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辯論

我一直不願意打開記憶深處的那一道閘門。雖然閘門後面有甘甜的清泉，但也有苦澀的淚水。一旦它們噴涌而出，將會泛濫一望無際的心田，一發不可收拾。但是今天，我已經無力阻遏情感的奔涌，就任由它再泛濫一回吧。

和若嬋的認識完全是因為那次辯論賽。

在大學裏每年要舉行一次辯論賽，為的是選拔人才，以便在國際大專辯論賽和中國名校大學生辯論邀請賽中能為母校露臉。

我一向瞧不起辯論賽，認為那隻不過是逞口舌之爭，以機敏取勝，比起我這種有真才實學的人那是差遠了。

我們電子工程系向來是辯論賽中最受歡迎的代表隊。別的系一見到我們就像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似的說：“真希望第一輪能和你們分到一組啊！”連我們系最呆的木頭都明白這話的言外之意是：“有你們墊底，我們就可以順利進入下一輪了！”不僅別的系瞧不起我們，我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所謂能力來自於實踐，我們系多的是埋頭鑽研技術的獃子和以枕頭撲克為伍的獃子，他們都缺少磨練嘴皮子的機會。據說通過追女朋友也可以增長不少經驗，可惜學校中漂亮的女生都被其他系拐跑了，由此可見我們在實力上的差距。

既然沒有聽頭，有點看頭也是好的，可惜我們當中沒有一個是酷到讓女生們一見鍾情的主。可想而知我們的辯手在比賽中自然是頻頻出醜，而在一旁最賣力地喝倒彩的也是我們。

那一年，我們系來了幾位牙尖嘴利而且長相可人的小師弟，這讓我們的系主任看到了打翻身戰的一線希望。他把他們當成了寶，就像對待他那幾盆花一樣無微不至——又是請教練，又是封閉訓練，又是模擬賽，又是放假許諾，又是獎金誘惑。其實我覺得這幾個小師弟也不怎麼樣，不過是幾株小草罷了，可是誰讓他們是沙漠裏長出的草呢？

比賽的前一天，系主任下了嚴令，誰敢在比賽中喝倒彩一律處分。大家紛紛議論，也許這一次真的會不一樣。

但我是不會去捧場的，看書也比這有趣得多。

比賽那天晚上，同宿舍的舍友們回來的時候，一個個眉飛色舞。

“老古董，你真該去看看，那幾個娘娘腔還真替我們爭氣，土木工程系在我們面前毫無還手之力。”最喜歡湊熱鬧的餅乾對我說。

“那是他們運氣好，碰到了比他們更差的對手。”我一臉不屑。

“我知道您老才高八斗，他們的水平再高，也只配給您提鞋。如果您老肯出山的話，我們一定給您當忠實的啦啦隊。”餅乾似笑非笑地說。

我不搭話，繼續看我的書。相處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他的肚子裏有幾條蛔蟲？他最喜歡看的就是別人出醜的熊樣，以此證明他還是聰明的一族。真是不健康的心理。

可是第二輪比賽的時候，他又來煩我了：“老古董，今晚你要是不去，肯定會後悔一輩子。國際經濟系這回派出的是清一色的美女，而我們系則是清一色的小帥哥，只要想一想都覺得有看頭：究竟是美女讓帥哥魂不守舍呢，還是帥哥讓美女春心蕩漾呢？”

“沒興趣。”我斷然拒絕。

“就算你對辯論沒興趣，去看看美女也好啊。我敢打賭，只要她們一個媚眼就可以把你這個千年的古董熔化掉。如果我能讓她們當中的一個對我產生好感，我馬上把現在的女朋友甩了。”他開始自我陶醉了。

“無聊！”我說。

“你該不是怕她們破了你千年的道行吧？不過也對，女人是老虎，你就怕被她們一口吃了。難怪你到現在還找不到女朋友。”

“誰說我怕她們？”我拍案而起。

“有膽的你就去呀！”

“去就去！”

“這才對嘛！雖然女人是老虎，但是別忘了，男人是獵手嘛！”

