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寧州(六)

風雪寧州(六)

“小公子這傷……比尋常箭傷恢復的快上許多。”

“這傷還需幾天能好?”

“看勢頭,最多三五日罷。”

白子鴻點點頭應下醫卒的話,而後便抬手拉起中衣系好系帶。他聽聞這箭傷向來難醫,一不小心便會丟了性命,故而擇點卯鼓后召見醫卒,免得此事讓父兄知曉。至於教場集訓,白子鸞昨日過來便是為了此事。白子鴻猜測,父親允他後幾日不必再去教場,應當是覺得他頭一次動手見血,心中多少有些不適。畢竟那不惑將軍向來都是面嚴心慈,尤其是對待自己這個么子,可謂是寵溺至極。

青年見時辰尚早,便又卧榻去會周公。可這次,他竟將昨日之事在夢中重現了一遍。

“子鴻哥?子鴻哥,該起了。”

“嗯……”

大抵是這幾日起的太早,白子鴻被人推了兩下只是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而後就側身裹被想接着睡。

“子鴻哥……”

少年貼耳的氣聲言語直接讓白子鴻一個激靈從榻上坐了起來,后一瞬,他便拉起被衾蓋過自己雙肩,生怕少年瞧見自己身上的細布。

“出去。”

白子鴻擰眉不悅對少年沉聲言語,雙手則在被衾中解開中衣系帶重新繫緊。他昨日可算是知道有些狸奴養久了會“欺主”,今日自然也要提防這個少年來掀他被子。

“子鴻哥又不是沒在我面前換過衣服,今日是怎麼了?”

白子鴻看李啟暄一膝着榻,明擺着又要欺身而來。他想起昨日的種種荒唐事,雖不知曉自己為何在最後一刻隨了這少年的無理要求,但也清楚自己不能一錯再錯。青年深吸一口氣,正色復歸平日訓誡他的語態。

“太子殿下自重,莫要逾矩。”

李啟暄身形一頓,默然站回榻下。自己這兩日確實將這虎崽逼得太緊,不然他也不必亮出利爪獠牙來打消自己的念頭。明明是情投意合,白子鴻卻偏要欺人欺己,可他又能拿白子鴻怎麼辦呢?

“義兄教訓的是,我這便去帳外等候。”

四下寂然,白子鴻縮在角處看着丹衣行出帳幕。帷幄合起,他心中總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一聲莫名哀嘆衝出唇齒,他突然覺得自己身上所背負的東西反而比以往更沉了。沉得似無邊黑夜,沒有曜魄、沒有明月、更不會再有天光乍破之時。

難不成,連支撐我走到現在的東西,都不是我與何以歸的情意嗎?

白子鴻不願細想,他寧可一意孤行認定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皆源於何以歸,都不願承認自己已然看破的事情。

“進來吧,別在外面凍壞了。”

青年雖說出狠話,但更衣的速度卻絲毫不亞於昨日聞鼓時。粥餅涼熱正適,李啟暄與青年對坐共食,誰都不再提起這兩日的事情。

“存韞,你也該去教場練練身手了。趁兩位將軍都在,也能指點你一番。”

白子鴻拿回自己的《九州志》坐在案前翻看,他來時怕硃砂墨結冰就沒一同帶來,如今也就只能翻看一下原來批註過的地方有無缺漏。

“是,存韞今日自當向武夫子提及此事。”

燈火如豆,丹衣在側傾壺斟茶。那雲華生煙,絲絲縷縷升騰消散。鳳眸隔着薄煙去看他的心上人,亦真亦幻,可觸卻難及。筍指勾杯叫輕煙動蕩,少年出言阻斷,讓黛影小候片刻。

“太燙。”

暄亦如此,卻不知義兄可願在前路稍待?

“無礙,我再等等就是。”

青年舉目,又見這少年眸中映照燈火,他即刻縮回手來埋首書文,重鑄兩人之間的高牆。這茶再燙,又如何比得上李啟暄。他唇、他言,他那瞳眸與心,哪個不是如烈烈驕陽灼傷自己。

“子鴻哥先看着,我去與武夫子商量一下隨軍點卯之事,然後再去醫卒那邊看看受傷的將士。午飯之前一定回來。”

“去吧。”

難得他不必自己提點就知道該做些什麼。白子鴻等那丹衣離帳后便熄了燈盞又回到榻上,他今日不知怎的,竟異常睏乏。許是與那一道金箭有關吧。白子鴻想着,闔目片刻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夫子。”

“鴻兒沒陪你一同過來?”

李啟暄搖頭,隨即與白之疆提起隨軍點卯之事。白之疆看得出這是么子有意提點他來讓自己指教一二,思及白子鴻還要與這儲君相伴許久,白之疆便也就應下此事。畢竟白子鴻不方便出手,若日後遇險還需這儲君與芙蓉、香蘭一同解決。

“殿下既要隨軍點卯,就當遵守軍紀。點卯三通鼓,鼓畢,不到者可斬。”

“弟子謹記。”

李啟暄退出主帥營帳,轉頭便向守衛兵詢問醫卒與傷兵所在。

丹影方至帳前,便見白子鸞領一隊士卒從旁經過。今日的明威將軍將紺青戎裝換作墨色,而那一隊人手中也都抱着兩三個小白瓷壇。李啟暄駐足凝望神情肅然,他心知營中為防疫病,便只能為那些可以尋回屍骨的將士留一捧骨灰。衣錦還鄉、馬革裹屍都是奢侈。

“太子殿下。”

“不必多禮,你先去忙吧,我來此處看看他們的傷勢。”

帳中酒氣很濃,卻還是難蓋過血腥味。少年目所能及都是細布染血,斷手殘足。醫卒持尖刀過焰,清理傷口腐肉的哀嚎聲比傷口本身更讓人心驚。李啟暄將錦裘掛起問帳中醫卒要來遮面巾布戴在面上后,便也在此間幫忙。

“這還只是小仗,若是遇到部族族長親征,那才叫人間煉獄。”

“可白家軍都是坤澤精銳,就算如此也會損傷慘重嗎?”

“殿下,這紙上談兵固然輕易,但上了戰場可都是真刀真槍,一下失手,便有可能送命啊。”

李啟暄沒有否認這個士卒的說法,他在宮中修習兵法一載有餘,卻還是第一次到鎮西關前聽聞戰鼓。少年揭開包裹箭傷的細布,一邊換藥,一邊聽着受傷的士卒和他說起白家軍的事情。

“我們多是少年堂收容的戰亂遺孤,主帥待我們如子,明威將軍又與我們情同手足。多年教養,我們自當對白家與朝廷忠心不二。哪怕最後只餘一捧灰燼,這一戰一役,我們都當視死如歸。”

李啟暄默然,他總算明白《坤澤紀事》中為何要將“軍心所向,人願所歸”記為父皇登臨帝位的緣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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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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