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處奔忙

兩處奔忙

天入中伏,人心怫鬱。

白子鴻左手搖扇,對照着澤渠圖紙翻看賬本。也不知是他來得早,還是吳賢德當真怕了,近月的賬本不單能一一對上,還記得極其詳細。若不是他遣香蘭去點查過銀兩,恐怕真要懷疑自己手裏拿的是本假賬。

西窗忽的叫風吹開,把那對賬的男子嚇得一激靈。他匆忙起身去將窗子合攏,又推了幾下保證這風不會再度將窗子推開。已是入夜,他又只穿着中衣披了件黛色雲容,不宜叫人瞧見。白子鴻剛一轉身,房中燈火驟滅,他對眼前黑暗心中生懼,可香蘭不在身邊,他只能硬着頭皮探手摸索着桌案與燈盞的位置。

白子鴻的指尖撞在了一面“牆”上,他遲疑了一下,心想自己不過走了幾步,連桌案都沒探見怎麼會先摸到牆。思及至此,他便將手掌貼了上去。觸感柔滑,這是……綢衣?!白子鴻為摸索桌案將手放的低了些,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停留在此人的股部。青年頰上泛燙,這便迅速收回手來開始探周圍和身後的路。

“白公子,未見不過雙年,你就這般想我?”

聲聲貫耳,字字如刃,這聲音與地府的催命符無異啊。白子鴻慌忙向記憶中的門扉處逃去,他及冠后就再未將銀杏葉帶在身上,如今印雪再度現身,他就算有刀劍又能傷的了此人幾分。

“鎖清秋。”

“呃……”

紫色光流環鎖住青年上身,將他定在原處。藉此微光,白子鴻看見自己離房門只有一步之遙。他拚命向前邁步,卻無論如何都帶不動這纏束在身的紫色光流。

“別掙了,省着點力氣做別的事吧。”

“香蘭!香蘭!”

印雪金眸半斂,饒有興緻地聽着白子鴻如何驚慌呼救,看他要叫到幾時才能發現自己的舉動不過是徒勞。青年叫過幾聲后發現無人應答,細細一聽才發現四周安靜的出奇,他突然明了為何印雪會放任自己大聲呼喊,原來此人來時,便已佈下了結界。

一股力道扯拽着紫光將白子鴻拉回印雪身邊,他若無能掙脫,就只能成為這瘋子的俎上魚肉。布靴抬起,狠狠踏落在身後男子的腳上,可換來的卻是他指過脊柱,將自己的衣衫劃破。

“師尊……乖一些,我不會傷到你。”

“我不是你師尊!你認錯人了!”

氣息貼耳聲音沉啞,白子鴻的惱怒駁斥全然被印雪忽略。他掌貼腰際,用練劍磨出的薄繭在自己師尊的身上肆意剮蹭,而這紫光的困束沒有妨礙他半分。

“師尊。你知道九道雷劫有多疼嗎?你知道任由鮮血流儘是什麼滋味嗎?這些,都不及你棄我而去!”

“你自找的……”

印雪發狠地吻咬着青年的背脊,每一下,都要聽見他吃痛的悶哼才肯罷休。當年一夜春宵,卻換來這個薄倖郎的師徒決絕刑。印雪不明白,他明知自己的戀慕卻還紗衫半敞欺身引誘,他有意自己有情,為何歡愉過後,他卻要用這種方式將自己趕出清夷山。

“師尊,你當年為何不回頭,為何不回頭看看我被你的鳴凰傷了多重。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人會把師徒決絕刑的九鞭打全。”

頸上噬咬,繫繩松解。肌膚相貼,卻不聞心跳、無感溫熱,此間所余不過糾纏不休的執念罷了。白子鴻聽着他的所言所述,只覺骨血之中寒息翻湧,摧毀心魄。印雪叫那茉莉香挑斷了最後的神智,他急切探尋昔日有幸能得的甜頭。他柔聲喚着往日師尊,卻沒察覺到白子鴻的異樣。

紫光寸寸凍結,碎裂四濺,所謂甜頭本就無人敢品,又怎會供人摘取。雙重束縛全全解開,白子鴻沒有給印雪反應的機會,他直扼住這穢物的喉嚨抵死在牆。

“小兔崽子,我就算沒有鳴凰,照樣能弄死你。”

“師……呃!”

“你這種穢物,也配叫我師尊?怎麼,幾天不見,你就狂得連老子是誰都忘了!”

