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源（6）
“克拉克？”
“……”
“克拉克！”
猛地睜開眼。
桌子上攤開的書本被他壓得皺起來。
窗外的太陽烈烈刺目。
希德趴在他另一邊，眉毛皺着，臉頰上暈開兩片自然的紅色。
他有些不耐煩的換手，撐住臉頰，聲音悶悶地問道：“你剛剛怎麼睡著了？我借給你看的書很無聊嗎？”
書？
克拉克低頭。
他胳膊下面壓着一本厚重的書，書頁被他睡得發皺，其上的那些字母單詞也跟着皺巴巴地團在一起，互相擁抱，等着被分開。
希德哼了一聲，伸手撫平書頁。
他那細長的手指穿過行與段，穿過“Order”還有“Hope”，理順了擠在一堆的黑色的句子，最後輕輕撫開逗號與句號。
書頁表面平整。
而希德的手卻沒有停下。
他繼續往前伸，指尖在觸碰到克拉克放在書旁的手時略微停頓了片刻。
最後，慢慢往前，握住。
手心貼着手背。
克拉克轉過頭去，看着希德。
淺藍色的眼睛在日光直射下近乎透明，像是一塊淺藍色的玻璃，泡在清澈乾淨的水中，輕輕一晃便惹起無數令人心癢的漣漪。
美。
難以承受的美。
希德的呼吸聲很柔軟。
像是一片絨毛軟綿綿地撓過人的耳朵。
“你昨天晚上說，要告訴我什麼事情？”
希德問。
而克拉克只會傻傻地看着他。
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我……”
克拉克才剛一開口，就連忙又收住聲音，低頭扶着額頭沉默了片刻。
希德無聲地在一旁等着。
一些重要的話好像在醞釀。
“我一直都感到幸福。”
克拉克抬起頭來時，眼中閃過淚光。
而希德只是靜靜地看着，眼瞼發顫帶着睫毛也跟着上下翻動。
“你讓我的一生中沒有什麼遺憾的事情。”
克拉克默默地藏起他的脆弱。
“你說我是你的神，可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像神那樣將一切都淡然處之。”
“我意識到我是無能的。”
希德眼瞼低垂，指尖劃過克拉克的手背。
他沒說話，抿着唇，視線在克拉克不確定的角落裏摸索着，尋找着，最後慢慢回到了克拉克的身上，從克拉克的肩背一路向上，輕輕擦過克拉克的睫毛尖。
視線移開。
希德再一次垂下眼瞼。
“我很開心，見到你。”
克拉克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希德的臉頰。
觸感濕冷，像是一片冰。
“希德。”
“嗯？”
“我愛你。”
“……”
克拉克看見希德笑了一下。
那一笑溫馨又美好，像是回憶中，午後時分掛在晾衣桿上的棉被，剛剛曬過太陽，收留着柔軟的溫度；又像是，樹下零零散散的樹蔭和陽光，風一吹它們就跟着跑，非常高興地沙沙作響……
克拉克的那些美好與悲傷的回憶都被希德所收藏，都屬於希德，都由希德挑起又由希德撫平——在他不是超人時的生活里，每一個地方都寫滿了希德的名字。
克拉克悲從中來。
他握緊希德的手，搖着頭，哀求道：“你能不能跟我說幾句話？”
“……”
希德說了什麼？
他應該是想說些什麼的，唇齒張合，卻並沒有發出聲音。
他說了些什麼？
希德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因為夢醒了。
在這個沒有了希德的現實世界裏——
克拉克從夢中，醒來。
-
那幾個月一直在刮大風。
隨着大風而來的是連綿不絕的雨。
寒意浸濕骨頭。
守墓人坐在擋雨的棚子下面，抱着一本書迷迷瞪瞪地看着。
他老了，要湊很近去看。
另一隻手還得扶着老花鏡。
腳邊有一圈水窪。
偶爾盪幾下。
再盪幾下。
墓地後面密密匝匝的林子裏，有時會響起某種鳥類奇怪的叫聲。
