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11)
這個世界安靜得出奇。
有風掠過,帶起樹枝間的一小陣喧鬧,看那葉子碰碰葉子,互相打個招呼后,慢慢地又安靜下來。
沒有鳥兒飛過。
也沒有愛爬來爬去的小蟲,在樹榦上留下一道爬行的痕迹。
唯一的一隻蝴蝶顫抖地飛過。
落在金色的發間。
“希德?”
“……”
睜開眼。
太陽光鋪滿他一身,曬得他渾身發燙。
希德偏頭,聞到青澀的泥土味道,又聞到皮膚上暖燥燥的香氣,像是從出生起便伴隨着他的,靈魂里的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蝴蝶飛走了。
希德慢慢坐起身。
史蒂夫單膝跪在一旁,拿着一把小鐵鍬在挖着什麼。
挑出來的深色泥土,輕快地飛了一點在希德光白的腳背上,帶着一點,地層深處的冷淡的溫度。
希德眯起眼睛,左右晃了晃腳。
泥土掉下去。
“我們等會該走了。”
史蒂夫將小樹埋進剛剛挖好的坑裏,對希德說道:“娜塔莎讓我們帶點東西回去。”
“什麼?”
“帶點吃的。”
希德站起身,踉踉蹌蹌地,不平穩地往前走了兩小步,然後彎腰撲在史蒂夫背上,臉頰壓着史蒂夫的肩膀,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回去吧。”
“嗯……我們回去吧。”
史蒂夫收拾好東西,提着小桶,背好希德站起身,最後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剛剛種下的小樹。
希德向遠處看去——
這是史蒂夫種下的第四棵樹。
死了好多人。
堆積起來的塵屑是一座座的小山,風也吹不動,雨也沖不走,靜靜地站在那裏成為人類歷史上最沉痛最沉重的墓碑。
希德在一旁看着,作為外人的他,卻早就難以抽身。
史蒂夫背着希德往路邊走。
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只是互相關注着彼此的呼吸。
史蒂夫的呼吸是平穩沉着的。
希德的呼吸卻是倉促的,不穩定的。
希德身體變差了。
他本該也成為碎屑消失在這世間,但是滅霸讓他活下來了。
像腐朽的屍體一樣活着。
希德抬手摸了摸額頭——他一頭虛汗,面色蒼白地伏在史蒂夫背上,忽然非常地委屈,非常地憤怒。
無法復仇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這幅身體……如何復仇?如何?如何?
城市變成了蒼涼沉寂的墳場。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每分每秒住在一起,在同一張床上睡去,但在這同一張床上,只有活人痛苦地從噩夢中醒來。
生和死的界限無限地被模糊開。
痛苦的星球和痛苦的宇宙。
“還不如死了。”
希德冷冷地說道。
他自暴自棄的情緒驚嚇到了史蒂夫——這個從未曾畏懼過誰的男人,突然間就開始畏懼希德身上的某種東西,那估計是種不得善終的詛咒。
“你不能這樣。”史蒂夫說道:“希德,你不能這樣。”
“……”
希德沒有活下去的慾望。
系統不知所蹤,但是卻還是給他留下了那幾乎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生命。
可這有什麼用呢?
希德想——活着還不如死了。
史蒂夫感到無力。
他背着希德像是背着全世界那樣沉重。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急急地響起來。
史蒂夫微微彎腰放下手裏的桶,掏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是娜塔莎打過來的。
她聲音聽上去有些落寞低沉。
“他們在英國的醫院找到了佩鉑的女兒……佩鉑在化成灰燼前,剛剛生下她。”
“她現在是個孤兒,英國那邊實在是沒有人能照顧好她,所以找上了我們,想問問斯塔克在不在……”
托尼至今仍然沒有消息。
希德痛苦地閉上眼。
距離滅霸打響響指之時已過去了四個月。
如他所想,整個宇宙中的生命只剩下原來的一半。
原本喧鬧的世界安靜下來。
活人也不願意再說什麼,他們保持安靜。
史蒂夫感覺到肩上有一點濕意。
他嘆了口氣,對娜塔莎說了什麼之後,掛了電話。
他背着希德默默往前走。
“……”
復仇者基地里只剩下史蒂夫幾個人活動。
索爾帶着他剩下不多的子民,一言不發地消失在海面上,班納待在大學裏渾渾噩噩,羅德一刻不停地在宇宙間尋找托尼,巴頓至今不知所蹤……
復仇者這具原本偉大而堅不可摧的巨人倒下了,被擊垮,被肢解,被踐踏。
看着這具正漸漸在腐爛的屍體,對於自己的無力,娜塔莎感到痛苦與絕望。
這本該是她最後的歸屬。
但奈何人的命運永遠無法真正掌握在人的手中——為何會這樣?難道真的是命中注定,難道她真的必須是孤苦無依?
