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7)
“他回來了?”
“嗯。”
“終於回來了。”
“……”
“希德”低下頭去,長長地嘆了口氣。
蒼白的空間裏,他被托尼的幻想困住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如今一切都將要走到盡頭了,藏匿在陰暗角落中的苦痛也該要消散而去。
是夢,或者是現實?
“希德”一直在替托尼思考這個問題,可惜還未找出答案,希德的再次出現便強硬地打斷了他們的思考。
在希德面前進行這些無意義的思考——
是對他的侮辱。
“你一直都通過我來問你自己,你問,為什麼不就刺放棄呢?”
“希德”搖了搖頭反問:“如何放棄?”
“我們沒有放棄的權利,對他的愛是致命的毒藥在腐蝕你的身心,就算你明白他的不堪與罪惡也心甘情願地接受——所以如何放棄?他是你最後的故土是你的家,也是你堅持到現在的唯一的良心。”
“……”
“我要走了。”
他說:“希德回來了,我該走了,我們沒辦法同時存在,我只是安慰你的一抹幻想。”
“忘掉吧。”
“希德”沖托尼一笑,還是那樣萬分輕佻放蕩的笑容,眉眼含光,飄飄蕩蕩地像是要隨着托尼偶然的出神瞬間而飛快破碎散去。
他自誕生起就有着他的使命——讓托尼一輩子也忘不掉希德。
托尼看着“希德”慢慢淡去。
這才發現伴隨着他數十年來的灰白陰雲也跟着淡去了,隨之而來的回憶湧上心頭,最後隨便地化作眼淚溢出眼眶。
托尼倉促地擦去淚水。
他明白要繼續往前走,不論要背負什麼。
“再見。”
“……”
-
希德站在待客室的書架前,右手食指在一本書的書脊上點了點。
書架上的書都有明顯的多次翻閱的痕迹。
托尼推門而入。
他和往常那樣穿着一身西裝,挺直腰背,平靜地走過去,最後在希德身側停下。
希德轉過頭來看着他。
他們對視着。
“早上好。”
希德說道:“你氣色不太好,應該多休息一會兒才是。”
“我沒事。”托尼卻是搖着頭,語氣低沉地說道:“很快就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哦……”
在這一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強烈衝動的情緒。
托尼只想安靜地待在希德身邊。
但希德是帶着目的而來的。
他看了托尼一眼,接着低下頭去,抽出一本書隨手翻了幾頁后,突然問道:“這個……復仇者聯盟現在是你在管理嗎?”
這個問題來得很突兀,但托尼卻還是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是,總是有很多事要處理,不過我也有些幫手。”
希德點點頭。
他看向另一側的大幅落地窗。
窗外的白色海浪朝岸邊湧來。
海鳥展翅飛過,羽尖輕盈散漫地擦過起伏不定的海面,收出一條水波,打皺了倒映着天空的海。
鮮艷的藍和鮮艷的白。
無法言說的寂靜之聲。
“這些年你都去哪裏了?”
“……”
希德沒出聲,手搭在書架上,頭低着,像是在思考什麼。
“為什麼不回答我?”
托尼上前一步,靠近希德,看到希德低垂的金色眼睫,在半空中遲緩地一扇一扇,像是半合著翅膀的蝴蝶。
風也許會帶走這隻蝴蝶,但托尼明白蝴蝶的影子將永遠留在他心裏。
希德抬頭。
這短促的一瞥,穿越過數千萬年的時光落在托尼臉上,不問那些由衰老刻下的紋路,不問一切因嫉妒而起的爭紛,不問所有被失去喚醒的哀痛——希德眼眶邊沿處泛着淚光,欲落不落,強忍着,突如其來的傷感。
他好一會兒后,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回答道:“只是我……有太多事情,不知道從何說起的好。”
沉默。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我想,你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吧。”
希德說道:“你很聰明,托尼——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類,愚昧的詛咒未曾出現在你身上。”
“我不屬於這個星球……”他說著,忽然間感到難過:“也不屬於你們,我屬於那個,早就死去的太陽。”
托尼依舊沉默着,看上去,對於希德所述說的故事似乎不感興趣。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回憶里,依舊牢牢收藏着,從洛基口中偶然抓住的有關於希德過去的那些事情。
是的,他早就明白了。
希德是抱有目的的根本不單純的惡魔,接近他誘騙他竊取他的愛,然後再大搖大擺地抽身離開。甚至他還清楚地明白,受害者不只有他一個人。
但托尼並不想把所有事情都說明白——如果他還再年輕十歲,那麼他也許會有想要把這一切搞得一清二楚的念頭。
可是他已經不年輕了。
“哦,是的。”
托尼在希德說完話后,走神似的點點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些事情,嗯,關於紅太陽……我知道。”
“誰告訴你的?”