那一天的辯題是“電子遊戲是否有利於國民素質的提高”。國際經濟系是正方，電子工程系是反方。對於很少玩電子遊戲甚至討厭電子遊戲的女孩子來說，要證明“電子遊戲有利於國民素質的提高”實在是很為難。可是誰讓她們運氣不好，抽到了下下籤。

這四個女孩子果然是容貌與氣質俱佳，僅此而已。讓我賞心悅目倒是可以，要讓我心跳，讓我熔化，還差那麼一點點，和我心中的她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一般來說，美女無才，才女不美，一個女子如果被公認為美，那“美”就是她最大的資本，可以藉此縱橫於男人的世界無往而不利，可以藉此為自己謀得幸福和財富而不必花費太多心思。所以，“才”對她來說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並不需要刻意去追求。這也恰恰是美女最大的悲劇。有人把美女比作花瓶，那是有道理的——外表美麗，腹內空空。

比賽開始了。正方國際經濟系隊一開始就把論題界定為“有文化內涵的電子遊戲有利於國民素質的提高”反方電子工程系指責她們偷換概念，幻想給阿Ｑ穿上長袍就能讓他變成溫文爾雅的讀書人，但阿Ｑ就是阿Ｑ，就算他穿上了皮爾·卡丹的時裝，他還是會調戲小尼姑。這番話引起了一陣笑。正方馬上反駁，指出阿Ｑ素質不高正是因為缺乏正確的引導，是時代的悲劇，由此可見“文化內涵”的重要性。

“請對方辯友示範一下如何對阿Ｑ進行正確引導？”反方咄咄逼人。

“這很容易。不過，首先要請對方辯友把阿Ｑ請到現場來才行啊！”正方當仁不讓。

又是一陣笑。

“這群笨蛋！”我忍不住罵道，“今天的辯題是阿Ｑ嗎？我早就說沒什麼好看的！”

餅乾對我的話沒有半點反應。原來他舉着望遠鏡盯着那四個美女早已魂飛香國，就像入定的高僧，周圍有什麼響動他早就充耳不聞了。

辯論雙方總算回到了正題上。反方指出電子遊戲從發明開始就不是為了提高國民素質，而是為了商業利潤。用實例和數據說明電子遊戲造成學生學業荒廢、治安案件頻發，甚至長時間玩電子遊戲所導致的失明、猝死慘劇。一時間佔了上風。

正方四辯起身道：“請問對方辯友，造成這些悲劇的罪魁禍首是哪些遊戲呢？”

反方一辯流利地回答道：“比如說魂斗羅、三國志、街霸、超級瑪麗、沙漠風暴、坦克大決戰、忍者無敵等等。這些遊戲可能對方辯友聽都沒聽說過，也幸好你們沒聽說過，沒受到電子遊戲的毒害，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在賽場上見到你們的颯爽英姿了。”

正方一辯起身道：“對方辯友這麼義正詞嚴地控訴電子遊戲的危害，把電子遊戲比作精神鴉片，可見電子遊戲在你們心目中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社會毒瘤。可是，從對方辯友對電子遊戲的熟悉程度來看，你們已經深受電子遊戲的毒害。按照對方辯友的邏輯，你們是不可能考進大學，不可能出現在今天的賽場上的，難道你們是使用了不正當的手段才混進我們革命隊伍中的嗎？”

觀眾席上響起熱烈的掌聲。

“不疼不癢，沒有擊中要害。”我評價道。

反方二辯道：“對方辯友連電子遊戲都沒玩過，卻還要牽強附會地說電子遊戲有利於國民素質的提高，這不是關公門前耍小刀——自取其辱嗎？”