它總是在傍晚時分跑出來，叫上幾聲后又不叫了，林子裏接着又會震出密集的撲翅聲，嘩嘩啦啦一群黑色的大鳥從林間騰空而起。
巡林的哨聲每隔一小時會響一次。
墓地里也就這幾種聲音。
安靜得有些駭人。
露易絲抱着一束花，表情沉重地走進來。
雨剛剛停了。
她的鞋跟擦過濕潤的路面。
守墓人聽見女人的鞋跟聲，抬起頭來，額頭上的皺紋擠在一塊。
他感到困惑。
這樣的天氣，這個時間，怎麼有人過來？
現在是傍晚6點整。
天色陰藍。
“小姐，晚上好。”
守墓人許久沒喝水了，嗓子干啞，這句話聽起來便像是從腐朽的屍體裏蹦出來的。
他突然說話，嚇到了露易絲。
“晚上好……”
露易絲有些無措地順了一下頭髮，輕輕地沖守墓人點頭，抱緊懷裏的花，加快腳步，很快身影消失在樹立的墓碑中。
守墓人坐在凳子上，沉默地想了一會。
然後低頭翻開下一頁。
墓地里只回蕩着露易絲的腳步聲。
她走着走着就感到難過，孤零零地站在一群死人的中間，意識到活人的無助與寂寞。一時間生與死顛倒過來，彷彿我們活着，只是行屍走肉。
可是我們的生活又那麼真實，真實的快樂和真實的苦痛。
“希德。”
露易絲在一棵大樹下停住。
她默默彎下腰，看見了那塊墓碑，於是忍不住像是呼喚老朋友那樣，呼喚着已經離開他們的希德。
希德的墳不曾回應她。
只有風聲。
露易絲又想起那場災難。
放眼望去，所有倒塌的大樓和死去的人，都成為廢墟的一部分。
滋養着萊克斯的罪惡。
大都會的寧靜又一次被“毀滅日”破壞。
它所醞釀與帶來的傷害，使得大都會幾乎要斷氣，幾乎要死去。如果沒有超人，露易絲不敢想像那些可能的結果。
他們拼盡全力制止了憤怒中的蝙蝠俠，並且聯合起來抵擋“佐德”的攻擊。
但是，誰也沒想到，在那一切還未塵埃落定之時，希德的死訊傳來——
精神狀態異常的萊克斯為了殺死“偽神”，在佐德的屍體上進行毫不人道的基因實驗，將佐德的屍體復活，把它變成了怪物。
而為了讓“佐德”更強大，萊克斯抽幹了希德的血，融進“佐德”的身體裏。
並一把火將希德燒成了灰燼。
希德成就了“毀滅日”。
逼瘋了萊克斯。
殺死了克拉克。
遺忘了布魯斯。
“你不該來的。”
露易絲滿面淚水，痛苦地搖頭。
“你不該來到這裏，不該把這些罪惡帶到這個世界上——它只會折磨我們，折磨你。”
“……”
天邊群鳥飛起。
夜幕被星光撕扯着降下，環抱着安靜無言的瘦月亮，讓灰色的霧漸漸從邊散去。
風好大，樹葉沙沙。
雨又落下，在粗糙的石面上開花。
露易絲將手裏的花放好。
站起身，轉過去時，猛地看見紅色的披風一閃而過。
月光下，沉默的紅色。
“克拉克。”
露易絲平靜地說道：“這不是你的錯，世界本身就是這樣的，它沒有因為你變得更好，也沒有因為你變得更差。”
“出來吧，你不必躲躲藏藏。”
“……”
克拉克低沉地應了一聲。
但是他依舊不肯現身，不知道躲在哪棵樹上面默默地自責。
自從希德的葬禮之後，露易絲沒有再見到過克拉克了。
超人也不再出現在人類視野內。
大家都以為超人已死。
“你這些天在哪裏？”
“我和瑪莎在一起。”
“哦，那你不打算，再出來嗎？”
“我……”
沉默了片刻。
露易絲在路邊的椅子上攤了份報紙，接着平靜地坐下。
墓地里的燈總是不開。
昏暗的環境裏，露易絲的眼睛裏卻依舊閃爍着明亮的淚光。
“我要離開。”
克拉克突然說。
“去哪裏？”
“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還回來嗎？”
露易絲慢慢偏過頭去，看着不遠處，希德的墳墓。
它孤獨地立在那。
等待着紅披風的承諾。
“我不知道。”克拉克的語氣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許，我再也回不來了。”
