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的第七個台階
——骯髒大街上的神仙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三子已經走了。他身上的氣味仍然留在我的床單上,一種幽暗的,淡淡的體味。似乎預示着什麼的來臨,也代表着某些事情的結束。
我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個卡片,上面寫着三子家的電話,和一小段文字:
親愛的阿姬,給我打電話吧!我會抽空來找你,因為我愛你,因為我不能離開你太長時間,否則我會溶化的。
想與你天長地久的三子。
我拿起了卡片旁的電話,撥了關古真的號碼。
我站在許雨的錄音室里,跟他一起唱一首新歌。
錄音室里有一種化學的味道,而我自己的房間則有一種食物霉爛的味道。我想,這就是我。一半是化學,一半在腐爛。這兩種味道都是那麼真實而虛幻,好像從一個童年時期的噩夢中醒來,看到的卻是成年之後的房間,這種感覺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
我用懶洋洋的聲音唱着歌。我喜歡小貓寫的歌詞,雖然也是描述愛情,但他的詞跟別人的詞都不一樣。老是那樣冷冷冰冰,懶懶洋洋,看不出來對愛有多少執著。他在音調最平淡最古怪最滑稽的的地方填上“我愛你”這句話,藉此表現他對愛情的某種見解。我不能想像他跟一個女孩愛到如火如荼是什麼樣子。總之,他的歌就是很“另類”,當今最不時髦的時髦詞。我想那大概就是叫做“靈魂音樂”的東西了。
我唱歌的時候,一直盯着那面能看到DJ的大玻璃。我等待着關古真的臉出現在那裏,只要他在那裏,那我就是天下最優秀的歌手,我的歌能讓每一個人都脫離自己的軀殼飛上天堂,進而成為無所不能的神氏。
當然,這只是種自我感覺罷了。
這是我們專輯的最後一首歌了,大家都有點兒緊張,許雨和我也不例外。我們老是唱錯詞,或者唱走音。負責和音的美香也頻頻出錯。許雨渾厚平和的聲音和發現自己犯錯之後的表情讓我想起我的父親。而我在這首歌里基本負責大聲怪叫,用尖銳嘹亮像鳥一樣的聲音來襯托許雨的沉穩。
我們從早上一直唱到下午,沒有人說要休息。小貓的這首歌是有魔力的,它讓每個人都為之沉醉。一個善良的神仙和一個輕佻的魔鬼同時愛上一個介於善惡之間的女子,他們之間的對話讓人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
我透過玻璃看着小貓,他在笑着,黑色的眼睛閃爍着冷漠。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他跟他的黑色衣服一樣,神秘空虛,他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
真不可思議,我為什麼一直都在遇到跟我一樣的人呢?究竟是這個世界太小,還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太多?
我決定放過我喜歡的小貓了,關古真的事情姑且不跟他追究。
歌曲在慢慢地完成。我在慢慢的中毒,在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我看到關古真的臉浮現在玻璃上,用那種蒼白的目光看着我。
我仰天嘶叫,和許雨一同唱出了最後一句歌詞:“我愛你!”
音樂嘎然而止,許雨毛古飛鷹小貓美香他們都在看着我。
“我……再唱一遍?”我問。
“不用了,很好。”做DJ的飛鷹說,“唱的最好的就是這一句了。”
這時是下午四點鐘。我們小睡了一會兒,晚上六點鐘到一個不知名的酒吧喝酒,吃了一點非常難吃的東西,喝了一點難喝的啤酒(我沒有喝,我不喜歡喝酒,更不喜歡難喝的酒)。喝酒的時候許雨說他會把這盤母帶送去某家唱片公司,看看他們是否會欣賞。如果運氣好被看上,從此我們會成為唱片公司旗下的新人樂團,正式走上演藝之路。
毛古說:“我們是一定會成功的。因為我們有最了不起的製作人兼結他手兼歌手——許雨嘛!”
