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夢
偌大顧府,處處皆縞素。
容娘住老夫人的院子,她雖是客,老夫人卻不將她視作外人,一來便換上王媽給她準備好的素服,幫着王媽初桃她們忙碌起來。
小輩去世,白髮送青絲,老夫人情緒低落的很,府里又忙碌,那次庄園裏新雲被嚇的不輕,回來很快就被她爹娘兄弟接回了家,除去初桃元禾幾個,老夫人院裏一時還沒有更得力的人手,容娘只是幫着打點些院子裏的雜事,清點來往人情,並不經手賬目財物。
中午陪老夫人進了午飯,她才得空去顧諍院子裏弔唁六少夫人。
因家裏長輩尚在,靈堂不能設在正廳,而是設在顧諍在前院的一處小廳,這幾日守靈,已經很少有外客前來祭拜。
“容娘”,等容娘上香完畢,顧諍循例躬身謝客,“多謝你來”
容娘看他唇色有些蒼白,但眼中卻沒有哀色,心下有些存疑,顧諍不是無情之人,這麼些年,他與夫人雖不恩愛,但也不至於這樣無動於衷。
“阿洛此去,是得自由”,顧諍看出她疑慮,輕笑了一聲,“從樊籠脫身,是她得償所願,無需我為她舉哀”
這話說的看似有些涼薄,又像是意有所指,容娘聽不懂,但也不想去溯源,和顧諍一起走到偏廳去小坐,聽他說起明歲在北地的生意規劃。
“揚州的織工改了紡具,我們染坊的師傅調配出一種祛除異味的染料,如今已可以捻出更細的沒有膻味兒的羊毛線,再用織機可以織出大片衣料”,顧諍十分看好這羊毛的新用途,北地恢復生息后,那大片草場不用兩年就能遍地牛羊,更不提往敕勒川去,胡人還豢養許多肉羊,“如今北地商路重新封鎖,織好的衣料和線團運不出來,等明歲開春回來,便着手試製春衣”
“這也太快了吧”,容娘暗暗覺得自己低估了大越人的創新能力,沒想到顧諍這麼快就能弄出沒有異味的羊毛線,驚訝過後,又提供了些建議給他,“羊毛衣料輕軟,做外衣不成形,隨意改衣裳制式又遭人詬病,不如制些內衫襯褲,冬日穿在裏頭保暖”
大越冬日嚴寒,北地十月就開始下雪,不知臘月里得冷成什麼樣子,富豪之家有毛料衣裳禦寒,平民百姓一身棉襖可能穿上十年也捨不得換新,容娘私心也想着保暖神器羊毛衫能推廣開來,北地人家多豢牛羊,想來是不缺換一身衣裳的羊毛。
“店裏設下重賞,女娘們都等着呢,衣料還沒到揚州,已想了許多新法子”,顧諍給她倒茶水喝,“我知你想什麼,此物利於北地民生,我會與王爺通報,也絕不抬高價格,只是,這北地有北地的賣法,咱們江南有江南的賣法”
生意上的事情,顧諍自然是自有考慮,容娘沒什麼好擔心的,聊了一會兒又說起連城與石勒人的戰事。
“石勒人最是悍勇不畏死,連城此次傷亡慘重,朝野震怒,王爺一度想要重赴西州”,顧諍捏了捏眉心,這段時間他還要盯着往北地的供給,家事也繁雜,實在累人,“如今看來,當初貶謫群光回雲中城還真是碰巧了,有他坐鎮連城,還有顧謹帶着西州騎,王爺才能放下心來”
“來前我才看過群光的信,連城形勢大好,也許不日就將迎來捷訊”,容娘看的是一月前的信件,關於此刻還什麼都不知道,滿心歡喜的以為北地這場變故即將得到解決,一切都會得以欣欣向榮。
連城形勢的確大好,黎群光帶兵誅殺幾股石勒騎兵后,又驅逐了幾個依附石勒的小部落,幾場大雪落下,更利於掩蓋軍隊行蹤,只是眼見着都要衝破石勒人老巢,偏偏懷旭意氣用事被誘入冰谷,黎群光孤身去救,迴路遇襲。
“這都三天了,怎麼還不醒”
“你問我?”,柳大夫沒好氣的瞥了一眼楊青,“我看他這麼些年全靠一副肉身撐着,但究竟是個凡胎,這一次次的不說遠了,去歲那次重傷若不是遇着我便該命絕,這次幾處貫穿箭傷,誘發他臟腑舊病,還在喘氣兒已經夠可以了”
“誒,阿青不是質疑你醫術,只是我們有些心焦”,顧謹昨日又帶兵蕩平石勒人一座附屬部落,回來還未卸甲,鬍子拉碴一臉倦容的便來了,“群光如此,可怎麼跟容娘交待”
“這事便不告訴她”,柳大夫捏着黎群光下頜粗魯喂葯,還有空閑側頭看着顧謹和楊青說話,“若黎群光命大醒來,也用不着交待,若他們倆實在緣淺,我再給她找個不用刀槍劍雨里來去的好郎君”
