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2
藍忘機心下坦然,也不分辨,淡淡地道:“魏嬰寧可死,也不會奪我的舍,你就算殺我一百遍,也沒有用。”在平靜的神情之下,暗自調整內息集聚靈力,等待時機。
“含光君,我說過,這由不得魏公子。但是,卻要你自己請魏公子上身。”江流眉眼含笑,似在輕描淡寫地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次魏公子因你而去,你把身體賠給他,這就了了吧!”
藍忘機緩緩道:“魏嬰一旦知道他佔了我的身體,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
江流一點也不着急,精緻的嘴角又彎起一個志在必得的弧度,笑着說:“不會的,魏公子回來就知道了,含光君你獻出身體完全是自願的。”他說得輕鬆,好像能隨時左右藍忘機的行動,所有的事都已經按照他計劃好的步驟進行。
額頭上微微起汗,藍忘機手心也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水,陣法帶來的壓力毫無減輕的跡象,江流又步步緊逼,一身本事無力施展,這一生中還從不曾對敵到如此窘迫不堪的地步。
江流從身後石階上拿起一個包袱,擲到藍忘機腳邊,說道:“換衣服,我希望魏公子回來時穿着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停了一瞬,又說:“你們姑蘇藍氏的家袍,我看着就討厭。”
藍忘機看着他,波瀾不驚,也不動。
江流將笛子放到嘴邊,吹了幾聲。藍忘機頓時感到周身的壓力減去大半,正欲提劍起身,卻發現絲毫帶不動靈力,不禁又驚又怒,只得咬牙站直了身子。
看藍忘機不動,江流皺了皺眉,又緩緩吹起一曲,旖旎婉轉,漸漸笛聲轉低,如低聲耳語,輕聲嘆息,“啪”的一聲,避塵掉在地上,緊跟着琴囊也掉落石板之上,發出一聲悶響,藍忘機身不由己地動了起來,腦中一個聲音告訴自己:脫掉衣服。四肢不知聽命於誰,自顧自地伸展開,明知不該,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開始解開腰帶。
藍忘機緊緊咬住下唇,想集中心神抗拒這笛聲,但毫無用處,靈力被壓制,手腳卻很靈活,彈指之間藍忘機的外衣、中衣都已經脫下,整個上身全都裸.露在夜色中,突然笛聲戛然而止,藍忘機已經放在褲子腰帶上的手總算垂落下來。
“那是什麼?”江流一臉驚愕,用笛子指着藍忘機胸前問道。鎖骨以下、心口之上,那精緻白瓷一樣的肌膚表面,一個猙獰可怖的紫紅色烈日炎陽紋烙印,像燒紅的錐子似的扎進江流的眼裏。“怎麼與魏公子……”那是藍忘機自己在魏無羨死後痛不欲生時留下的印記。
魏無羨的手曾經撫過這個疤痕,在上面留下無數個帶着高溫的吻,“這是為了我嗎?”他密集地嘆息着,“你輕點”,然後又輕輕地咬着藍忘機的耳垂,用無法連貫的低啞嗓音說:“喔,不,來吧,用力些,告訴我這麼多年,我們還錯過了什麼?”
“還有這些,你背上的那是……戒鞭痕?!”江流看到藍忘機從背部延續到肩膀、手臂的傷痕,遠遠繞到他身後,如雷擊般地看清了那些縱橫交錯、扭曲盤橫的戒鞭痕,在原本完美無缺的男子背脊上,滿噹噹地刻下永遠無法消退的恥辱印記。
江流面如土色,掩面欲嘔,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不敢置信地盯着藍忘機看了好一陣子,才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神情說道:“你這身體,怎會如此……噁心?”
但藍忘機對江流的厭惡並無感覺,也從不覺得自己一身的戒鞭痕是該隱藏起來的羞恥,他只是淡淡地道:“可魏嬰並不覺得。”不僅不覺得噁心,他還輕柔地用手和嘴唇,將每一道痕迹細細地嘗遍,和着那些來不及收回的微咸微溫的水滴。當年戒鞭抽在背上有多疼,這來自愛人的撫慰就有多銷魂。
木了半晌,江流總算聽懂了藍忘機的話外之意,霎時間怒火燒紅了臉頰,不知所云地只是自語:“不可能的,你們,不可能的!”一把扯斷了笛子的穗子,狠狠地砸在地上,目呲欲裂地盯着藍忘機,問道:“什麼時候?”
藍忘機不為所動,亦不回答,目光如水,靜若寒潭。
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氣,江流睜着一雙哀怨無窮的眸子,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癱坐在石階上,不久前還俊秀飛揚的臉如同蔫了好幾天的梔子花,泛着焦黃的頹敗。“是了,我明白了,你為何說魏公子會殺了我。如果你死了,於他就永遠是所謂伊人在水之湄,他這一生都只會對你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了。”
說這話的時候,江流一眼都沒有望向藍忘機,盯着面前一尺之地,像是自言自語,說完最後一個字,他頹然地將頭埋在膝蓋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藍忘機聽到他在嗚咽的間歇,碎碎地說著:“我就知道……不該讓……會出事……真的……只有三天……為什麼?”