小貓說:“我可不認為我的歌詞能被那些唱片公司的人認同。也許他們會欣賞你們的歌唱才能,然後派一個新的寫詞專家給你們。”
飛鷹對此不置一詞,慢慢喝着啤酒。
許雨說:“我們應該做好兩方面的心裏準備。這樣才能保證成功的時候不會興奮得暈過去,失敗的時候不會哭死。總之,我認為我們是非常有能力的,也應該對此自豪。我們需要一個能賞識我們的人。”
最後我說:“關鍵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遇到那個賞識我們的人呢?我覺得我們唱歌,我們高興,我們知道我們自己的價值就好了,渴望別人認同很容易就讓自己失落的。”
“那只是你的看法。”許雨皺着眉頭看了我一眼,“你可以這樣想,我不行。我在這個樂隊上賭上了我的一切,如果這次專輯失敗了,我就永遠無法做音樂了。”
八點鐘,我回到了家。
關古真已經到了,這是我們事先約好的。他趴在客廳的玻璃桌上寫筆記,看上去忙得不得了。看到我,他抬起頭來,說:“你回來了。真對不起,我從圖書館借到了一些工具書,要把有用的部分抄下來。”
“沒關係,你繼續寫吧。吃過晚餐了嗎?”
“嗯。我在你這裏吃了一點方便食品。”
方便食品!他總是吃這種東西,所以才變得這麼瘦。我突然覺得人的飲食習慣和個性一定有非常大的聯繫,喜歡吃方便食品的人大概都像我們這樣神經質,吃五穀雜糧的人一定健康活潑蓬勃向上。
我打開了音響,把從許雨那裏要來的複製帶放進去。然後走到關古真身邊坐下,雙手抱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暖暖的,沐浴液混合著腺嗉的味道。
我的聲音在音響里放出來,感覺有點怪,好像根本不是我的聲音一樣。後面那有節奏的重金屬音樂讓人想起夜幕下的未來都市,一種冰涼但清新的冷酷氣息。
“你喜歡嗎?”我問關古真。
他放下鋼筆,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評價說:“不錯,這種瘋狂的音樂很適合你。有種未來科技的感覺。曲名叫什麼?”
“三十七度的鋼鐵,跟我們的樂隊一個名字。”
關古真“呵”的一聲笑了起來,“真是個好名字,跟內容非常吻合。”
我看着他的笑容,突然覺得非常難過。我確定我很愛他,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愛他,他的每一個表情都能激起我心中萬丈波瀾,他的純真與可愛讓我心碎。我很想保護他,讓他和我一起,在這個濁世上好好的生存下去,不受傷,也不痛苦。
但我冷酷的頭腦告訴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是專情的人,也不能容忍時間在我的甜心身上留下什麼痕迹。萬一有一天他身上佈滿了時間的熱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毫不猶豫地離他而去。
我現在愛他,很愛很愛他,但我能愛他幾年呢?我能象小說里那樣,跟他白首諧老嗎?還有,他是不是也這樣呢?女人的容顏豈不是比男人更經不起時間的侵蝕么?第一個對這份情感厭倦的,可以肯定不是我。他想過這些么?
想到這裏,我差一點哭出來。緊緊抱住他的腰,拚命把我的臉貼往他身上貼。
“你怎麼了?”他問我。
我搖搖頭。“沒什麼,有一天我們不再相愛了怎麼辦?”
他沒有說話。於是我繼續說:“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感動你,你也不能再感動我,該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我們決定分手,那該怎麼辦?如果有一天什麼都改變了,我們發現離當初的自己已經越來越遠了,那該怎麼辦?”