“……”
“那瑪莎呢？”
“她知道了。”
“她同意你離開嗎？”
“嗯。”
克拉克和露易絲之間又沉默了許久。
“你失望了嗎？”
露易絲問。
克拉克沒有說話，但是露易絲知道，克拉克已經徹底對人類感到失望了。
這不是什麼絕望的意思，只是他突然發現，世界不如他所相信的那樣美好而已——他的信仰他的善良他的偉大被人類所擊潰。
而人類什麼都不知道。
“我很抱歉。”
露易絲說道：“也許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在面對這些令人驚訝的東西時，我們除了懷疑和猜忌以外，沒有其他的辦法。”
“我們身體弱小，心靈卻也脆弱。”
“偉大的那些人，應該是像你這樣的，而不是我們，不是我們這些自私者。”
一聲嘆息，將這麼一個夜變得惆悵。
很多事情被拖后，那些快樂的，傷感的，值得反覆回味的，都已在記憶的角落裏慢慢衰老死去。
意外的發生，打斷了所有人的生活。
打斷了克拉克的夢。
夜晚好黑。
這個夜黑得讓人沉痛。
黑得看不見光，看不見希望。
嘆息之後。
克拉克幾乎是哽咽地說道：“克拉克·肯特已經死了。”
死了。
死在了沒有希德的夜中。
克拉克·肯特隨着希德死去了。
這世界上不會再有克拉克·肯特，也不會再有卡爾·艾爾，不會有超人，什麼都不會有了，都已經死去了。
萊克斯的“毀滅日”沒有失敗。
他的確殺死了這個他所認為的“偽神”。
徹徹底底地殺死。
連靈魂也一併剝奪走，扼殺。
“我不清楚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苦難我還能找到些什麼。”
克拉克說道。
“希德走了，我要去找他。”
“不管在哪裏，我會跟隨他，我一步一步地要走過去，跨過時間引力，我會找到他。”
這樣的愛情震撼着露易絲。
她低頭擦去眼淚。
再抬頭時依然恢復了她所一貫有着的那種平靜與淡然，是大都會中少見的那種頑固堅韌的女人。
“那麼，你，你打算去哪裏？”
露易絲再一次問道。
而克拉克不做回答。
他走了。
-
為什麼人，會相信有神？
對於某些人類來說，神就是一切問題的最終答案。
他們認為，我們總有一天會對現實失望，因為所有的一切東西，在時間面前根本是不堪一擊——這個星球會爆炸，炸裂開的碎片會在宇宙中被分解……最後一個個星球消失，然後連黑洞也消失，宇宙也消失。
人類，又會在哪一個可笑的，不會再有人紀念的時間點滅絕呢？
所以人只能向內尋找一個永不磨滅的東西。
我們基於現實去想像虛幻之物，創造出各種各樣無所不能的神，希望他們能夠把控住時間的脈搏，甚至將時間截斷。
我們信仰神，因為我們的無能。
人類傾向於崇拜強者。
崇拜神，崇拜偉大的，強大的外星人——崇拜你。
你是他們的神。
可一旦他們不再需要你，你就是入侵者。
你大可以離開。
因為你本來就不是什麼“神”，你和人類一樣是這個宇宙中的生命，一樣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與宇宙一同消失在時間的脈搏里。
與其和人類浪費這些時間，你為何不離開呢？去別的地方，走得遠遠的，去觸碰宇宙的心臟，去聆聽它血液流淌的聲音。
你很強大。
這樣的強大足夠你做到人類做不到的事情。
你現在，可能會覺得，這個世界好像有些太大了。
但是你總會走向宇宙走向時間的截面走向永恆的虛無——到那時你會發現，“大”只是一個無力的形容詞。
那會是一個根本看不到盡頭的地方。
你和我，死去的地方。
不要再管我。
你走吧，走的越遠越好，不要回來了。
這個世界裏不再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