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天命啟程·弦終】
凄風吹拂寂然枯枝,撩動離人心悲,曾經一樹繁花天籟,伴着佛字岩上聖者修行千載。而今荒山殘舍,死木成灰,耳邊依稀憶起幾分往日簫聲,凝滯在空氣中,嗚咽悲音送弦遠。
雲渡山之約,待自異度魔界歸來,便與師尊一同回山賞花品簫。樹上不見一支簫笛,光禿禿就像人的生命,走到盡頭時難免孤獨。強撐精神站在佛字岩旁枯敗的月華樹下,望着滿樹蕭條,弦上玄眼中不似過往悲涼,心境平和釋然悠遠。只要再見一面,余願已足……
望着忽明忽暗的元神背影,後方靜立的赭杉軍和紫荊衣相顧無言,感傷的氛圍彷彿遍染整座雲渡山,其他生靈也都莫名垂喪起來。一隻巨大的金翼大鵬鳥從後山飛來,乖巧地落在弦上玄身邊,收起羽翼蹭了蹭弦上玄的手背。
“好陽翼,異佛和悟僧相繼退隱,以後就靠你保護師尊了,你要替吾多護着他。”弦上玄憐愛地輕輕拍了拍鵬鳥堅硬的鳥喙。
陽翼發出一聲哀鳴,蜷起腦袋縮在地上不肯飛走。
“靈禽有義,人亦有情,陽翼與吾同樣,不舍故人。”一道高八度玄音自外傳入,一頁書今日腳步略顯沉重,一步一步緩緩踱上山來。
“師尊……”弦上玄忙單膝叩地欲行大禮參拜,被一頁書及時扶起。
“我們師徒都沒失約,可惜雲渡山已無花無簫。”
“待來日,本我回歸之後,徒兒再與師尊相約。”
“吾徒,你終於參悟他吾本相了。”
“茫茫紅塵走一遭,總算沒有虛度光陰,在性命最後的時刻,徒兒方才明白當年創世者因何自我犧牲回歸為一頁書,不僅為救蒼生,也是一種自我認定。”弦上玄微微抬手瞅了瞅自己即將完全透明的元神,“理念傳承,精神不滅,吾是誰,並無差別。有差別者,只是對生者而言不同的情感等差而已。”
“自你落於雲渡山花樹中,漫漫千載竟如轉瞬,往昔笑談言猶在耳,而今花敗弦斷,吾雖喜你大徹大悟,卻總有難捨之情。最後一次,讓為師護你回程。”
“不說千年萬年,今日弦上玄便要隨雲煙消散於過往,師尊的佛路卻永不停歇,哪怕忘了曾有過吾這樣一名頑徒也不要緊,百世經綸是在世佛,不可為任何人事舊情羈絆腳步。”
“唉,大愛無情,偏生有情世。一頁書終究是人非佛,不願欺騙自己這顆人心。”一頁書輕嘆一聲,“不論是弦上玄,還是玄鳴濤,為徒或為友,一頁書待你之心不變,你吾之約,亦不變。”
“哈……哈哈……”弦上玄垂眸苦笑,“一生光景一瞬盡,一眼無恨一念空。行路至今,弦上玄此生修行圓滿矣。”
臨行前,弦上玄不忘感激赭杉軍這段日子奔波相助,請他暫回道境等待天命者回歸再作計劃。
“你只剩最後一次機會。”弦上玄叮囑紫荊衣道,“風水禁地,你親自排布的陣局,是救是渡,還是沉淪,早下決斷。”
紫荊衣聞言不由一怔,“你素有未卜先知之能,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執扇的手攥得指節發白,“吾明白該怎樣做……”
一頁書將弦上玄收入自己的靈海中,攜着徒兒元神親自將人送往天命歸處。說了讓雙道不必隨行護送,以免使魔界探子察知元神歸位的具體情報。可赭杉軍放不下,遠遠跟在一頁書身後,不敢靠太近怕目標明顯暴露行蹤。紫荊衣居然也反常地和赭杉軍統一行徑,他跟得更遠,聽完一頁書師徒的對話,紫荊衣心中莫名空落落的,沒來由的愴然縈繞不去。
遙遠的北海高地,銀盌盛雪深藏雪原之中,偏僻寒冷鮮有人至,選在此地回歸天命,最不易為魔界查知端倪。擎海潮,千鍾少,揀角喫毛,疏樓龍宿,穆仙鳳,素還真,元元心,姥無艷,眾人已在銀盌草亭外等候。亭中,被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小雪芽倚着亭欄睡得正沉,自從救回中原,內外創傷雖經七神針診治,人卻始終昏迷未醒。雪芽身上披着義父的羽氅,夢中仍眉頭緊鎖,像是深陷痛苦夢魘難以脫身。