“隔靴搔癢，有氣無力！”我對他的反擊嗤之以鼻。

正方四辯道：“原來對方辯友對關公也很熟悉呀！請問對方辯友第一次了解關公是通過什麼途徑？還是我替你們回答吧。據中國青少年讀書協會的一項調查顯示，很多連《三國演義》都看不懂的小學生，卻能夠對《三國演義》中的重要歷史事件如數家珍，甚至一口氣背出《三國演義》中幾十員武將的名字，這是誰的功勞呢？正是電子遊戲啊！對方辯友明知關公耍的是大刀，卻把‘大刀’改成‘小刀’，以增強說理的生動性，這種素質上的提高難道沒有電子遊戲的一份功勞嗎？對方辯友以切身的經歷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那就是電子遊戲有利於國民素質的提高。你們可不要說你們進電子遊戲店不是為了玩遊戲，而是為了研究電子技術噢！”

“太牽強了吧？這樣都可以扯上關係啊！只要在這上面做一點文章，就可以讓她們吃大虧了。”我自言自語道。

可是觀眾們卻對她的發言報以熱烈的掌聲，連我們電子工程系的學生也紛紛倒戈。

反方一辯道：“不錯，我們是玩過電子遊戲，可是我們有很強的自制力，沒有受到電子遊戲的毒害，所以才能順利考上大學。”

正方一辯當即接道：“謝謝對方辯友，你們的親身經歷恰恰證明了電子遊戲不僅不會障礙國民素質的提高，相反還培養了你們的自制力，促使你們考上了大學，你們真應該好好感謝電子遊戲啊！”

一時間掌聲、笑聲、噓聲四起。

形勢急轉直下。

電子工程系再也抵擋不住國際經濟系的進攻，整個賽場成了正方一辯和正方四辯的雙人表演。

我留意看了看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池若嬋，一個叫楊蔚。

我心道：今天只是你們運氣好，碰上了臨場經驗不足的小雛兒，一旦碰上了成熟的隊伍，以你們這樣的配合肯定會潰不成軍。

國際經濟系代表隊在這場辯論賽中一戰成名，還被送了個雅號叫“美女幫”。

之後，美女幫的比賽我每場都到，不為別的，就為了看到她們的慘敗，從而證明我的“花瓶”理論是正確的。

可是，老天似乎也對美女情有獨鍾，讓她們一場接一場地取勝。每賽過一場，她們在辯論中的邏輯漏洞就不斷減少，在配合上卻越來越默契。在最後一場和法律系的比賽中，她們以無可爭辯的實力奪得了冠軍。在宣佈最佳辯手的時候，評委們卻為難了。因為池若嬋和楊蔚兩個人在比賽中的表現同樣優秀，讓評委們難以取捨，最後不得不通過投票來決定誰是幸運兒。結果楊蔚成了最佳辯手，池若嬋和另外六個人成了優秀辯手。也許這是因為楊蔚是大二學生，還有更多的機會為學校出力吧。

“沒什麼了不起，她們不過是校級水平。況且事先準備好材料的辯論能叫辯論嗎？”我仍然不服氣。

“你那麼有本事，也上場去和她們比一比啊！”早把美女幫當成偶像的餅乾不樂意了。

“她們配嗎？”我拍拍手走了。

才過了十二個小時，認識我的人當中有百分之七十都知道了我有了一個“最佳吹牛辯手”的新綽號。

這一天恰好是餅乾的生日，我就不和他計較了。

晚上我們幾個鐵哥們在一家酒吧為餅乾慶祝生日。

“是哥們的就別帶女朋友來。”餅乾事先聲明。

於是到場的就全是男士。大家都知道餅乾剛和女朋友鬧翻，誰都不想刺激他。缺了鶯聲燕語的調劑，這個生日不免有些凄涼。雖然幾個哥們不斷說笑話逗他，但他還是打不起精神來。

也許只有我知道——餅乾其實不是在為失戀傷心，而是為了美女幫傷心。在美女幫比賽的那些日子裏，他是多麼開心，就像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他有整整一卷的美女幫比賽的照片，其中的四張還有她們的簽名——那是他費盡心機才弄到的。可是，就在昨天晚上，他的節日結束了。

我想，待會兒他喝醉的時候，一定會大喊大叫：“為什麼我們堂堂七尺男兒娶不到我們心愛的女人，為什麼我們心愛的女人偏偏嫁給那些沒有品味的男人？這世界真不公平！”類似的話他曾經在沒交女朋友前喊過。——他就是這麼個有話藏不住的人。不像我，總是沉湎於那些朦朧的懷念，而不願向人傾吐。