“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我,這裏的電話二十四小時都會開着……好吧,嗯,知道……那你早點回來……”
嘟——
娜塔莎聽着電話筒那邊傳來的掛斷音,她像是遲暮的老人一般緩緩放下電話筒。
她坐在亂成一團的辦公桌上。
偌大的工作室里,只有她一個人,還有那滿地散亂的資料和煙頭,身旁的咖啡杯里,泡着的是托尼原本藏在柜子裏的名酒。
娜塔莎搭在桌邊的腳晃了晃,忍不住咬緊牙關,感覺到一條血管沿着緊繃的面部肌肉,一直刺痛到太陽穴。
她匆忙地抽出一支煙點燃,夾在指尖,看着煙緩緩燃盡。
她呼吸着煙霧。
一時間各種痛苦得到了緩解。
她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
史蒂夫孤身一人走進來,手上還提着那隻鐵皮桶,桶里的工具叮叮噹噹地響着。
他們對視一眼。
娜塔莎問:“希德呢?”
史蒂夫搖了一下頭,又愣住,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表達什麼。
“他去休息室看佩鉑的孩子了。”
“……”
“他還是那嗎?”
“嗯。”
“你得……你得好好陪陪他。”
“我知道。”
史蒂夫抬頭看了看娜塔莎夾在指尖的煙。
娜塔莎這才反過來似的,連忙伸手,將煙按在桌子上滅掉。
“我不是那個意思——”
史蒂夫解釋了一聲:“你……隨你。”
又是一陣沉默。
娜塔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頭,然後在史蒂夫不注意的時候,飛快擦掉了臉頰上的淚光。
“羅德那裏還是沒有消息。”
“……”
“托尼他——”
娜塔莎哽咽了一下。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個問題沒人願意回答。
回答了,便是在化膿的傷口上撒鹽。
“我相信託尼。”
只有史蒂夫依舊堅強可靠:“我們都應該相信託尼,我們要堅持我們的堅持——娜塔莎,不要輕言放棄。”
他的藍眼睛裏閃動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勇氣,是人類精神最偉大的讚歌。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她有名字嗎?”
“沒有。”
“那你們叫她什麼?”
“小佩鉑。”
“哦,我知道,是她母親的名字。”
希德靜靜地坐在搖籃旁,看着睡得很安穩的小嬰兒,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推了一下搖籃——搖籃上的小鈴鐺一晃。
清脆的響聲一點一點。
讓人心情愉悅。
護工正在彎腰收拾箱子裏,那些從英國帶過來的屬於小佩鉑的東西。
她慢吞吞地說道:“她父親是英國人,也在那場戰鬥中……變成灰不知道飛到世界上的哪個角落裏去了。”
“波茲小姐,是在我面前化成灰的。”
護工一頓,像是難以承受回憶這一切所帶來的痛苦。
“真可怕。”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在遭受着一種精神憂鬱的困擾。
許多人眼看着親人朋友化成灰燼。
許多人甚至來不及見親人朋友的屍體的最後一面。
“孤兒院裏擠滿了小孩。”
護工收拾完東西后,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和希德聊起英國的現狀:“孩子們好像在上帝的仁慈下都活下來了,但是一睜開眼,發現自己突然間和許多同齡人一般成了孤兒。”
“能讓親人接走的都接走了……”
“剩下的就都是真正孤苦無依的可憐孩子。”
護工忽然傷心起來:“也許我也不該活着。”
“把我這苟活着的機會,給我的母親,那該有多好?”