予奪生殺,白子鴻漸漸收勁,聆聽這紫衫痛苦的氣音。他眉目含笑,輕輕湊到印雪耳邊,曖昧言語。

“你叫的,也不怎麼好聽嘛。”

利器裹風襲來,白子鴻回身推掌,開啟一面金鱗堆疊而成的護盾。霜花開始從地面攀爬上青年的雙足,遲來的杜若雙眸一凝,迅速拔取腰間短刃斬破了這“金鱗開”。盾破一瞬,杜若眼疾手快在青年眉心種下蜉蝣術,而後便將人攔護在懷,抬腳輕點便召出紫焰燃盡四周霜寒。

“尊…尊主。”

“自己回去領罰。”

印雪跪倒在地驚魂未定,他喘着粗氣用被扼啞的嗓子尊稱前來搭救的男子為尊主。杜若看着上身□□的白子鴻當即皺眉不悅,他只冷冷地撂下一句話便先將白子鴻抱回床榻上擦塗藥膏,消除各處咬痕。印雪不敢忤逆杜若的意思,只得離開此處回杳冥井領罰。

杜若履行約定安分守己,可架不住印雪到處亂竄給他惹事。要不是念在他是白子鴻帶大的弟子,杜若那天夜裏也不會去把他救回來。

真該讓他鮮血流盡。

杜若蘸着藥膏塗抹在白子鴻的背脊和肩頸上。雖然梅娘已去,但若不是立場相悖,他倒樂意將這外甥養在身邊好生照料,可他有的偏偏是靈魄,杳冥井容不下他。

“沒事了,好好睡一覺吧。”

男子一抬手,便將劃破的衣衫收入手中。紅梅既落,這撕裂也被紅梅綉樣分分修補。華服下擺盪過床下隔板,杜若將中衣與黛色雲容蓋在青年身上後放下了床幃。他步至方才打鬥處,錦袖一揮,這屋中雜亂就又恢復如常。

“香蘭……什麼時辰了?”

白子鴻睡足之後幽幽從床上爬起,衣衫滑落白背坦露,昨夜咬痕已全然消退。他定了定神,見床幃合起旋即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起遲了,這便撈衣穿好,扒開床幃速速更衣盥漱。

“公子。”

白子鴻對鏡綁束金冠時,香蘭才從屋外進來,白子鴻看她端着粥餅才確定自己並未起遲。他現在身在懿州,不能有絲毫偏差,免得被那些有心人逮住機會參上幾本。食過粥餅,白子鴻照例去澤渠開鑿處查看。

驕陽剛起,此時還算清涼。水部主事正號令各伍上工,白子鴻就也繞過石土堆去看看各鎮征來的工人。良田鎮來的將衣衫裹得死緊,白子鴻從來時就沒見過他們光膀子幹活,哪怕是驕陽最烈的未時。黛衣青年感受到這些人不善的目光卻佯作全然未覺,他行至下一處,順手阻停了主事手中的軟鞭。

“殿,殿下。”

“這金烏還沒到頭頂呢,你怎麼就燥起來了?不如,你也去和他們挖挖土冷靜一下?”

白子鴻拿過軟鞭,示意香蘭把鎬子交給這個主事。這主事還想為自己求情,卻被白子鴻的莞爾一笑把話堵在了嗓子眼裏。香蘭交遞鎬子后,青年窩着軟鞭,抬頦示意他快些去鑿。這主事着軟鞭咽了咽口水,果斷夾着尾巴灰溜溜地跟着工人一起鑿渠去了。

“欺軟怕硬,早就該治治。”香蘭對着那人狠啐了一口,轉過頭來又跟着自家公子繼續督查,她今天越看越覺得自家公子這件衣服不像是自己收入行囊的,這便開口詢問是何人為他添了紅梅,“公子,你這衣上的紅梅是何時找人繡的?”

“這衣服,本就有紅梅啊。”

碧葉疊浪,嬌顏出水。丹影行過,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直奔學堂而去。李啟暄昨夜心慌不已,一直未能安寢,他索性就爬起來去青雲閣的二、三層轉了轉,看看他那義兄又背着他藏了些什麼奇珍異寶。他登上二層,在角處看見一副玉棋積了好厚的灰,不免想起白子鴻每每見他擺出棋盤就找借口來青雲閣避難的樣子。他那義兄棋藝不好從不願與自己對弈,唯獨那麼兩三次還都是下五子棋。他本想再去三層看看,可到樓梯轉角卻發現三樓的琴室早已被鐵鎖鎖住。

他有多久沒聽過白子鴻彈琴了,好像,有七年了吧。

“太子殿下!”