“別這麼說,阿姬。”他推開了我,看着音響。“你愛的時候就想不愛了怎麼辦,這讓我懷疑你的愛情里究竟有多少真實。”
“也許你說的對。”我說,“也許我的愛情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騙局。受害者包括我自己。”
“別跟我說這些。”
我知道,關古真不高興了。他不喜歡聽我說這種話。可我就是無法停下來,我需要交流,需要宣洩。否則這些垃圾囤積在我心裏,總有一天會把我爛透。
“我覺得很害怕。每到夜晚我就覺得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明天,可明天總會來,逃也逃不掉。在明天我又會產生改變,變得跟今天不一樣。也許生命的意義就在於這種不停止的,無限的改變,但我害怕。我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活着?這世界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很蠢,包括我自己。快樂是什麼?愛情是什麼?渴望是什麼?恐懼是什麼?幸福是什麼?生命本身又是什麼?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了,我需要有人來救救我,必須有人來救救我,不然我可能會在明天的第一縷曙光下蒸發。”
他盯着音響,仍然沉默。他線條柔和的側面彷彿在說:“那不關我的事!”
我察覺到我幹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人與人之間不需要太多真誠”,說這話的人真是聰明!而不相信這句話的人,比如說我,就必然接受對於愚蠢的懲罰。
我終於哭了,一直一直看着關古真的臉,好像在對他乞討什麼一樣。然後,他也哭了。
磁帶慢慢的轉着,當那一句撕心裂肺的“我愛你”響起時,我說:“我愛你。也許這並不是愛,也許這只是一種自私的需要,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我明白,”他說。
窗外霓虹燈閃爍。我們一整夜都在思考,生命的意義,愛的真諦。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我怎能不去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我要問的唯一的一個問題就是:人應該怎樣活着?
許雨的臉色非常不好。毛古也不再說笑話了,飛鷹比以前更加沉默,美香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只有小貓仍然冷酷地笑着。
我們傾盡全力製作的專輯石沉大海,沒有得到唱片公司任何答覆。
“你看,我早料到這個結果了。”小貓說,“人做夢太多難免會摔跤。”
毛古從椅子上跳起來,指着小貓的鼻子說:“你說什麼?!你難道沒有良心嗎?你看不出來許雨他有多難受?現在你還在冷嘲熱諷?!”
小貓聳聳肩,說:“說說事實而已。”
飛鷹站起來拉住了就要動手打人的毛古。“算了,小貓他一直不就是這個樣子?再說……其實他說的也對。我們的心理準備不夠。”
“的確。”許雨嘆了一口氣,沖毛古笑了笑,“我雖然嘴上說要做好失敗的準備,但在心裏我一直覺得我會成功,我堅信我是個天才,好像我弄錯了。沒關係,吃一鏨長一智。”
“許雨,其實你真的很厲害,唱片公司現在不欣賞你,也許以後他們就會明白你的價值。”我說的這些話連說服我自己都很難。“不然……試試看寄給別的唱片公司吧?”
“這已經是第四家了。”許雨說。“謝謝你們,能跟你們合作我很高興。只是……今後我們這個樂團怎麼辦呢?解散嗎?”
“暫時解散吧。”毛古突然用力拍了許雨一巴掌,“不過我們會等着的,一直等到有唱片公司給你答覆為止!如果你還有機會來搞音樂,就再來叫我們吧!我們是朋友嘛。”
我突然覺得,在這個屋子裏的人都像某一部小說中的沒落英雄,說不清楚的蒼涼悲壯,我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樂隊解散之後的兩個月,十二月伴隨着大雪降臨到這個城市了。
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樂隊的解散和寒冬而產生什麼改變。只是有了更多的時間呆在酒吧,也有了更多的時間去陪伴關古真。那天晚上的談話讓我之間產生了一道長長的,頭髮絲一樣細的裂紋,並不容易察覺,但一旦遇到高溫或者寒流,情感之壁定然會從那個地方裂開。而對於我來說,這件事情讓我變得更加敏感。面對關古真的時候,我比以前小心十倍,生怕再做什麼來傷害他。
我本來以為我是一個不注重感情的人,但其實我錯了。工業城市並不能磨損人們的感情,相反卻成為憂愁的催化劑。我想大概跟這裏的生活習性和活動空間有關係。這裏終日不見陽光(有太陽的時候我就拉上窗帘,所以日光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到處都是庸俗無聊的人,沉悶的話題。這裏的夜晚就像一個危險的大坑,吞吃掉每一個人,給每一個人危險的歡樂,然後又把我們吐到光明裡來,然後再吞回去。我很想知道,在這個又麻木又多愁善感的的城市裏,究竟還有多少人在尋覓着自己的愛,有多少人僅僅是在愛的名義下尋歡作樂?