“我不想做孤兒。”
“……”
護工後來走了。
留下希德一個人坐在搖籃邊上發獃。
他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什麼也沒想,只是一片空白地盯着搖籃里那張稚嫩的臉發矇。
他很少有機會,接近一個僅僅只有幾個月大的人類嬰兒。他發覺到,其實沒什不同的,只要是個孩子,只要是個小孩子,那都是這樣脆弱單純的,像是一根小草一扯就斷的。
希德意識到自己在面對這樣的小生命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後來慢慢回神,伸手出去,用冰冷的指尖觸碰了一下孩子的臉頰。
很柔軟,且溫暖。
希德猛地收回手,握拳抵在下巴上,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抖。
小小的,鮮活的生命,呼吸促促的,不自覺的囈聲,蜷曲的小手蜷縮在被子裏,身上帶着奶粉的味道……
希德趴在搖籃旁,一邊顫抖着,一邊不受控制地看着她。
希德有着可以等待到宇宙死去之時的,漫長的生命,那是他拼盡全力從系統那裏拿來的獎賞……又或者是自討苦吃領來的枷鎖。
可是這無盡的生命,這無盡的時間,是腐朽的糜爛的,沒有活力,沒有未來,黯淡得如同一潭死水。
可是這個孩子不一樣。
她是如此的……鮮活,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美好的生命,她的未來有無限可能,她無需擔憂宇宙,也無需擔憂死亡,她開開心心,只需要睡覺,只需要吃飯,只需要坐在草坪上看着蝴蝶飛……她單純,她美好,她有一切希德所渴求不得的東西。
希德羨慕她。
又忍不住想要接近她——這是一種單純的願望,只是想要靠近她而已。
靠近這團小小的火焰。
忽然,搖籃里的小火苗睜開眼睛。
她看着湊在搖籃邊上的希德,獃滯了一會兒后慢慢活潑起來,好奇地用甚至伸不開五指的手,碰了碰希德的臉頰和睫毛,並同時發出類似於笑的聲音。
她熾熱的溫度融化了希德。
希德微微低下頭,用臉去感受小火苗溫暖的吐息。
“你多好,你擁有這一切,你擁有全世界。”
希德說著,忽然間熱淚盈眶:“而我努力這麼久,卻還是一無所有——你看,這就是罪人該有的報應。”
“我本就不該擁有美好的生活。”
他的淚掛在下睫毛上,像是一粒碎鑽。
輕輕一眨眼——鑽石落在小火苗的臉上,被她的熱氣烘乾。
溫暖的手貼上希德臉頰上的淚痕。
希德看向她。
她在笑——單純的無害的微笑,然後突然吐出舌頭,小狗一樣地哈了兩聲。
希德被她逗笑了。
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掐了一把她的耳朵。
“快睡吧——”
“好孩子,快睡吧,一覺醒來,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希德笑着。
伸手捂住了小火苗的眼睛。
手心裏的睫毛一扇一扇……
不停地扇動,然後慢慢睏倦,閉上了眼。
-
“你沒有玩過這嗎?”
“沒有。”
“哦,那真可憐。”
“我不可憐。”
“行……我教你怎麼玩吧?”
“隨你。”
托尼點點頭,抬手撓了撓鼻樑上的傷口——它正在結痂,這幾天都很癢。
“找個鐵片給我。”
“這個?”
“可以。”
托尼從星雲手上接過鐵片,低着頭,很認真地將不規則的鐵片折成三角形。
星雲也認真地看着他,看着一塊鐵片,到底是怎麼樣在這個人類手上,變成一個規則的三角形的。
她忍不住說:“你們人類,喜歡三角形。”
而托尼訝異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回答:“不只三角形,我們什麼形狀都挺喜歡的。”
“……”
星雲沒說話。
折好三角形,兩個人開始玩攻守遊戲。
星雲沒有玩過這種浪費時間的無聊遊戲,所以一開始表現得很差,總是輸給托尼——這讓她非常惱火。
而托尼安慰她:“別著急,慢慢來。”
星雲最後終於將鐵片彈進了托尼的防守里。
她看了一眼托尼,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是托尼知道她很高興。
這個姑娘終於有了那麼一點活潑的感覺。
“你有家人嗎?”
