並礦產的情形私底下查清楚了。難怪周璨在雲深不知處查核賬目時,就沒有提過什麼實質性的反對意見。

“周主薄,不論是陸刺史,還是其他幾位刺史,並沒有向眾仙門提及朝廷要大肆削減仙門產業。今日你在清談會上忽然提出,在下認為有違誠信之道。”藍曦臣帶着幾分薄怒,言語間已經有些嚴厲。

“仙門世家大舉侵吞民間產業、擠兌朝廷賦稅在先,到底是誰有違誠信之道呢?”周璨微微昂首,清冷的話音穿透橫亘在廳中的沉寂,直透人心。

“我有疑!”藍曦臣正默然不語,一個中氣十足的男子聲音自廳內左側響起。藍曦臣抬眼望去,此人面容頗為俊秀,十分年輕,卻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自立門戶的秣陵蘇氏家主蘇涉。

藍曦臣輕吁一口氣,道:“蘇宗主,請講。”

蘇涉站起身來,對着眾人行了一禮,他早年跟隨姑蘇藍氏學藝,儀禮方面仍有幾分藍氏風度。眾人都揚首望着他,看他作何陳詞。

“在下秣陵蘇憫善,秣陵蘇氏立家不過五載,敢問周主薄,像我們這樣的小家族,如何核定祖產?”蘇涉臉色如常,並未有義憤填膺的焦躁,言語穩重,抑揚頓挫,不待周璨回答,又說道:“吞併民間產業居多的,以立家上百年的大家族為主,家產本就眾多,又如何核定?這其中稍有不慎,就會顧此失彼,丘豁難平。”

周璨氣定神閑,也不回頭,直接答道:“蘇宗主多慮了。博天之下,莫非王土,田地人丁,各地府衙早有登記,民間轉手也有地契、商契,凡是正當交易得來的產業,朝廷不會強令仙門削減。”

藍曦臣聽到這裏,懸起的心倒略放下了:雖說姑蘇藍氏也在射日之徵后大量增加產業,除卻平民掛在藍氏名下逃避賦稅那部分,其餘都是真金白銀買來的。只不過像清河聶氏、蘭陵金氏,戰後將原本屬於岐山溫氏的大部分產業納入囊中,多半都是強搶瓜分,附屬的小家族也跟着搶了一嘴的肉末。

今日周璨橫刀立馬,要將這部分肥肉從眾仙門口中挖出,聶懷桑、金光瑤才該是最坐不住的人才對。藍曦臣望向金光瑤,卻見他眉目含笑,神情自若,好像事不關己,倒是旁邊的聶懷桑,鐵青着臉,一雙手絞在一起,力道之大,都快要絞出血來了。

發現藍曦臣目光移到這邊,金光瑤抬起眼睫,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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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之忘魔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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