街道上濕漉漉的,昨晚的雪全部被堆在路邊,形狀柔和,像一座座用靈魂的碎末堆成的小山。而落下這些碎末的靈魂,全部都是來自街道兩邊的酒吧。他們在那裏把自己心中的東西掏出來扔上天花板,然後把剩下的東西扔到了路邊。
我剛剛從流星花園上完早班出來,現在決定回家。我身上白色的外套在夕陽光下有點發紅,看上去很美。
三個男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突然擋住了我的路,一語不發地看着我。
我看了他們一會兒,轉身向後走。但他們立刻又走到我前面擋住了我。
“幹什麼?”我問。心裏隱隱約約明白了點什麼。
“你是阿姬嗎?”其中一個男人問我。他長着一張港片中標準的黑社會臉,看到他我就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找我幹什麼?”
“對不起了。”我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話做出反應,他就結結實實地打了我一巴掌。
這是我從小到大挨過最重的一次打,我只覺得那種疼痛充斥了整個空間,使我立刻痛哭起來。我分辨不出他們又打了我幾下,只是意識到我整個人都躺在了地上,臉疼得麻木,我覺得我的顴骨一定碎了。迷迷糊糊的,我聽到一個聲音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打你,勸你以後好自為之,別去亂沾惹男人。別讓我們再來找你。”
水嘩啦啦地流着,漸漸注滿了浴缸,也漫過了我的身體。被打傷的地方腫了起來,水一泡就有一種**辣但又很輕鬆的疼。
我的白色外套掛在浴室的牆壁上,在地上滾過之後,它已經變成灰色的了。
我在那裏呆了很久,腦子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直待到天黑才回家。我一輩子都未曾這麼狼狽過。打我的那群人下手很有分寸,沒有傷到筋骨。
浴缸旁邊的無線電話鈴響了。它本來在客廳,是我故意拿到這裏來的。我知道今天會洗很長時間,我也知道會有人在我洗澡的時候打電話給我。
“喂,我是阿姬。”我說。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還和從前一樣。
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女孩聲音。“怎麼樣?被揍得爽不爽?”
我嘆了一口氣。“一點都不爽,全身都疼。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叫人揍你?”
“是不是因為我跟三子上了床?”
“靠,你挺聰明的嘛!怪不得三子那麼喜歡你。”她似乎吸了一口煙,然後又接著說:“我告訴你,這次是打打招呼,下次我一定叫人動刀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做爽了。”
“喂!”面對恐懼無力躲閃的感覺激怒了我,我叫了起來。“你到底想要怎麼樣?!我跟三子上了床,搶別人的男朋友的確不對,可是你也不是沒有責任!當初要不是你開那麼個玩笑讓他覺得你再也不愛他了,我哪有機會?你現在有什麼資格來打我?”
“我靠!”她又說了一句髒話。“嘴巴很厲害嘛,我告訴你,我現在比你厲害,這就是我揍你的權利!”