“人還躺着呢,你說話留點兒口德吧”,顧謹對柳大夫已經無語,攔了攔正要發火的楊青,拉着他到門邊,伸手給了他一下,“你這幾日火氣倒是越發大,我警告你,收斂着些你那滿懷戾氣,不許沖柳大夫撒氣,也不許再去找懷旭和狗兒的麻煩”
楊青心裏煩躁,也隱隱害怕,這幾日心裏情緒的確是越發的壞,他點了點頭,“我出去冷靜會兒”
“你別招惹他了,他心裏擔心得很”,顧謹回到床榻邊坐下,伸手拿小几上李欽給柳大夫準備的點心吃,他一夜至今未曾進食,早就餓了,“缺的幾味藥材揚州府里存的有,我已命人快馬加鞭回去取了,十日能歸,眼下的葯能撐到十日吧”
“那些葯也不是必須,有當然最好”,柳大夫欺負完楊青身心舒暢,也拿了塊點心吃。
揚州顧府老夫人院子裏也正吃點心,因着府里治喪,廚下並不許動油葷,今日蒸的南瓜發糕來吃,切成小塊放在高足的青瓷盤子裏,容娘拿小銀叉子叉着吃。
“你愛吃這個,叫人再送一盤來”,老夫人這幾日沒胃口,眼見着容娘一個人快吃完那一盤子,心疼的叫人再去端,以為她在外頭過的什麼苦日子,莫不是連盤兒好點心也吃不上,“你阿郎不是好人?不給你買糕吃”
“沒有”,容娘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近來不僅嘴饞,還變得胃口極大的事實,“吳娘子做的糕我許久沒吃上,有些貪了”
“難不成咱們府門往哪兒開你也找不着了,你既想她做的點心,便常來陪我”
容娘今日便留在老夫人房裏陪着老夫人睡,仍舊是橫睡在大床後頭,天蒙蒙亮時候被夢魘着了,抓着被子滿頭的汗,她大口喘氣,鬧醒了老夫人。
“初桃來點燈”,老夫人起來披上衣裳,到床尾去看容娘,叫昨夜睡在外間守着的初桃進來,“再倒盞熱水來”
“醒來,容娘,你醒來”
“啊!啊”,容娘驚聲喊叫着醒來,“群光,群光”
她夢裏夢到還住在歸雁鎮,塗山境內下了好大的雪,整個天地白茫茫一片,她關好院門回房裏去,卻聽見黎群光叩門說要進家裏來,冒着雪去打開院門,黎群光卻又不動了。
“他說我冷的很,要去敕勒川給我獵靈貂,我怎麼喊他也不回頭”,容娘靠在老夫人肩頭,神情還是夢裏沾染的懼色,“我去追他,看見他腳下的雪都是紅色,全是他身上流的血,我說我不冷,叫他回家,他也不回頭”
“別怕別怕,夢裏都不作數,你別亂想”
“就是,夢裏的怎能當真”,初桃端來熱水給她喝,“天還沒亮,你再歇會兒”
……
連城這頭,黎群光再次發起了高燒,燒到都說胡話了,柳大夫趕緊讓楊青出去院裏水缸中撈冰塊來,掀開被子動手去脫黎群光衣物,解到領口聽見黎群光呢喃:我很快回來,你冷,你等我
“還知道冷,冷什麼,你都快燒起來了”,柳大夫只聽清他說冷,動作加快了些,“顧謹,屋子裏炭盆挪出去一個”
揚州這邊,直到吃過早飯,容娘心神才略略安定下來,只是仍舊隱隱頭疼,今日也幫不上什麼忙了,她陪老夫人待在房裏,翻出元禾沒做完的針線來,幫着她繼續做。
“今早你發了汗,怕得風寒,叫大夫來瞧瞧”,叫人煮了薑湯送來,老夫人看着容娘喝完,“你們雖年輕力壯些,到底也要注意身子骨”
“只是有些頭疼,您那裏丸藥我服一丸便好,府里事情多處處忙慌慌,沒成想我來是添亂來了”
“混說些什麼話兒,你來這裏上下都歡喜,也都念着你往日的情分呢”,老夫人不聽她的,“初桃,你叫阿康去請大夫來”
終究還是將常來顧府里給諸位主子請脈的大夫找了來,容娘與這位大夫自然也相識,她放下針線起身給大夫問好,坐到高几旁邊椅子上去請他把脈。
“近幾月恐還有些內症不調,煩您仔細給我看看”,她想着讓大夫順便瞧瞧她是否有其他病症,不知是不是因為從北地回來的途中顛簸勞累,她這月的月事也沒來。
“容娘啊”,大夫抬頭看着容娘說,“你已有孕二月余,如今脈象卻不很穩固,是滑胎之兆啊”
“你這兩月也太粗心,我給你開個方子,這些時日溫補着,萬不可再馬虎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