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說不出的話
幸村抬抬眉,並未多做言語,只看着不二又低下身與她說話,她方才一直蹙着眉,也不多語,等到和身旁的朋友說話時才抬起頭,手上似乎抓着個挺大的本子,被她的身子半擋住,也看不太清上面有什麼。
他這段時間,似乎見過她數次了。
有些模糊的印象,也有難忘的時刻。
他是記得她的,畢竟兩人初遇的那天,他是那般的狼狽不堪。
他甚至希望自己那天並未見到任何人,無論是醫生護士還是路過的陌生人,一個都不要有,一個都不想看到。
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
一開始,總會期待,或是自認為治好了就能走的。
然而絕望,是一日一日如同蓄入名為沉暗的黑色流體一樣,漸漸的注滿了心池。
日常的量體溫血壓乃至血檢都不算什麼,坐在病床上最多也只是無聊罷了。若是有心大的呆貨,說不定還會將此當成一種難得的休假。
時間慢慢的流逝,猜疑漸漸的升起。
他過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八個月的時間,是可以這麼漫長又煎熬的。
而恐懼,就是從這漫長的時間裏,每日都有、不曾間斷的那些聲音開始的。
每一次響起的救護車鈴聲,那個聲音,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自己在做什麼,哪怕將身邊聲響弄得極大,即使帶上耳機試圖封閉外界,但每當那種聲音出現時,都會驚覺到。
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一次……
無一次能倖免。
深夜寧靜,總要有一次;清天白日,或許更多。即使出院了,可以平常的生活了,但只要聽到那種聲音,心不自覺的就會狠狠地跳一下,鈍鈍的,像銹掉的鋸子,每回只鋸上一次,似乎恍然間就沒有痛楚了。可感知如何,只有自己心裏清楚。
偏偏這種感知,是說不出口的。
你要怎麼向別人說,你居然害怕救護車的聲音?
還有更多的聲音,不想聽,不能聽,不敢聽,聽不得。
那些病房外、診樓下、手術室門口的哭聲,那種哭聲,凄慘斷人腸。
你甚至都不用仔細聽他們到底是在哭誰、哭什麼,就能莫名的浮想出種種畫面,不敢想,一點都不敢想,多想一點就免不了感嘆自傷。
偏偏這種哭聲,就和救護車鈴聲一樣,不分時間,即使是月上中天、萬籟俱寂之時,何處醫院裏不會突然出現這種哭聲?
它驟然響起,驚的人募的一下睜開眼睛,可眼睛睜開了,心卻被什麼制住了一般,或許這也很像鬼壓床,能聽到,能感知到,卻不能動。
你也猜不透,是自己真的不能動,還是不敢動,不願動。
這些時候,你已經習慣了那種味道。
那種醫院裏都會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你以為你已經無所謂了,其實,還早的很那。
等到要進手術室,才能看到更多的世人種種形狀。
或有大膽無畏的、並無全麻的,還能在手術時和醫生護士說上幾句話,甚至有微操、能在醫用手術屏幕里看到手術過程的,沒心沒肺一點的傢伙還會和醫生們打趣自己。
但這類人,一年半載或許也只能遇上個把個吧?而每天需做手術的,僅一處醫院裏,又何止數十人呢?
或有極為恐懼,心生慌亂的,心率過速、血壓狂升,連手術台都上不得,只得暫且停放在某處安撫一二,這卻是“自己要把自己嚇死了。”
還有就是那些心裏飛絮難言,但表面還是做的平靜,箇中滋味,是說不出來的。
手術過程,終究未必能確保。除了實在不測的,甚至還有那種手術過程中又發現什麼癥狀,再推出來又要做檢驗的。
縱使能順利的出來,卻不知這才是一切的開端。
但那時,是沒有感覺的。
最初的時候,都不會有感覺,只迷迷糊糊的,或者還在忍耐術后的各種癥狀,心理活動像是被霧、被煙塵攏住了,他人就算再怎麼仔細盤問,自己也是說不出來的。
而且那會兒子也正暗自慶幸着“劫後餘生”,哪有功夫心思去想日後種種?
說不定還會自己安撫自己:已經好啦,沒事啦,下面就可以回復正常了。
可哪有什麼正常呢?