三天?豈止是三天呢?藍忘機沉吟靜默,這三天的前面,是從自己十五歲的某天開始,寤寐反側的三千多天,就算隔了崑崙雪域,東海瀛洲,只要這魂魄留在世上,總有再相擁入懷的那天。
“可是如果沒有魏公子,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江流抬起頭來,赤紅的眼睛底下淚痕斑斑,“好,好,就讓魏公子恨我吧!與其讓他一直想着你,不如他一劍殺了我!”他咬牙說完,又搖搖頭道:“不對,即使殺了我,他還是會一直想着你,卻不會記得我。”凄然欲絕的眼神掃過藍忘機,不住抽噎。
這一瞬間,藍忘機覺得江流就像個孩子,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以能夠抓在手裏為目的,當哭着都抓不住時,就會毀了它。也不奇怪,對一個十四五歲就開始做卧底的人來講,內心只怕已無善惡,只有愛憎。但孩子總有長大的那一天。
江流抽泣一陣,漸漸止住,眉頭卻越皺越緊,緊緊盯住藍忘機那與魏無羨一模一樣的炎陽烈焰烙印,臉色逐漸凝重到如同滴墨,良久,將手中笛子往石階上一拍,決絕地說道:“你不如我,我可以為了他做任何事。魏公子啊!我要讓魏公子永遠也忘不了我!”
江流站起身來,走上台階,走到門廊中間,月光通過屋頂的破洞照射下來,將他罩在一片白光之下,如同祭台上的祭品。他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展開,隨後抽出一柄匕首,將匕首對準了自己,慘白的月光照在他慘白的臉上,鬼魅一般地陰森。
藍忘機不禁寒戰了一下,看着江流的動作,隱隱意識到他將要做什麼了,眉頭漸漸鎖起來,不覺咬緊了牙齒。
“對,我想通了,我把自己的身體給魏公子,這樣他就永遠離不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因為我的身體會每時每刻提醒他,是誰寧可不要性命也要愛着他。”江流入魔似地端詳着那張紙,提起匕首,在手臂上深深劃了一刀,鮮血立刻湧出來,猩紅的細線一直地流到地上。
彷彿嫌那血流得不夠多,他又用鋒刃狠狠地割在手臂上,另一條粗粗的血線簌地飛濺出來,一直灑到門廊外的石階上,跟着滴滴答答地不住滴落在地板上。江流拋開那張紙和匕首,在懷裏掏了好幾下,才從貼身衣襟里摸出兩個囊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藍忘機藉著月光分辨出,一個是封惡乾坤袋,一個是鎖靈囊。
江流盤腿坐下,輕輕地將兩個囊袋放在腿上,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開始在地板上畫符,他手法奇快,迅速地以自己為中心,畫出一個血圓圈,裏面儘是複雜的符咒。藍忘機看到他停了手,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扯下手腕綁帶,纏住手臂止血,隨後打開了鎖靈囊。
藍忘機心跳陡然間快了好幾倍,像對陣的軍鼓在耳邊敲響,振聾發聵,什麼都想不到了,只睜大了眼睛,嘴唇動了幾下,卻始終沒有說出聲來,“魏嬰,魏嬰……”無聲地叫了好幾遍。奈何身子仍然無法動彈,只得眼睜睜地看着江流做法,心亂如麻。想到魏無羨會頂着江流的臉出現,心頭就一陣難受,胡思亂想着,與其是讓魏無羨占江流的舍,還不如占自己的舍,至少不至於犯噁心。
坐在鮮血畫就的圓圈符陣中間的江流,閉目念着咒語,臉上一直掛着奇異的微笑,但不一會,鼻子裏鮮血如注,將他嗆了一下,不禁咳嗽了幾聲,這下竟然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將胸前袍子盡數浸濕。他茫然看着自己的血吐得滿手滿地,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藍忘機也怔住了,雖然看不懂江流的符咒陣法,但他這吐血的陣勢,肯定是出了大意外。
未等兩個人回過神來,江流的眼睛、耳朵也開始往外不停地冒血,他伸指在臉上隨手一抹,整個臉都被鮮血糊了個遍,先頭流出的血未滴落乾淨,後來不斷地冒着的血,已經分不清是哪一竅流出來的了。
須臾間,江流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血人,藍忘機已經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看着他這樣一直流着血,終究不忍心,有心想過去給他止血,可身子仍舊動不了,藍忘機急道:“解開我,我幫你!”想來江流是聽見了的,他的身子朝自己傾了幾下,卻又無力地縮了回去,藍忘機聽見他喉頭咕嚕咕嚕發出一些聲音,卻終究被不斷湧出的鮮血掩蓋住了。
藍忘機閉目不忍心看,又聽到江流咳嗽了幾聲,吐出幾大口鮮血,像是咽喉里空了些,睜眼看過去,江流極力睜大眼睛,盯着自己,極其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殺……你……我……哥……機……機……”一大口鮮血再次湧出,什麼聲音也都給蓋住了,江流再也支持不住,向後倒去,身子抽搐了幾下,終於一動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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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不穩定因素,藍忘機的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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