三雙腳步踩着厚厚的積雪千里徒步而來,紫荊衣行在最末,細心地將三人腳印逐一抹去,保持雪原一如往常般空幽寂靜。眾人目光皆鎖在一頁書身上,但見佛華湛然中,弦上玄現出蹤跡。天時逼近,弦上玄元神愈發虛弱,站立不住索性盤膝與雪芽面對而坐。一旁姥無艷見狀,忍不住去取凝魄丹想再助弦上玄一回,可被元元心攔下。所有人都明白分別之刻到了,再做掙扎毫無意義。
“諸位好友齊至為小僧送行,弦上玄何其幸哉!”弦上玄看起來心情愉悅,輕鬆打趣道。
“吾沒讓宵兒來,怕他學會哭鼻子。”元元心情緒低落地說。
“也好,把宵兒帶去武道七修吧,有你護着他,吾安心。”弦上玄轉而對素還真託付道,“那年誅三途判前,在雲渡後山山徑上答應吾的事,今日乃是再三請託,好友切莫忘了。”
“今日離別不是結束,而是開端,好友請放心。”素還真鄭重答應。
說話間,漫天飛白忽地變了顏色,紛紛揚揚的紅雪飄落眾人眼前,撒在發梢肩頭,更襯得弦上玄元神光影撲朔,似真非真,凄艷絕景迷離了視線,恍然雪中一切皆是幻象。
“千年前道魔終戰的那日,吾離開道境時,也曾見過如此一場紅雪。”赭杉軍感慨沉吟,不禁喟嘆。
身邊紫荊衣默不作聲,略別過臉以羽毛扇遮起自己的表情。在場無人知曉,千年前,紫荊衣也同樣見過那天的紅雪……
“烙魂雪,是上天催促。”弦上玄淡然淺笑,將一直隨身的白玉佛珠交還師尊,抬頭深深望了一頁書一眼,“師尊保重,徒兒啟程了——”
弦上玄重新凝成一團金燦佛光,轉眼飛入雪芽眉心,與此同時,龍宿取出隨身龍環,灌以儒元催動環中沉寂的一魂,紫色光點飄出龍環,也盡數注入雪芽體內。沒了魔元鉗制,雙魂順利歸位,純粹的聖體此刻聖華大作。紅雪落得更凶,空中出現與當年赦天神封一模一樣的龐然漩渦,驚雷霹靂響徹九霄。
亭中的雪芽倏然被吸上半空,眾人一陣揪心之刻,卻見他背後出現一對巨大白翼包裹周身,前所未有的聖氣衝上漩渦中心,斥退四面聚攏的污穢之氣,天際驟然霓彩漫照,聖光耀目。待雪芽緩緩落回地面時,白翼不知所蹤,雪芽已褪去少年形容,變為清癯挺拔的青年,內外傷皆已康復,面上原本斑駁的燒痕竟淡得幾乎看不出痕迹。披散的白髮隨雪風狂揚,若非眼睛仍纏着紫紗,真如代理宗主時期的玄鳴濤重回弱冠之年。
眾人驚詫當口,乍聞雪原外傳來數萬大軍的兵戈之聲,旌旗搖動分明往銀盌盛雪攻來。此回領軍的魔將竟是魔化改造后的昭穆尊,統帥天荒道神無道等一眾高級戰力,目標任務奪取雙魂歸位的雪芽。
“異度魔界!”一頁書怒喝一聲,再次確認雪芽元神歸位無恙后,憤然出外迎戰來犯魔兵。
赭杉軍,紫荊衣,素還真,元元心也儘速前往支援。佛者已逝,姥無艷悲慟不已,可在眾人面前還是強忍住了淚水,雪芽與她無關,現下只想多殺幾名魔人為弦上玄祭奠。
銀盌草亭外,擎海潮等人密切關注着雪芽的變化,那孩子外貌雖終於長大成人,卻不知心智是否開竅。雪芽落地后一動不動站在原處,眾人也不敢貿然靠近。只見雪芽的手指微微動彈,隨後整個人才開始活絡起來,但他依然傻傻立在雪中。靜默過了好一會兒,雪芽慢慢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又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愣愣地像座石像般再次不動了。突然,他猛地蹲下來,抱着自己的腦袋蜷成了一團……