“洛基,那個長毛小狗,你應該知道他。”
“……”
接着托尼意識到,他一開始就不該提那個問題,他一開始就該拒絕讓希德陷入對於回憶的回憶中去。
於是他急忙想要補救:“你回來了,這很好,希德——回來了,我們回家吧,基地這裏有些亂糟糟的,我們還是回家去吧。”
托尼語無倫次地說完,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湊過去抱緊希德。抱得很緊。
希德愣了一下后,忍不住也回手抱緊托尼。
好像是兩隻擠在一起過冬的小鳥一樣。
“我很想你。”
“我很想念你。”
托尼連說了兩句差不多一樣的話,額頭靠在希德的肩膀上,依偎着,像是一個平凡的愛着某個人的男人,剖出自己脆弱的臟器隔膜,和那一堆堆的軟骨,擺給愛人看,擺給這個世界的眼睛看。
無法述說——這是一份無法述說的情感,沒有文字可以清晰描述出,這樣的情感。
“我也很想你。”
希德的手扶在托尼的腦後,將自己的臉頰貼在托尼的額上,抬起眼瞼,目光遠遠地落在窗外的那片海面上。
潔白的雲從中游過。
無人的海。
“我們一起回去吧。”
托尼說:“我答應過你的,我們走吧,你想去哪裏都可以,我陪着你,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拋到腦後去,只要我們一起……”
他言語間懷揣着一種單純美好的願望。
然而希德卻記得自己來到這裏的目的。
他微微後撤一步,看着托尼,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接着,下唇很快地泛上來一點淡薄的血色,像是甜品里裝飾用的肉桂,果肉上點綴着水光。
然後他對托尼說道:“我……托尼,我還不能就這樣和你離開。”
托尼眨眨眼睛。
他的睫毛密密匝匝的,深棕色,孩子氣地上揚着,總是帶着一股子不服輸的氣質。
“為什麼?”
他問。
“托尼,你聽我說——”
“聽你說?聽你說什麼?聽你又是怎樣的對我撒謊嗎?”
“托尼……”
“夠了。”
托尼往後退了三步,他眉頭緊緊蹙着。
希德一而再再而三的猶疑,以及那不自覺的輕浮,讓他感覺到憤怒和被愚弄的悲哀——
他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起來!
“你覺得玩弄感情很好玩嗎?”
托尼抑制不住怒火的時候,語速總是不由自主地加快:“我告訴你希德,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你有很多情人,有很多甚至只是一點而過的你的玩物……”
他看向希德——希德正靠在書架旁。
“也許我就是那些玩物中的其中一個?”
“不是的,托尼,你能不能……”
“我不能,我不能。”
托尼打斷希德:“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乎我,我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只想要你告訴我,你這次回來,是只為了我還是為了別的什麼?你告訴我,我是特殊的嗎?我是你的第一選擇嗎?”
希德茫然無措地看着托尼。
托尼隨即悲哀地冷笑一聲:“你看吧,希德,你承認了——我不是特殊的那個,我也不是你的第一選擇,而你回來也不是為了我。”
“……”
激烈的泄憤后,托尼感到一陣的空虛。
從靈魂深處透上來的虛無。
而希德此時正安靜地看着托尼。他們之間的距離明明不算很遠,但互相對視時,卻如同隔着千山萬水遙遙相望般。這樣乾澀突兀的距離感讓托尼不禁怒火中燒。
然而希德的眼睛依舊藍得如同晴空下一望無盡的海洋,波濤洶湧,一瞬間掀起翻出雪白的浪花,飛魚躍鯨,海光如銀……
一個人,該用如何多的詞語修辭,才能描述出這樣的一雙眼睛裏所表露的情感?