“那你到底要怎樣才能不揍我?”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行,我沒法原諒你。除非我氣消了,否則你就一直做好挨揍的準備吧!還有,他還愛你,如果他看到你跟另外的男人在一起,一定會傷心死。而我,並不想讓他傷心,也不想讓他繼續想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你個頭!你要我一輩子呆在家裏?!簡直荒唐!”我對着話筒喊道。“你告訴三子,我現在就和他一刀兩斷!讓他守着你哭吧!”我聽見她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我扔下了電話。
天知道我幹了什麼!為了忘記關古真而去隨便找了一個男人,然後在自我迷失的日子裏日漸沉淪。終於等到曙光出現的時候,卻發現一團陰雲從已往的黑暗中飄進了現在的生活,擋住了所有的陽光。我讓自己成了現代都市自作自受的標準例子。
嚴格地說,三子像個男人嗎?值得我為他付出這麼多嗎?在關古真重新出現之後,我和他的關係算作怎麼回事呢?我好像並不太討厭三子的懦弱,他那個古惑女、大姐大的男友是不是也看上了他這一點呢?天哪,我對自己說,我到底算是什麼人哪。
不過今天我還算表現得不錯。我對自己說,下次還要這個樣子,不能向威脅低頭。如果實在不行,總算還有錢大少爺嘛。錢大少爺是流星花園的常客,出名的不良少年,最近已經混到了某個組織的第二把交椅。雖然借用他的力量可能會使我陷入另外一個泥潭,但怎樣也會比現在安全。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呢。
我沒有從浴缸里出來,我還在等。等待下一個電話。
十多分鐘后,關古真的電話如期而來。“阿姬,你怎麼了?”他的聲音有點不高興,“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看電影了嗎?我空等了你兩個鐘頭。”
“對不起,小真。”我說,語氣萬分抱歉,傷心不是裝出來的。“我出了一點事情,實在沒有辦法去。”
“出了什麼事?”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他關於三子的事情,只憑我的腦袋推測不出古怪的他會對這件事情做出什麼反映。他會生氣嗎?還是會替我擔心?
“說啊!”他在催促我,“阿姬?說話啦。”
“是我不好,自作自受。”我這樣說能讓我自己覺得舒服一點。然後,我簡略地講了我認識三子的過程,以及今天被打的過程。
我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平靜,彷彿在敘述另外一個毫不相干人的事。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竟然“咔嚓”一聲掛上了。
於是我也掛上了電話,然後從浴缸里爬出來,擦乾淨身體上的透明水珠,找到一張大浴巾把我自己包起來。我感覺很傷感,我感覺很想哭。我又一次把關古真弄傷心了,這和上一次傷害他相隔時間實在太短。我老是去傷害我最愛的人,在這一瞬間我覺得我什麼什麼都沒做對,我從一生下來就是錯的。我給關古真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沒有他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愛他是不對的,他比我小很多,未成年人,而且不是屬於一個社會階層的類型。這種愛情會引人反感,沒有前程。可是一見到他我立刻又改變了觀念,我對自己說這有什麼不對的?我們之間的感情很純潔,沒有任何利害關係方面的污染,單純是心靈和**的交往。這很好,非常好。
這種前後矛盾的做法讓我覺得我自己實在很卑鄙,我可能比我自己想像中更壞,更加不是個好人。
我怎能沒有他!我現在需要一個心理醫生或者戀愛高手來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去做?一個傻乎乎的年輕女人應該如何去追求另外一個天使般的男孩,追一個出身體面有着美好未來的男孩,跟他一起找到那最靠不住的“天長地久”?我遠方的父母如果知道他們的女兒現在的情況,他們會怎麼想?他們連染髮都看不慣,而我現在的頭髮還有幾縷是沒染過的?
我的腦子被蜂擁而至的胡思亂想擠滿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一定會在床上死掉,從塵世躺着去天堂;一會兒又覺得永遠無法擺脫這個世界。
七點半的時候,門開了。關古真令人驚訝地走了進來,手裏還提着一瓶碘酒。“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我在半路上突然想到你這裏好像沒有碘酒……”他把碘酒放在桌子上立刻跑到我身邊坐下,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溫柔的滑過,碰觸了我臉上的每一個傷口。他的手心有鹹鹹的汗液,跟傷口接觸的時候讓我覺得有點疼。
“疼嗎?”
