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源(終)
我出生的時候紅太陽還很健康。
祂很溫柔,美麗的光落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的悲傷與痛苦掃去,帶來溫暖,帶來幸福,帶來回憶。
每當我看着祂升起,我的心裏便醞釀著一種寬廣沸騰的情緒。
誰不愛祂呢?
我們都愛祂,我們願意付出一切保護祂,就像祂保護我們一樣。
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母親,我們一切。
我們的紅太陽。
我曾抓住喜愛吟遊四方的老惡魔,讓他給我講述太陽的故事。
太陽——
我們沿着太陽的脈搏一路走下去,尋找祂不記得的史詩,尋找祂的過去與未來,尋找祂的生前與死後。
而你知道的,我們什麼也沒找到。
我們不把我們的星球叫做“Planet”,我們叫它為——“地獄”。
地,因為我們站在地上;獄,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只能被紅太陽保護在這裏,我們哪裏也不能去,是籠子裏的鳥,只是我們不嚮往籠外的世界。
我們過得很好,沒必要離開。
而且我們也無法離開紅太陽。
我十五歲的時候,看向天空——
紅太陽龐大的身軀擋住了所有的視線,於是我突然好奇,太陽的背面是什麼?
我很好奇,所以我違反了規定,我去看了。
紅太陽的背面,什麼也沒有。
它已經只剩一半了,裸露在背面的內核勉強地繼續散發著光熱。
那一天,我在太陽的背面,忽然發現宇宙是這麼大。
我回頭,身後就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沉沉的世界,懸浮着腐爛的屍體和破碎的星塵,周圍沒有聲音,但我卻聽見宇宙深處傳來的呼喚。
它呼喚我。
它在呼喚我,引我去向何方?
長老會的人把我抓了回去。
我在全封閉的房間裏呆到了我的十六歲。
虛度他們的光陰——這是對於魅魔來說最為殘忍的刑罰。
我們活不久。
而我卻還無所事事。
長老會的人拔掉了我的舌頭。
他們並不想讓我將紅太陽的事情說出去,所以拔掉了我的舌頭——並不痛,只是流了很多血,赤紅的血,紅得很詭異。
這種很難見到的紅,是我們血的顏色。
我成了殘疾,被帶去了管養所。
在管養所內,我遇見了一個年輕的外族人。
他很健談,說話的腔調很奇怪,偶爾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來,自言自語,像是時刻保持着興奮狀態。
他對我講故事。
他告訴我,他曾經見過和紅血惡魔之血有着同樣顏色的花朵。
花莖上還有刺,如同一個不可侵犯的貴族。
他們叫那種花為“玫瑰”。
我沒在地獄裏見過玫瑰。
他畫給我看,我於是記住了。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學會畫畫,畫了一朵我從未見過的花,它叫做玫瑰。
據這個外族人所說,它的顏色是我們的血。
後來,我問他,他從哪裏來。
他說,他來自,很遠的地方。
-
是你。
“……”
希德默默地後退,搖了搖頭。
這時的他眉眼間有着難得一見的天然的稚氣。
他比着手勢,無聲地問道:你回來了?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對方沒有回答。
希德不禁感到奇怪。
“希德,你願意跟我走嗎?”
走?去哪裏?
“我們去別的地方,去地獄之外,很遠很遠的地方,美麗的地方,那裏會有遍地的紅玫瑰,會很美。”
我不去。
一時間氣氛僵硬。
希德依然抿着唇,飛快比着手勢。
他比道:長老會同意把舌頭還給我了,等我再多表現表現,就能拿回我的舌頭,我就能說話了,我不能走呢,要留在這,我要拿回我的舌頭。
又是一陣沉默。
似乎是感覺到氣氛古怪,希德笑了一下,輕快地比着手勢:你怎麼隔這麼久才回來?我都三十歲了,還有二十年……
“希德,跟我走吧。”
“……”
“你在我身邊,你可以活得更久,只要等我拿到了——”
話沒說完。
外面突然響起刺耳的尖嘯聲。
希德連忙走到門邊,打算出去看看。
一隻手猛地伸來,拉住他。
“你不能出去。”
為什麼?
“沒有那麼多為什麼,你必須跟我走。”
我不走!