“嗯?子清來了。”

李啟暄的思緒被身後的呼喊聲叫停,他駐足行道,等着那青年向自己跑來。相處近一月,李啟暄越來越能明白白子鴻為何囑咐他看完奚朗寫的議事信后一定要燒毀,這青年真是仗着自己父親權重,但凡涉及李裕乾的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了個盡興。自己對他旁敲側擊半個月,也只讓他改去毫釐。

兩人同入學堂,穿行走廊來到議事的屋子,白子鵠早已在其中等候多時。三人頷首以禮,隨後便將圖紙鋪展,筆浸硃砂。李啟暄手拿小簿,同其餘二人談起懿州一事。

“弘州那處已交代妥當,其餘兩州也都無變故。至於懿州,我想依子鴻哥的意思,借澤渠開鑿先讓良田、膏澤兩鎮露出馬腳。我想了兩條路,一是盜取撥去的銀兩,二是他們動手殺死一位水部主事。”

“殿下,這兩條路可行是可行,但對季鳳而言都未免太過兇險。銀兩被盜他要被問責,而殺去水部主事所有工人都會受到牽連,萬一他們真反起來,難免不波及到他。”

奚朗此話一出,白子鵠敏銳地察覺到李啟暄動搖了。他遵循胞弟的意思,逼這個青年儲君必須把心放回收網之事上。不計後果,不計代價。

“殿下,賢親王已敢對您和季鳳公然挑釁,此事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若殿下此時收手,日後季鳳的處境只會比之更為兇險,而殿下不可能時時刻刻都護着他。”

“懿州之事,行哪條路最為保險?”

白子鵠心中已有了答案,他相信胞弟。奚朗看向白子鵠這處,兩人相視後點了點頭,向李啟暄說出了最後的抉擇。

“兩條并行,萬無一失。”

李啟暄看白子鵠說的如此坦然,不禁懷疑白子鴻究竟是不是他親兄弟。但感慨歸感慨,他現在需要小心謀划才能讓懿州之事不過多波及白子鴻。

“子清以為,只是良田、膏澤合謀偷盜銀兩和殺害水部主事還不夠,還需要一場苦肉計。算時間,季鳳應會在重九趕到輝都,此事就只能交由另一人了。”

“好。我先與霽月庄傳信,叫戚懿寧選上幾人待子鴻哥一離開就趕往懿州。盜取銀兩時,就讓他們先將大頭藏到鎮子裏去,再取上些許藏在工人居所中即可。另外,我明日會往懿州傳信,叫子鴻哥將香蘭留在懿州。到時就讓戚懿寧的人動手傷及她,再叫她說些假話,此事就會變作刺殺皇子,罪無可赦。叔鳳,你幫我擬一份盜取銀兩后的路線,一定要精細。”

“好。”

“子清,你先在此處休息片刻,等酉時親衛軍交接,我再將你送出宮去。”

“殿下莫不是在怕賢親王的眼線?不必擔憂,我就算大搖大擺地出宮,那賢親王知道了也不敢動我奚家。”

李啟暄抿唇搖頭,他就知道奚朗又會這麼回答他。白子鵠覺得這青年只想着沒人敢明面上對他做些什麼,卻未曾想過這吏部權重,忌憚奚家的不止有李裕乾,更有當今聖上。到時李裕乾出手,坤帝指不定會順水推舟,坐享其成呢。

“子清啊,你要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會不會讓奚家成為眾矢之的,而不是一味地讓奚吏部這個名號來庇佑你。卷宗你比我看得多,你想想忠毅公,再想想程兵部。”

丹衣太子撂下話便起身出了議事的屋子,他並非生氣,只是覺得以他現在的心力連操心佈局都疲乏的很,若要再幫着奚子清明白這些,他可能不是被奚子清氣暈過去,就是被這案牘累病。李啟暄在心裏念叨完這些后,突然覺得他現在的處境,像極了白子鴻之前帶着他的時候。

這麼說來,白子鴻在雲州和自己吵架,可能也是如此。他那時手握兩本簿子,九州道路圖上凈是些圈圈點點,這落到誰頭上一開始都會覺得煩躁,可好巧不巧,他身邊還有自己這個不開竅的朽木。

李啟暄也不知白子鴻是怎麼忍下來的,許是他偏愛自己,捨不得打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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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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