“疼。”我看着他,無限脆弱地說:“你不生氣了嗎?我剛才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我挺生氣的。不過其實也很高興,怎麼說呢?”他嘆了一口氣,笑了。“我是很高興你這樣重視我,不過……你跟別的人上床……我想起來就覺得很難過,可能是妒忌吧。”
我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肚子裏面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苦味,迅速吞噬了我的心臟,然後通過血管刺激了我的淚腺。
我看着關古真的目光模糊了,模糊的影像中他是那樣的無可形容。那是一張真正屬於我的臉,那是一個我有生以來所愛的第一個人,也會是最後一個。這一瞬間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停止我的愛情,因為我的情感堤壩已經全面崩癱了。
“我一直以為……你並不在意我。”
他沒有覺得我奇怪。我想這是因為他能理解我現在的感情。“別哭了,阿姬。”他說,“我們相愛的,所以我們應該什麼都不怕,真的。”
我擁抱了他,把頭放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交界的地方。感受着他的體溫,重量,和氣味。我陶醉其中,快樂莫名。“鴉片嗎?”我問他,“你身上的味道是鴉片嗎?”
“對,鴉片。”他說,喉頭頂在我的鎖骨上,我能感覺出他聲帶的顫動。這讓我渾身發抖,不可形容的**從小腹裏面升了起來。
這是一種有罪惡感的**,可我不想壓制。沒有人能阻止我。“鴉片,鴉片。萬惡的根源,最可怕的美麗。”我說,“你就是我的鴉片,一旦沾上就永遠無法戒掉了。所以你永遠跟我在一起吧,我們不分開,好不好?”
他的身體在我懷中顫抖了一下,然後迅速變冷。“你願意跟我天長地久?”他加重了“天長地久”這四個字的語氣,聽上去是一種冷酷的諷刺。“前些日子你還說你不知道該怎麼跟我保持永恆的愛情呢。”
“別這麼說!”我有點發火,有點難過。我推開他,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然後我說:“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是出爾反爾隨心所欲的人。我是真的愛你,沒有你我是不行的,但不知道該怎麼將這種瘋狂到絕望的愛情維持到天荒地老,這種心情也是真的。相信我,這世界上唯一能讓我感覺害怕的就是失去你。”
他看着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仰天嘆息,像一個聆聽上帝之音的祈禱者一樣。“我現在的感覺無法用言語形容,如果我可以把我全部的心靈給你看,如果我能把我的思維用文字或者聲音告訴你,如果我可以把我的每一個感受都跟你分享。”他睜開眼睛,望着天花板。虛無的目光穿透了牆壁,穿透了層層蒼穹。他的眼神讓我發覺到我可能是個非常不稱職的愛人。“如果你也能給我看看你的心,如果我也能分享你的每一個感受,那麼,就讓我們天長地久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我們根本不可能天長地久。所以我只好默默地,悲傷地看着他。
“黑暗的天看不到未來,搖擺的時鐘看不到明天。我在等待着什麼,可是飽受折磨的心靈已經不了解什麼才是我所需要的。如果上帝允許,我願意化成一片血雨滋潤這個冰冷的城市。月亮像是一個討厭的小孩,雨水像是粘稠的透明血液。阿姬,太陽像是一個發狂的詞語。我覺得我可以任意犯錯,明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你也沒有我,這個世界將在一個晚上淪入黑暗。”
外面下雨了。我關上了燈,把關古真帶到我的卧室里去。然後在我的床上,我們開始纏綿。黑暗當中我想他一定臉紅了,因為我知道我已經臉紅了。我們的姿勢古怪彆扭,不和諧的**帶來的卻是讓人飛舞在雲霄的快感。他潮濕柔軟的舌頭舔過了我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野獸一樣的溫存在我們之間輕輕蔓延。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我一生中所有的重要轉折都發生在下雨天。我不知道究竟是天上的雨是命運的召喚,還是我下意識地在下雨天做出重要決定。
這跟讓我們分離的那場纏綿完全不同,我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用我所能拿出的全部的愛在這一個晚上獻給我最愛的人。
我不會在明天早上用冷漠的眼光看着他了,我想。
我把我一輩子能做的在這一天晚上全部做完了,我擔心明天之後我會不會變成性無能者。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月亮像一個討厭的孩子。關在籠子裏的畫眉可能被我們的聲音驚醒了,不滿地叫着,叫着。那雙閃光豆子一樣的眼睛現在一定在看着我們**的身體。黑夜阻擋不了它,黑夜也阻擋不了我們。
“明天早上什麼都會完了。”關古真躺在我身邊說。“明天早上的陽光會讓我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他在逃避。我明確的知道。他害怕自己的決定是錯的,所以他只能逃避。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爺處理。這是他的一貫做法。我也知道,明天早上陽光普照的時候,我們就會永遠分離。他並不是能跟我一起共患難的人,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可能真正的穩定。天長地久對我們來說是嫦娥說的瞎話。
月亮像討厭的孩子。媽的!窗外的雨仍然沒停,雨是粘稠透明的血液。媽的!