無數多。
無數多的詩意和情意。
“我愛你,希德。”
托尼搖搖頭。
“而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托尼——”
希德突然抬高了音量:“我知道,我很抱歉,我很對不起你我知道……可我能有什麼辦法?你覺得我能有什麼辦法?我什麼辦法也沒有!”
“如果我不去做我就會死,我會死!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我不想死,托尼,我想活着!”
活着。
一切支撐着希德自私心的動力與源泉,就是那些還未由他來結束的舊恨。他自私自利地不顧一切地想要活着,只因為有些事情重要到超出了生命之重的範疇。
哪怕他如今得到了人的情感,擁有了令他苦惱悲傷的故事以及牽挂,但是那一份重要的事情依舊懸在他心頭。
要復仇。
要讓他的世界的死有個結果。
不然他為何活着?
希德哭了。
他輕輕搖着頭,淚水跟着掉下來。
“你根本就無法想像……”
“為了活着,為了與你再見,我遭受了如何的時間的酷刑。”
希德滿面淚光。
“托尼——那是整整三萬億年。”
“……”
托尼像是一隻被扎破的氣球。
轟地一聲響后靠倒在牆上,複雜的目光飄忽不定地在希德身上蕩來蕩去。
他說不出話來。
當他意識到希德的苦痛時,他反應過來,如果沒有這些苦痛,那麼他與希德之間的故事也就無從說起。
他是乞丐。
希德只是在施捨他而已。
“我只是想活着,不論讓我做什麼都好,讓我活着就是最好的。”
“如果在沒能完成我使命的第二天就死了,那我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根本就沒有了意義,我的歸屬,我的那些好不容易得到的情感,我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希德抬手抹去下巴上的淚。
他溫柔地看着托尼,問道:“而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
呵,他就是這樣。
殺過人的蛇,吃過人的魔,美麗的皮囊,在托尼的眼下燃燒,博取同情,祈求原諒,然後的然後,又開始肆意妄為……
可是托尼無法拒絕他。
無法拒絕希德的施捨。
“托尼。”
希德輕聲問:“你能抱抱我嗎?”
托尼聞言輕輕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遲緩地點點頭,接受了希德這一次的示弱。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之間就能和好如初。
他們抱在一起。
這回是希德靠在托尼肩上,平靜地聞着托尼身上淡淡的香味。
接着他感覺到托尼低下頭來——
希德說不上來這番心情。
但重要的是,他沒有拒絕托尼。
這一個吻是生澀的,因為接吻的兩個人心中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他們在表面的同步上走向了異步。
卻突然有人推開門。
依舊毛躁的孩子沖了進來,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麻雀,沒看清楚門后的情況,就開始不帶停歇地說道:“斯塔克先生!你快出來看看,我在外面看到了——”
希德猛地推開托尼。
這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一種不安的不確定的行為。
然後希德看向愣在門口的人,僵硬地擠出一個微笑來,說道:“彼得?是你嗎?哦——很久不見了。”
“……”
很久不見了。
彼得想——有多久呢?好像有很久,但好像又沒有很久,只不過是幾年時間罷了……時間的長和短到底是怎樣定義的呢?
他忍不住開始思考一些極其深奧的問題。
因為他想藉助這些問題來逃離他剛剛所看見的事情。
托尼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他在這一瞬間突然什麼都明了了,於是在心裏忍不住嘲笑自己起來。
他看着彼得在門口獃滯了一會兒后跌跌撞撞地離開,又看着希德煩躁地捂着額頭坐到身邊的沙發里。
美好的童話故事四分五裂。
但托尼反倒是開始欣賞起這樣殘酷的現實——說實話的,他覺得這才是真的本該屬於希德的作風。
看看他的風流多情。
眉目流轉間都是下流郁麗的光。
深情款款從一而終的故事不適合他,任誰來看都是這樣,哪怕是最守舊的教徒也將向上帝哭訴,祈求祂帶走這份惡毒的美。
所以托尼笑着對希德說——
“親愛的,你真是個罪該萬死的混賬東西。”
-
“他要來了。”
“誰?”
“滅霸。”
“……”
“他的黑色陰影已經蔓延到我們腳下,他的爪牙如同無孔不入的塵埃粒子,正四處尋找着剩下的無限寶石,以及……”
“什麼?”
“他遺落多年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