豈料雙魂回歸,雪芽痴傻依舊,見此情形,滿懷期待的龍宿難免有些失望,擎海潮老酒蟲他們倒是鬆了口氣。擎海潮拾起丟在地上的羽氅隨意批身,欣慰地笑着過去想把雪芽扶起來,怎知雪芽一觸到羽氅竟似恐懼萬分,跌坐在地拚命往外爬,驚得擎海潮手頓在半空,不知發生何事。
“雪芽,吾是義父啊……”擎海潮無奈嘆息,一點點挪到雪芽身邊生怕再嚇着孩子。
本也沒抱什麼希望,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雪芽呆住不動了,怔怔地面對擎海潮出聲的方向。義父,這個名字,好像是……
擎海潮試探地輕手揉了揉雪芽的頭,雪芽居然主動握住了擎海潮的手,來回摩挲掌紋。片刻后,雪芽又在空氣中一頓摸索,好不容易摸到擎海潮的臉,反覆確認五官輪廓,才認定面前就是自己最思念的人。情緒決堤只在須臾,雪芽猛地撲進義父懷裏,像小時候那樣嚎啕痛哭,這次,他流不出眼淚,卻能發出聲音了……可把雪芽嚇了一跳,瞬間又像石像似的怔在原地。
“太好了!看來雪芽的五感恢復了!”那廂老酒蟲千鍾少高興地痛飲了一大口酒。
“唉,可惜雪芽沒了眼睛,不能親眼見見擎海潮的模樣了。”老破碗惋嘆道。
“無妨,只要雪芽平安,一切都無妨……”擎海潮也紅了眼眶,不管愛子如今個頭比他還高,欣喜地一把將雪芽抄起,任雪芽像往常一樣緊緊抱着他的脖子。
“他能聽到我們講話啦,快讓我試試!”老酒蟲兩人興奮地圍攏過來,你一言我一語逗雪芽,捏捏雪芽的手,揉揉雪芽的臉,生怕自己是在做夢,不停叫雪芽快快喊人。雪芽話都聽不全,只顧趴在義父肩頭傻笑。
一直安靜等候的穆仙鳳默默扯了扯龍宿的袖子,龍宿明了地清咳兩聲,打斷那邊團聚的熱烈氛圍。“雙魂回歸,雪芽更成魔界必奪目標,銀盌盛雪已不安全,不如將雪芽轉移別處。”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總不能去略城吧?”老破碗犯起愁來。
“吾不會去略城。”擎海潮一聽冷哼一聲,立刻反對。
穆仙鳳這時站出來向各位前輩行禮,恭敬地說:“主人尚有一處幽靜別院罕有人知,偏遠隱蔽,風景秀美,不妨暫且去那裏避一避。”
“當世活着的人之中,唯有吾與仙鳳知曉那處別院位置,魔界無從查起,安全不必擔憂。”龍宿緊接着補充說。
“也好,又要勞煩你了。銀鍠雲河重傷未愈,正是擒捉他的好時機。待安頓好雪芽,吾便隨一頁書他們一同作戰,定要為雪芽搏取主動權。”擎海潮考慮一番覺得可行,瞥了眼失而復得的雪芽,雪芽臉上居然露出了正在思考的表情……
“汝傷勢猶沉,萬事小心。”
擎海潮忽然又擔心起來,懷疑地瞅着龍宿:“經歷這麼多事,如今再將雪芽託付給你,疏樓龍宿應當不會再重蹈覆轍吧?”
龍宿無語地搖了搖頭,剛要回答,突如其來的變數料所未料——
雪芽轉頭指着龍宿出聲的方向,咧嘴笑着喊了聲:“咻——”
眾人目光唰地聚焦在龍宿身上,穆仙鳳更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主人似的,使勁憋着笑意,瞧得龍宿面色一陣青紅,忙舉扇掩面岔開話題:“自然,雪芽於吾,恰如此玉——”龍宿頓了頓,拿起龍環朝雪芽比了比,方才眼底的失望消失不見,露出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憧憬,“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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