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1
藍忘機沉默,像是被人剝光了衣物似的遍體生寒,他與魏無羨的舉動竟然都讓江流預料到了。如果不是最後自己將魏無羨體內的怨氣度過來,導致魏無羨為了救他而肌膚相親,又喝了七八壇酒,只怕魏無羨到死也不會對自己表露心跡。
在真心被揉碎的恐懼面前,就算是所向披靡的夷陵老祖,也不得不退縮,桀驁狂放的外殼之下,是同自己一樣像初蕊般脆弱的,惴惴不安的喜歡和愛。
看藍忘機又恢復了平靜無波不言不語的樣子,江流點頭道:“含光君,其實你仔細想想,將身體給了魏公子,不正好永遠都與他在一起了嗎?”他此時笑顏溫和,亦步亦趨,循循善誘。
藍忘機閉目不答。江流又柔聲說道:“你方才說,願意為魏公子做任何事的,這麼快就忘了?還是你說了假話?要是讓魏公子知道了,不曉得會怎樣看你呢。”
“你既然一心想讓魏嬰借我的舍回來,直接找我就行了。何必殺那麼多人,何必要那陰虎符?何必還要敗壞他的名譽?殺戮太過,他即使回來了,也必定不與你為伍。”藍忘機緩緩說道。
江流哈哈一笑,“不勞你費心。再說魏公子回來后未必會記得這幾天發生的事。”
藍忘機突然睜眼望向江流,“如果他記得呢?”恰好看到江流眼中一閃而過的憂懼。
“記得也不怕。你要知道,不是我要殺這許多人,而是我不得不這麼做,否則魏公子就回不來。”江流決然說道,“除你我之外,只怕並沒有人希望魏公子重生。”這話說得凄涼,他的眼裏泛起一絲隱約的愁緒,看得藍忘機也是心頭一痛。也許還有阿願,可惜他已經記不得他的羨哥哥了。
但藍忘機還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強辭奪理。”眼望旁邊,不去看江流,神色里的不齒溢於言表,無論什麼緣由,殘忍殺戮,都不是借口。
江流突然就劍眉倒豎,怒道:“藍忘機!你憑什麼高高在上的指責我!我對魏公子,恩同再造,為了他拋棄尊榮,隱姓埋名這麼多年,而你呢?你又為他做了什麼?!”
藍忘機置若罔聞,只盡量平靜呼吸,不發一言。
江流像是被針扎了一樣,全身猛然一抖,喃喃自語道:“不會的,魏公子不是看重身份的人。”但眉頭卻越皺越緊,茫然失措,像是被什麼給觸動,引發了極大的不安。“射日之徵要結束的時候,姑蘇藍氏要去馳援其他家族,你和魏公子分別時單獨待了一陣子,我遠遠地看着,心都快從嗓子裏跳出來,但謝天謝地,你們兩個都沒有挑明。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感激上天。”他低下頭,在回憶里漫遊,輕聲說著。
“我又在魏公子身邊留了一年多。其實我早就該走了,但我不想離開魏公子,拖了很久,礙不住老東西不停地催。終於有一天,我決定向魏公子坦白,如果他接受我,我就永遠不走了。”江流用手指繞着穗子,眼光從藍忘機頭頂看過去,不知道看向哪裏,低聲說道,“但魏公子只看着我說,‘我不喜歡男人的,何況你還是個孩子’,我獃獃地看着他,說‘你對含光君……’還沒來得及說完,魏公子就幾乎惡狠狠地盯着我,讓我出去。”
藍忘機不留痕迹地嘆了口氣,莫名有些可憐江流,被自己喜歡的人拒絕,這種滋味他嘗過,切膚之痛,每一次回憶都是撕開傷口重來一遍。
“當時我也豁出去了,對魏公子說道‘你是覺得我出生低微嗎?如果我換個高貴的身份來,你是不是就會另眼相看?’魏公子好像覺得我瘋了,態度溫和了些,讓我不要胡說。我決定把要說的說完,我對他說‘你覺得我樣貌不夠好?修為不夠高?家世不夠顯赫?’魏公子看着我嘆了口氣,說‘這些都不是,你不會明白的。今日之事,當我沒有聽過,永遠不要再提,知道嗎?’魏公子說完就走了,卻不知道我才是真正走的那個人。”
藍忘機突然說道:“所以你就偷走了他的手稿?背叛了他?”曾經他聽江流的每一句話,都好像在刀尖上行走,甚至只是想起這個人,都痛得不得了,但自從與魏無羨互通心意之後,這種感覺就再也不存在了。
江流彷彿看出藍忘機的不齒,低低自嘲一聲,隨即驕矜地道:“我本來就是衝著這個來的,怎麼說得上背叛。”
藍忘機倒是怔住了,原以為江流因愛生恨,偷走手稿,卻沒想過江流一開始出現就是為了魏無羨的鬼道秘籍。也是,當年魏無羨一戰揚名,橫笛吹徹,聲動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覬覦那縱橫天下的玄機。
“那麼你的身世,與溫氏的家仇……”藍忘機突然明白了江流為什麼可以裝扮成魏無羨,如此相像,因為當他幾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扮演成另一個人,當演的時間太久,也許就不再記得自己原本的樣子了。
江流哼了一聲,用笛子拍拍肩膀,道:“不錯,都是假的,甚至連魏公子救我,也是老東西精心安排的一場巧遇。”他第二次提到“老東西”的那語氣,隔着六尺之遠藍忘機都能感受到深深的厭惡。但他嘴裏輕鬆說著欺騙魏無羨,卻連丁點愧疚之情都沒有。
藍忘機很想問那老東西是誰,但他知道江流不會說,一旦提到到江流身後明顯很龐大的組織,就會收到迎面而來的警惕目光。
就算欺騙從一開始就存在,不能叫做背叛,也不等於魏無羨的手稿就活該被偷,這賊還偷出了一身心安理得。藍忘機生平第一次覺得人一旦不要臉起來,神仙也擋不住,只得略帶厭惡地道:“不知你還有何立場,說什麼恩同再造?”
