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祈福(一)

最難祈福(一)

銅鏡前的錦盒中安放着一隻金絲玉簪,細細雕琢的蛟首在目凹處嵌進一顆血晶。少年盥漱後用手巾輕輕蘸拭着手上殘水,看着屏上備好的三套衣衫本想依習慣去取拿那身鴉青,卻想到什麼,轉手取了它右側的荼白夾棉圓領。

“公子。”

芙蓉敲門喚他,白子鴻應了聲讓她進來為自己更衣。芙蓉看着他手中拿着的衣袍,笑道公子今日轉了性子,居然選了件素色衣衫。白子鴻只笑了兩聲並不對此多說些什麼,反而問及今年詩會的事宜。

“胞哥任重,這幾日應當忙着同二哥一道準備桃花詩會罷。”白子鴻斂眸遮去眼底失落,抬手方便芙蓉為自己繫上蒼色宮絛,墜下的新月刻着雲紋,亦伴着自己胸前的月桂罩蟾兔。白子鴻穿好衣衫,走到銅鏡前坐下,芙蓉伸手想拿坤帝前日差人送來的金絲玉簪卻被白子鴻制止,他指指那條綴着銀杏葉的雪青髮帶,讓芙蓉用它為自己束髮。芙蓉執起髮帶,十分不解公子為何偏對這條髮帶情有獨鍾,明明去年生辰收到些更好的髮飾。

白子鴻將一側髮帶從背後搭至胸前,從銅鏡中看着那片銀杏金輝依舊,眉眼間不由得染了笑意。想起他那時說的“尋鴻既入芳菲去”,不免喃喃道:“芳菲盡處落宮宇。”

“公子,該去中堂了。”芙蓉雖知曉天氣轉暖,但還是為公子備了一件裘衣,白子鴻見她拿着一件羔裘,思慮片刻叫她去換成白色麋裘。芙蓉只得從箱底翻出麋裘,展開看看沒有臟損,才放心拿在手中。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長廊來到中堂,母親梅娘正坐在堂中為白子鴻盛着五穀粥。白子鴻先問了安,才坐在母親身側,看着桌上只有兩人的碗筷,便問起二哥子鵷與胞哥子鵠的近況。

“他們倆人昨晚歇在書院,等我們從寺里回來先去書院看看。”梅娘依舊笑得溫柔,白子鴻看着母親那雙彎起的眼眸應了聲好,便拿起瓷勺吃起五穀粥。“你父兄與修安姐明日便到,待你領旨入殿那日,他們會送你去的。”梅娘輕輕撫着自己么子的頭頂,想再多看幾眼他的模樣。白子鴻鼻頭一酸不敢眨眼,怕將堆存的淚水擠出眼眶,讓母親瞧見了會心疼。他借自己口中粥谷未咽而致的含糊聲音,掩蓋過自己發顫的奇怪語調。

“母親,這不還有幾日嘛。”

兩人用完早膳便在府前各自上了轎,而芙蓉去東苑叫上香蘭同府上的侍從一起跟在兩側。白子鴻在轎中聽着街上人聲喧嚷,竟想掀開遮窗的簾幕,可手中剛有了錦布的實感,卻又怯懦的縮了回來。我應該學着既來之則安之,拋卻那些僅在咫尺之間卻遙不可及的東西。白子鴻這樣想,他深知自己如果對有些東西過分留戀,初到東宮的那段日子應當不會好過。白子鴻合上雙目靠在身後硬冷的板壁上,奢望着此時能有人送來月麟香。搭在他胸前的銀杏葉似是被什麼感召,金光波動似是日落江潮。

“子鴻。”

白子鴻聽到有人喚他便睜開眼睛,入目是遠處山巒和綿綿雲煙,白子鴻覺得這開闊景象十分熟悉,直到那人又喚他名姓,而自己卻能不回頭只是不自主的開口說話。

“……我也許會離開很久,你要幫我看好這裏。”

同自己詩會後在馬車上的黃粱夢一樣,他知道自己說了那人的名字,卻連同那人的答話一起什麼也聽不見。他感覺到那人從背後走近,自己卻拿起了什麼正給他看。

“再陪我醉一場。”