這,只是剛開始。
開始,是不會難過的。還會給自己給未來做出種種規劃,要做這個,要做那個,好久沒看到XX了,一定得去看看。和XX太長時間沒見了,可一定得再約。
這樣子的幻想,是美好的,哪怕身體還在痛苦,心卻是快活的。
一直到在你看到許多過去熟悉的事物時,在你去像往日那般預想自己要如何如何做時,才會在陡然失誤的那一瞬間,心下猛地一跳,突然意識到:你做不到了。
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你已經不是過去那樣,可以自在從容的樣子了。
這種時候,才會在瞬間,痛徹心扉。
我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我不能再去做從前習以為常的事了。
這樣一件事會對何處的治療有影響,那樣一個行為會讓才稍有痊癒的身體再陷痛苦,現在的身體有一等二等三等四等……等等不能做的事。醫生們總是說的隱晦,多是先談治療已是如何如何的成功,但總會再小心翼翼、拐彎抹角的告知有各種各樣的禁忌要當心,否則就會怎樣怎樣……
還有那些都不能當面對着病人說出的話,或是告知家屬,或是要過了多重阻礙自己才能得知。
知曉的那一瞬,整個身體,頭腦眼耳、手腳肢體、心跳感知、乃至於那麼一根頭髮絲,都是懵了的。
整個人恍如被敲過的鐘鼎,“嗡”的一下,也就只是“嗡”的一下。
“嗡……”
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只有那聲“嗡……”
隨即就是萬般的羞惱厭恨,任何在眼前的事物,都是令人煩躁生惱的。
他們是不是都在看我?
我是這樣的可笑對不對?
你們為什麼要看着我?
都給我滾!
滾!
什麼都不想看到,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
這種時候,偏偏氣味是那麼的明顯,那麼的可以聞得清楚,那麼的令人生厭又反胃。
日後,你要怎麼對人說,你討厭醫院,討厭那種消毒水的味道?
乃至於看到醫院就恨不得繞道走,若是有了不舒服的時候,也是能自己漸漸好就不多吃藥,甚至還會產生一種能拖就拖的想法。
誰不知道生病了就要去醫院?
誰不知道拖久了萬一又引出大病?
但要怎麼說出口呢?自己是那麼討厭醫院裏的氣味、聲音,哪怕只是看一眼門診大廳里人們擁擠的樣子,心裏都是滿滿的不適和厭煩。
這些話,要怎麼對人說?
就算說了,別人又能說什麼?
不過是老生常談的安慰幾句,聽都聽厭了,說的人也免不了尷尬,何必給自己找這樣的不自在?
還有家人在,不談長久的治療要何等費用了,家人難道就比自己更寬心么?尤其是母親,當自己的面從不會多說什麼,可背着自己的樣子不用多說也能猜的出來。自己若是多訴一句苦痛,母親只怕會比自己痛上千倍萬倍吧?
所以,要怎麼說呢?
什麼都不能說,也不敢多說。
就算有一日,為了件事能夠爆發出來,狠狠地痛哭一場、大慟心扉,哭完后也就只是蒼白寥落,毫無意興的。
我在做什麼呀?
我為什麼變成了這種樣子?
我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
為什麼是我?
除了那些同病相憐者,似乎沒有任何人能明白自己。
自己,也覺得自己與世間要格格不入了。
只有經歷過了這些,才會越發感覺到孤獨。
只有體會過這種孤獨,才會越發的渴望找到能懂得自己、明白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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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的設定里有一個“討厭醫院的消毒水味”,網王公式書里也有一篇他自己寫的作文(還得了獎),名字叫作《凝視活着的這八個月》
看到后眼淚都要下來了,他是真的很強大啊,居然都被他熬過來了
他和阿貞現在也就慢慢來啦,相遇相識相知再……是吧?(好吧,這些都是廢話,這文看上去也不會是那種快甜文啥啥的)
這兩人現在都是一肚子的心思,哪有空想別的
所以我覺得許斐剛真的很不錯了,他在最近的更新里,幸村和手冢比賽前讓幸村知道自己已經徹底痊癒(他當時跪下來喜極而泣的樣子是真的戳人心)
也是他們命好啊,多少人一輩子都擺脫不掉,他們卻能有個好作者讓他們年紀輕輕就能甩開了麻煩
大概是許斐自己也有一些病中經驗的原因吧,他也很懂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