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何知心

祭何知心

紅雨紛飛,散落歸塵。昔日少年眉眼依舊,卻沒了當年的稚氣。他仍着黛衣、束銀杏,但手中之物卻從知己小信,變作慰藉亡者的桃枝與酒。

白子鴻行過花泥,來到何以歸長眠之地。木牌為碑,荒山埋骨,他忠毅公府不該受此冤屈。黛影將桃枝放落碑旁,啟壇傾酒半數,濺濕衣擺。

“何以歸,我來祭你。”

生離兩年,死別五載。白子鴻入青雲殿後,見他的唯一一次,也成了最後一次。青年席地而坐飲着餘下的半壇酒與故友敘舊,明明是他一人的自言自語,他卻從未覺得是無人應答。那人喜怒哀樂、所答之言,盡數在他腦中浮現。

“你尚未取字便沉眠此處,我如今喚你都像在喚無方人士。可仙君命長,你卻為何要先我許多步埋骨於此。何以歸,你說,我若真去尋你,你會不會在奈何橋前把我踹進忘川河?還是說你會把我扔出鬼門關?”

黛影橫指貼碑,讓蒙塵之字再度清明。他笑何以歸停步十五,若飲他今日灑落的濁酒定然醉得不省人事。可地府亡魂真的會醉嗎?白子鴻不知,他只知自己今日想與這墓中故友一醉方休。

“何以歸,你定是怨我遲遲不來才只願在五載中入夢一次,還是一夜荒唐誘我動情。但我……如何配得上你?”

濁酒入喉,潸然淚下。白子鴻無需在何以歸面前說什麼假話,他這淚不是因為烈酒太辣,他就是思他至極,後悔自己當初沒敢搏上一搏,救他性命。

“君知我甚多,我知君甚少。良友我都難當,還大言不慚與你稱知己,還妄想做你的良配。說來可笑,我那時不過一十二歲,就想與你共謀風花雪月。我敢做敢當,不拿鬼迷心竅來做借口。”

那一隅庇護他經年難忘,以至於在何以歸墓前,他都會覺得這是何以歸為他留在世間的一處安逸之所。不問前路、不思案牘、不必違心成事,白子鴻舉壇再飲,濁酒潑落濕透衣襟。

“何以歸,我心悅你。彼時你若問起,我定會毫不猶豫地這樣答覆。可我如今眼明心瞎,我怕我會做個薄倖郎。何以歸,你別再等我了。”

青衣仙君與紫衫魅魈藏匿於高樹之上,這一真一假的何以歸都靜靜看着那個在墳前獨飲的青年。杜若嘲笑這青衣仙君用名姓換來清夷山的安寧后,竟還落得如此下場——親耳聽着白子鴻對自己的碑墓喚着何以歸,傾訴愛意。

“何以歸,你後悔嗎?”

“我後悔什麼?你本就是處處效仿我的模樣才能得這一句心悅,那他這句話難道不是在說與我聽嗎?”

“你可聽清他的後半句,他現在心裏的人不是你——”

“我能爭得過紫微星,但我爭不過天道。我不想再看子鴻受罰。”

區區一個曜魄,若不是有天道庇佑,他何以歸早就讓那少年去皇陵長眠了。杜若窺到這仙君靈流涌動,便即刻提醒他收收身上戾氣。

“何以歸,你要是走火入魔,我杳冥井可不收。”

白子鴻將信匣放在墓前最後擦了下何以歸的名字,便起身離開了這安逸之所。他沒再像死別那日一步三回頭,也沒許諾那長眠之人年年今日都將來見。

“往後,就莫再入夢了。若有積怨,我來世再償。”

少年站在山下望向那桃花灼灼處,直到一抹黛影醉步扶枝闖入他的眼中,他才步入小徑快步去接那青年下山。丹衣行來時,青年駐足花間粲然一笑,恍若仙人臨凡。李啟暄等待的東西,在桃花之中終於擁得。白子鴻衣襟上的酒氣縈繞在他鼻間,他第一次知道那中阮弦動竟可以如此深情,哪怕只有三字。

“我等你。”

西郊歸都,白子鴻還在車內安睡。李啟暄知道他哭過就困,想來在何以歸墓前應是哭了許久吧。少年看着那恬然睡顏,不由莞爾,他雖然知道白子鴻向他表明心意時沒醉,但也有預感這青年一覺醒來多半會不認賬。面上雲淡風輕,心裏驚濤駭浪,這個青年慣是如此。

太子遊歷回宮自然會被眾人叨擾,白子鴻只想求個清凈,這便先回青雲殿沐浴更衣,等待坤帝召見。

金柱玉屏,銅爐正中。日月星漢,山河林野具匯於一殿之內。白子鴻手捧厚德劍自殿門徐徐行入,黛衣盤龍、發簪玉蛟,他恭恭敬敬跪於龍椅之下,自稱兒臣。

“兒臣參見父皇!”

“快快起身。”

白子鴻起身將厚德劍交由宮人,而後便垂眸靜待坤帝詢問此次遊歷之事。白衫金龍自座上起身行向青年,如元年時一般,欲展慈愛之態。白子鴻感覺肩上一沉,更是端正拘謹生怕禮數不和。

“處事妥當、臨危不懼倒頗有你父輩的風範。”

“父皇謬讚,為父皇分憂乃兒臣分內之事。”

“季鳳一路辛勞,定是累壞了。你且退下吧,好生歇息。”

“兒臣告退。”

白子鴻一步步退離白衫所在,暗自鬆了口氣。他剛一轉身出了殿門,就看見那金紋丹衣的少年正在石階下待他。白子鴻只覺得前有狼,後有虎,但他又不能再回安泰殿裏,只好下了石階等着聽這少年問他所言虛實。

“子鴻哥。”

見少年伸手,白子鴻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有覆手其上。他可不想聽宮裏流傳些閑言碎語,說他出宮一載便以外人身份操縱起太子來。白子鴻只是眉頭稍聚眼神一沉,李啟暄便會意此處不宜他二人過分親昵。少年收回手來,等青年行至身側便轉身同他一道離開父皇居所。

“子鴻哥方才可是氣我被人圍着?”

“這有什麼氣不氣的,我不過圖個清凈,想快些沐浴更衣罷了。好歹也是回了坤澤宮,一身酒氣太失儀態。”

白子鴻將叔父送來的《坤澤紀事》壘在桌上,先取了水與布去幫芙蓉和香蘭打掃青雲閣。他走前將不能為他人所知的東西都藏入青雲閣中,還讓蕭玄多注意着這處的動靜,如今內里大抵已被蛛網和灰塵佔據了吧。李啟暄搶過白子鴻手中的水桶,執意要與他一起打掃,白子鴻拗不過他,便隨他去了。

“子鴻哥,你在桃花小徑上與我說了什麼,你可還記得?”

“你不是在山下等我,怎會與我在桃花小徑里相見?”

這少年獻殷勤卻意在他事,白子鴻方要邁出門去,卻被門檻絆了一下。金紋閃動,黛影扶着門框站穩后,逃也似的向青雲閣而去。他本還不慌,但這一絆簡直是讓他不打自招。李啟暄看着行路生風的人兒,不由得忍俊不禁。他提水邁過門檻,順便還向之道了句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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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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