第二天早上,是陰天。我一直覺得那是老天爺的一次恩典。直到多年之後,想到那個夜晚還是會幸福得痛哭出來。
關古真早上六點鐘就突然爬起來,說他今天要去見一個書商,必須出門了。
他出門的時候我拉住了他,跟他吻別。在我記憶中我吻過很多人,小學的時候吻過一個可愛的男生,中學的時候吻過我的男朋友,前段日子吻過三子,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給我像關古真這樣溫柔的吻。他的親吻可以治療一切心靈的創傷。他讓我知道吻是一件多麼珍貴的,來自神的禮物。
他走了。我返回卧室,開始收拾零亂的床鋪,結果卻在床單上意外的發現他留下來的味道。於是我把穿好的衣服脫了下來,躺在本來他躺着的地方,用床單和被子把我自己包起來。這樣讓我感覺似乎仍然呆在他的懷抱中。這是我的示愛,當然他是看不到,我只是在向我自己證明我有多麼愛他。
畫眉鳥的籠子被我放到床頭,我躺在床上喂它東西吃。我很想知道,它昨天晚上目睹了那一切之後,會怎麼想。這從那雙獃滯晶瑩的眼睛裏是看不出來的。
七點鐘的時候,三子打來了電話。
“你沒事吧?阿姬,他們沒有把你怎麼樣吧?”他的聲音帶着哭腔,“你在家太好了!我以為我要打電話去醫院找你了!”
“我沒事的。他們只是揍了我一頓,連骨頭都沒斷。”說完我發覺這句話似乎有點語病,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真的沒事,不用擔心,三子。”
電話那邊仍然在哭。“阿姬,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現在連去看你都不行,他們打的一定很重吧?你現在疼不疼了?”
我摸了摸身上的傷口,“還好,不怎麼疼。三子,別哭了。我真的沒事。”
我不住地勸他,告訴他我沒事沒事真的真的沒事。我叫他放心,該做什麼做什麼。
最後,他說:“她說你要跟我一刀兩斷,是真的嗎?”
說到要點了!我支吾了一下,我應該告訴他沒錯,是要分手了,難道他仍希望我生活在驚恐之中么?更重要的是,我並不愛他,我所愛的人已經回到了我身邊。沒錯,是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可我卻聽到自己在說:“嗯。我是說過。那是因為她說讓我在家裏等你一輩子,把我氣昏了,沒加考慮就隨口胡說。你別生氣,好嗎?”
沉默。
“好吧,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一定很亂,我不怪你。可是……我現在該怎麼辦?我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是頭呢?”他好像又要哭了。
“也許……等她找到了另外的男朋友吧。”我想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她:“你那個女朋友到底想怎麼樣?”
“這個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現在還沒拿定主意。我告訴她了,如果她再找你的麻煩,我立刻和她分手。阿姬,記住,你一定要記住,我比任何人都愛你。”
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說:“我知道有人比你更愛我。”
當然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樣,我們的談話結束了。
掛上電話以後我想,我可能天生是個不善於拒絕別人的人吧。我嘴裏吐出的全不是我想說的話,本來我已經拿定了主意,可是天知道為什麼事到臨頭就說不出來。於是我只好把它怪罪到天性上去,作為我原諒自己的理由。
為什麼跟別人接觸的時候總會發現一個我不了解的自己——有時我認為自己非常堅強,轉瞬之間又發現自己其實非常懦弱?為什麼在跟別人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做一些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情——比如愛上一個男人,然後又背叛了他?也許我需要對自己做更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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