托尼在無聊的時候,把玩着三角片,看着一旁坐在落地窗旁眺望宇宙的星雲,忍不住問道。
星雲搖頭。
以前或許是有的?但現在……只有仇恨。
托尼嘆氣。
道:“我也沒有什麼家人……但在地球上,我有很多朋友。”
星雲看向他。
“也許這就是你想回去的原因。”
她說。
托尼沒說什麼。
他閉上眼,手裏心的三角片裹上了一層暖暖的溫度。
一開始,他們在破敗的泰坦星上遇到了奎爾幾人。
他們決定好合作,但是托尼知道,他們之間的默契和氛圍都很不對勁——他直覺感到很危險,但是木已成舟。
在泰坦星上,他們見到了滅霸。
那個挑起一切爭端的瘋子。
他們試圖阻止滅霸,並差一點就成功地脫下滅霸的手套。
但是,差一點。
“我們沒有食物了。”
星雲從儲物室里走回來,手裏提着一袋發硬的麵包,靜靜地看着托尼,宣佈這殘忍的現實:“水也只夠幾天。”
“……”
重返故鄉的希望極度渺茫。
“氧氣呢?”
托尼問。
而星雲沉默了一下。
“也不夠了,對嗎?還能過幾天?”
“四五天吧。”
“哦,也行。”
托尼淡淡地點頭,躺回去,閉上眼睛,渾身上下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因為沒有足夠的傷葯,他身上有些小傷口已經開始發炎了。
儘管星雲每天都在幫他清理和重新包紮,但都還是無濟於事。
在奎爾的一時衝動之下,滅霸找到了機會,重新奪走了手套,並重傷了托尼。
是斯特蘭奇用時間寶石換了托尼一命。
他將寶石白送給了滅霸。
憤怒。
難以理解。
絕望。
以及悲傷——這些抑鬱情緒壓着托尼讓他喘不過氣來。
再然後……
再然後是什麼?
托尼不想回憶。
“你該休息了。”
星雲說道:“你臉色很差。”
“……”
托尼應了一聲,撐着手邊的桌子坐起來,有些艱難地慢慢往駕駛艙走去——那個地方比較暖和,適合休息。
在駕駛艙座位坐下來的一刻,托尼在腳邊看見了他的戰甲頭盔。
被滅霸捏碎了近一半的頭盔。
勉強還能用。
托尼將它拿起來,放到面前,兩手交握撐住額頭,沉沉地思考了片刻后,伸手按開頭盔的錄像功能。
一縷微弱的藍光從頭盔完好的那隻眼睛中緩緩投出。
照在托尼憔悴臉上。
他清了下嗓子。
張開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比較好,最後略有些難堪地停頓了片刻。
他看向頭盔。
“我們在這艘船上,待了……額,大概有幾個月的樣子吧。”
托尼摸了摸臉上的傷口。
“看樣子,我們是沒有機會回去了,沒有水沒有食物,氧氣也快用完了,飛船也不能開,停在不知道哪個鬼地方。”
“我……”
托尼皺眉,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滿腦子都是在想,死之前,要留給希德一些什麼話——哀求,威脅,還是諷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又必須要說些什麼。
“希德。”
托尼移開視線,不敢直視鏡頭。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了一下臉頰上醜陋的傷口。
“不……”他頓了一下,改口道:“羅德,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你是我最貼心的朋友,真的。”
“哈皮,喜歡梅的話就大膽點,畏畏縮縮可沒有什麼用——娜塔莎,哦,替我向班納和巴頓問好,你們一定都要過得開心,開心是最重要的,可不要忘記了。”
“史蒂夫。”
“隊長——”托尼看向鏡頭:“我敬佩你,也很想念你,我……”
他深呼吸。
“對之前的一切,也許應該讓它們過去了,總不能讓屍體干擾身體吧?說真的,我們都挺不成熟的,我們的憤怒都很青澀,像孩子一樣的幼稚……”
托尼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最後終於沒什麼好說的了,他沉默了一下。
還是要面對希德。
“希德。”
他移開視線,然後又轉過來。
“我想告訴你什麼呢?我想告訴你……我一切都挺好的。”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真的,這些天,每當我入睡的時候,我都能在夢中感覺到快樂——真的,沒有痛苦,沒有悲傷,都挺好的,都很幸福。”
“我夢到你。”
“每一天晚上都夢到你。”
托尼笑了一下。
他眼中閃爍着淚光。
“和你在一起的時光一直都是耀眼的,和你在一起的我一直都是快樂的。”
“我還是會夢到你的,永遠都會。”
“……”
“夢裏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