那種自得自滿的神情又出現在江流臉上,還泛起一些潮紅,他高傲地揚起頭,居高臨下地看着藍忘機道:“當然。因為如果沒有我,魏公子三年前就真的魂飛魄散了。”
魏無羨臨走時的那句話立即重現在腦海里:“我不是死於反噬,在我想起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就該知道的……”在周遭無形的巨壓之下,藍忘機心頭還是狠狠地疼了一下,隨之而來是只想扼住江流咽喉逼迫他說出謎底的焦躁。
看着藍忘機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甚至毫不在意流露出幾分恨意的表情,江流突然笑了,說道:“含光君很想知道是不是?可是我偏不告訴你,想到你到死都得不到真相,我就特別開心。”
“亂葬崗圍剿,魏嬰死於百鬼反噬,百家都是證人。”藍忘機止水般地平靜,那股戾氣已經消失不見了。
“錯!只不過看起來像百鬼反噬,否則招魂儀式怎麼會連殘魂都找不到?”江流得意地笑着。
藍忘機瞬間就想通了關竅,冷冷說道:“那就是你縱百鬼將他分食,這就是你說的恩同再造?!”心中怒氣漸升,即便不是反噬,但被百鬼分食的慘烈,與反噬也無二致。這個江流說著對魏無羨的傾慕,似乎情真意切,可是又怎能忍心讓魏無羨受此痛苦?現在自己幾乎無法判斷江流說的話,到底可信幾分。
江流不知怎麼竟然也怒目如瞠,說道:“你以為我想這樣?當初亂葬崗圍剿的陣勢,合著含光君沒去,卻不會想不到吧!如果我不這麼做,魏公子只會被百家徹底打到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藍忘機再次閉上眼睛,握住劍柄的手掐得生疼,悲涼在心底蔓延,已經無所謂了,橫豎都是一死,換了自己,會選擇陪着魏無羨走完最後一步,死在一起的時候,眼睛裏只有他的模樣。可是,自己還是錯過了,兩次。
“你不知道我求了多久,才求到這條唯一可以保全魏公子的路,”看到藍忘機緩緩睜眼,江流也平靜了下來,一抹哀傷滑過面龐,“魏公子必須死,才能堵住百家的嘴,而老東西答應我,也是因為活的魏公子顯然比死的更有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藍忘機,道:“魏公子可以說是死了,也可以說還活着。”
庭院上方冷颼颼地吹來一陣風,刮過屋頂上雜亂的野草,院子裏幾乎將青石板全部遮住的亂蒿蒲草被吹得簌簌作響,四散倒伏之中才隱約顯現出刻在石板上的陣法。這陣法是仔細繞過亂草,一點一點刻畫在石板之上,又與石板顏色相同,亂草一遮,夜裏昏暗之中不凝神細尋,即使修仙之人的眼睛都看不出來。隨着刮遍庭院的風頭,藍忘機目光及處,才看清這個陣法恰好將自己圍在中間,看來江流為了困住自己,連站在庭院裏的位置都是精心計劃過的。
藍忘機暗暗思索着破解之法,也想誘着江流多說一些話,儘力拖一下時間,抬眼看了看江流籠罩淡淡哀愁的臉,說道:“無論你如何巧舌如簧,你為了陰虎符在南平城做的那一切罪孽,不僅功敗垂成,還再次害了魏嬰,終究難辭其咎。”
江流冷笑幾聲,道:“誰說我是為了陰虎符?誰說我們功敗垂成?你以為魏公子和你都出現在那裏是湊巧么?”眼珠轉了幾轉,嘴角微微一撇,道:“我勸含光君別再套我的話了,這個局中局也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不過嘛,我倒不在乎什麼號令天下,我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換取讓魏公子回來的禁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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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有多少愛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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