啤酒剛喝過一巡，酒吧老闆來到了我們身邊賠笑說：“和你們商量一下，有客人要包場，能不能請你們換個地方？你們喝過的酒就算我免費贈送。”

“你什麼意思？以為我們付不起包場費嗎？”餅乾跳了起來，面色猙獰，那架勢就像要拿酒瓶砸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們人數太多，恐怕坐不下，請你們支持一下。”酒吧老闆解釋道。

“咦，那不是美女幫嗎？”一位眼尖的哥們叫道。

果然，那四個被許多人簇擁着，手裏扯着氣球、捧着鮮花走進酒吧的佳人不正是美女幫嗎？這麼熱鬧的場面，大概是她們國際經濟系的同學今天要在這裏為她們慶賀勝利吧。

餅乾的臉色馬上緩和了下來，蕩漾着幸福的呆笑，失神的眼光聚焦在某一個方向，喃喃地道：“如果是這樣，那就算了，還是我們走吧。”——嘴上雖然這麼說，腳下卻沒有動的意思。

和餅乾最肝膽的魚乾這時站了起來，朝美女幫走了過去。

“嗨，祝賀你們獲得辯論賽的冠軍。”他說。

“謝謝。”美女幫中的一個回答道。

“我們是很願意把位置讓出來的。但我們畢竟是先來的，有決定權，所以我想請你們和我們玩一個小小的遊戲，如果你們贏了，我們馬上就走。”

“什麼遊戲？”他們那幫人中有幾個男的警惕地說。

“辯論。”

那幫人大笑起來，似乎魚乾在說一件很可笑的事。

“你們是哪個系的？”他們問。

“電子工程系。”

他們笑得更響了。

這種笑聲把我們都惹火了。

等他們笑聲稍停，魚乾又說：“不錯，我們系是在第二輪就輸給了你們。但那是因為我們系的辯論大師沒有上場，否則輸的就是你們。如果你們沒有膽量和我們較量的話，這裏的大門是向你們敞開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別以為我們怕你。”“什麼辯論大師，自封的吧？”“你就是那個辯論大師嗎？怎麼一點禮貌都沒有。”那幫人群情激奮。

“我不是辯論大師，我們的大師在後面。”魚乾頭也不回，擺了一個很酷的手勢。

“是哪幾個？”

“什麼幾個？我們的辯論大師只有一個。”

“是哪一個？”

“且慢，我必須徵求當事人的意見。”魚乾看着美女幫說，“如果你們不敢較量，我就沒有必要把這個人說出來了。”

“你難道不知道辯論賽已經結束了嗎？要挑戰我們，等明年吧。”楊蔚不亢不卑地說。

“不如我們換一家吧。”池若嬋也說。

魚乾長嘆一聲，轉過身說了一句：“原來國際經濟系就這點水平，我就說這冠軍是有水分的，他們還不信！”

這句話激怒了那幫人，除了美女幫外，其他人都叫嚷着要和我們比試。終於美女幫中的一個妥協了：“那就和他們切磋一下吧。”楊蔚和池若嬋只好默認了。

我心裏暗贊魚乾用心良苦。雖然讓餅乾和美女幫辯論是一點勝算都沒有，但是能讓餅乾和美女幫面對面地坐着，就夠他幸福一個月了。這真是一份很特別的生日禮物。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誰是辯論大師了吧？”他們對魚乾說。

“就是那個穿藍色襯衫的。他的名字叫吳勤勇。”魚乾回答。

那幫人齊刷刷地轉過來瞪着我，好象我是他們的仇人似的。

“對，老古董，給他們一點教訓，讓他們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些平常和我稱兄道弟的傢伙也拍手叫起來了。真可惡！

魚乾走回來，按着我的肩膀小聲說：“去搶一個老婆回來，別給我們丟臉。”

“你這個混蛋，我們的帳慢慢再算！”我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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