希德生氣地扯回自己的手,接着飛快往前跨了一步,推開門。
一具靠在門外的屍體轟然向後倒去。
倒進柔軟的血泊中。
希德移開腳。
腳下腳邊,到處是牙齒,是眼珠子,是腳指頭和手指頭。
紅太陽的光是冷的。
祂的餘光在慢慢褪去。
希德回過頭去。
薩諾斯站在他背後,身形高大,表情平靜而冷酷。
靈魂都被這份冷酷敲碎。
“跟我走吧,這裏已經不適合居住。”
薩諾斯依然平靜地說道。
而希德還沒回神,就看見薩諾斯朝他伸出自己的手,攤開——一隻裝着舌頭的小罐子歪在他手心裏。
希德被拔掉的舌頭。
“走吧。”
他對走有很深的執念。
“我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到時候整個宇宙都會屬於我們,我會讓你成為比宇宙還要永恆的事物。”
他的承諾是清脆的迴響。
我不走。
我不走。
希德接連比了兩下,一下比一下堅定。
他說:我不會走。
紅太陽在哪裏死去。
他的屍體就要跟着在哪裏埋葬。
這是他的信仰——但首先,他要復仇。
希德深深地看了薩諾斯一眼。
我們是仇人。
希德比完,彎腰從地上撿起來一把長劍刺向薩諾斯。
他不擅長打鬥。
所以薩諾斯很快抓住了他。
“我們必須要反目成仇嗎?”
必須。
“希德,你不明白——”
我沒有不明白的,我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毀了我的一切。
希德回過頭。
凄厲的卷攜着腥臭味的風踏步而來,吹皺了一地的血水。
死去的鄰居們腹部被剖開,袒露出他們雪白的肋骨和紫紅的肺部,心臟消失不見,腸子被惡意地扯出來甩得滿地都是。
希德看見薩諾斯的手下在生吃惡魔的心臟。
對於這些低等星系的種族來說,紅血惡魔的心臟是珍稀品。
這是他們的一頓大餐。
我恨你。
希德猛地掙脫開薩諾斯,後退一步,腳跟陷入血水中去。
我恨你。
他被族人的腿骨絆倒,倒在地上,渾身沾滿了血,那一雙眼睛卻依舊緊緊盯着薩諾斯,在說——
我恨你。
我們是一輩子的仇人。
我們之間必須血債血償。
-
遠處只有一條模糊的界限。
灰色的,天與海的界限,搖晃着,好像很快要融為一體。
沒有風,也沒有聲音,海只是隨着地底的晃動而晃動着,波濤洶湧,拼盡全力地上下起落不停,撞擊着,那身軀早已壞死的大地。
希德孤零零地站在洶湧的波濤之間。
水穿過他,像是穿梭於無物,平靜又兇狠地擦過去,沒有驚擾到他的身體,也沒有驚擾到他的靈魂。
他像是不存在。
被一切所忽略。
[這裏是地球。]
美麗的藍色星球,被引力壓扁,塞進了這虛無之地——在這裏什麼也找不到,只能找到令人傷感的各類生命的骸骨。
海水再次沸騰。
高高激起,重重落下,錘向一地的屍體,錘向希德無助的目光。
[時間線紊亂,出了點差錯。]
系統平靜地解釋道:[時間線送你來到了一億年後的地球。]
[滅霸已死。]
[或者說,在所有寶石集合后,這宇宙間已經沒有生命存在了。]
虛無之地。
希德環顧四周——這裏他很熟悉,他曾在這裏彷徨了整整四千年。
四千年,等待一個時間跳轉的機會。
結果現在又回來了。
希德嘆氣。
除了天與海與地以外,這裏什麼都沒有,就像當初第一次來到這裏的希德——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有,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懷着理所當然的仇恨,一天又一天地在心底強調自己的恨意,只待那麼一刻可以露出雪白鋒利的獠牙,咬碎仇人的骨頭。
而現在的希德不是以前的希德。
他站在這裏,頭一回感覺到極度的惶恐。
“我們該怎麼離開這裏……我還能回去嗎?”
[當然——我們需要阻止滅霸。]
“阻止什麼?”
[他消滅了宇宙中超過一半的生命,打碎了宇宙該有的規則,擾亂了時間線的進程。]
系統頓了片刻。
接着它說道:[本來,地球上的人們有機會可以阻止他的。]
“那為什麼?為什麼沒有阻止?”
[因為你。]
[因為你,有些事情變了,所以結局也變了。]
[沒有辦法,我們只能等待——如果你依舊想要復仇,或者你憐憫他們,憐憫那些生命,那些原本有溫度的星球……那你也就只能等待,等待時間線再度重啟,並與虛無之地交接的那個機會。]
[……]
虛無之地,它依舊是,荒涼的,孤獨的,寂寞的守在這裏,麻木地生活着,看着那潮起又潮落。
或許希德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要與這樣的地方成為永恆的伴侶。
希德朝着浪起的地方,跪下。
他半身沒入海中,沒有知覺,身體定定地立在那,像是一塊石頭做的墓碑。
跪下了——
朝着這些浪跪下,拜服它們的偉大。
拜服這片唯一肯收留他的虛無之地。
拜服他的教母。
拜服這裏格外寬容的時間。
希德之後慢慢起身。
浪花吻過他冰冷的臉頰。
他問道:“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
系統沉默了,大概是在計算。
海浪突然平復下來,四周變得非常安靜。
系統語氣淡然的聲音再度響起。
[據系統計算后得知,我們大概還需要——]
[三萬億年。]
※※※※※※※※※※※※※※※※※※※※
沒有完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