白子鴻是被轎子落地喚醒的,他出了轎趕忙讓芙蓉看看自己衣着儀容可否有差,得到確認才鬆了口氣,畢竟方才在夢中他一言不發,舉杯痛飲不知多少次,直到醉倒在地恰被震醒。白子鴻跟在母親身後,一起進入平安寺。白子鴻不識得裏面供奉的是誰,只是恭恭敬敬的陪母親跪拜後上了香,又求了一支平安簽。

“身往青雲去,心繫眾生苦。一朝情義疏,千里葬君骨。”

寺里的師父看着簽文半晌,道是中平簽,細問過白家夫人的來意,才又說此簽道小施主能平步青雲。梅娘謝過解簽師父,又照慣例捐了香火錢,這才牽着白子鴻向後山行去。後山向禪房的路是竹間小道,一路清幽異常,可白子鴻卻思緒紛雜。他不敢告知母親他方才聽見解簽人與另一位師父說簽筒里並沒有這支簽文,連上中下都未標記。白子鴻心中忐忑,直到在竹路盡頭看見正賞風景的何以歸,此間太過幽靜白子鴻也不敢大聲喚他,只是向母親說了聲,便加快步子去攔何以歸。

白子鴻走近何以歸身後,輕輕拍了下他另側的肩膀,何以歸卻沒上當,一轉身就看見了白子鴻。“你怎麼在這?”白子鴻拉着他去見母親梅娘,何以歸指了指不遠處正和寺里師父攀談的雍容婦人,“我同母親一起來為何家祈福。”說罷,何以歸才發覺今日白子鴻有些不同,他拉開些距離看着白子鴻那身荼白衣袍,又看看他腰間宮絛上墜着的白玉雲紋月,突然想問一句白子鴻今天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你不是不喜素、鮮的衣裳?今日怎麼穿了一身素色。”何以歸看着他依舊用那條雪青髮帶束髮,還專門將一片銀杏搭在胸前,似乎明白了他今日反常的衣着,“你還記着那位仙君。”

白子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說:“我覺他親切如故交。可惜今年詩會我便要去殿前,此後估計也見不到了。他曾在詩會上勸我多穿穿素色衣裳,我一直未做過,去東宮前便聽他一次。”

何以歸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他看着梅娘依舊溫柔可親,竟在恍惚中差點叫了不該叫的稱呼。“伯母安好。”何以歸行了揖禮,又對梅娘說起來意,“今日母親來為家中祈福,我就也跟過來了,母親在那處,我和子鴻就不打擾了。”何以歸說著,給梅娘指了那邊正送寺里師父婦人。梅娘點點頭,示意兩人不要走遠,便去找何夫人閑話家常了。

白子鴻看着母親的背影行遠,轉身與何以歸沿着竹間小路下行去了另一條岔路。白子鴻看着腳下的石板,對何以歸提及自己三月三日入殿的事情,說著說著,竟同他說了句夢中說過的話。

“何以歸,我會離開很久。白府里只有我母親常在,你若得空便常幫我去看看。若是不嫌棄,來時,住在我的西苑就好。”

何以歸看着低頭看石板的白子鴻,他應當不知自己此刻有多感謝他。何以歸應了聲好,又說起花燈節的事情。

“今年我在弘州那邊放了祈天燈,我許了兩個願望,有一個是關於你的。”

白子鴻轉過頭好奇的望着他,等着他說出為自己求了什麼願。何以歸倒是不緊不慢,又下了幾級石板。微風吹動竹葉沙沙作響時,兩人站定在一級石板上,眼眸中互相映着對方的容貌神情。

“願我知己白子鴻百歲無憂,不必為人魚肉,不必違心成事,不必因君王捐命。”

白子鴻一直隱忍的淚奪眶而出,他依舊緊皺着眉頭咬住唇想停下這種無用的事。何以歸沒有掏出手帕為他擦淚,只是將他擁進懷裏,以此默許他在自己的一隅庇護下做個十歲的稚子,不必逞強、不用辛勞、無需思考今日之後的漫漫長路。雪青髮帶上的銀杏葉在兩人未注意的時候流下了一滴金色露水,卻很快融入了白子鴻的衣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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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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