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生(2)
我看到黑色的街上,那些窮凶極惡的人們流竄不息。
當我呼吸的時候,我聞到什麼?
汽油,路面,皮膚,灰塵,泥巴,商店櫥窗的玻璃,狗,飛鳥,葉子,樹榦,火焰——我告訴你,我聞到這些東西的氣味。
城市的氣味是用水泥灰打底的,沿着鋼筋往上蔓延,然後才是五花八門簡稱為繁華的絕妙香氣。有時,我貼近地面,我的嗅覺鑽開繁華的土層往深處探去——我聞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腐朽的氣息,從泥土的屍體中緩慢散發出來。
我攀上泥土那赤黑的骨架,我看到城市在其上蓬勃發展。
污水後來便成為我們子孫後代的血液。
罪惡便是從這些泥漿中滋生的頑固細菌。
-
“這個城市壞到骨子裏了。”
托尼關上車窗,對希德說道:“你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具乾淨的屍骨。”
“……”
希德抱着摩根,頭靠在車窗上,靜靜的沒有接托尼的話。
熟悉的哥譚街景飛速從他臉側掠過。
希德嘆息一聲。
“還是有的。”
車子開過兩個路口的時候,希德才突兀地這樣說道:“我寧願相信,善良如今還未從人類的基因中退化掉。”
托尼聞言一愣。
他看向希德,卻只看見希德的側臉。
車內一陣沉默。
星期五在開車,駕駛座上沒人——在紐約這種事情很常見,但是在哥譚就有些駭人聽聞了,以至於在去韋恩莊園的路上,托尼和希德的車被攔下來好幾次。
一直被質疑開車水準的星期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倒是托尼感到非常的不愉快。
“我真搞不懂你幹嘛天天來這個鬼地方。”
托尼是忍不住不說的:“落後又愚昧,像個人渣垃圾場——也就韋恩那個老東西守在這一守就是幾十年。”
“托尼,不能這麼說……”
“為什麼?這不是事實嗎?”
托尼在希德面前時還是那個托尼。
一個堅持一切問題皆有答案,堅持一切事實皆為真理的,孩子。
希德總嘆息,因為托尼是那樣的孩子氣。而如今希德意識到,這樣的赤誠是托尼給予他的把柄,是托尼給予他的承諾。
我們永不改變——
至少是從我開始。
摩根睡著了,希德便不太想大聲說話,於是聲音像是含在嗓子裏一樣,悶悶的:“對於別人的城市,你要尊重。”
“我不。”
“托尼——”希德微微皺眉,但眼中的光是安靜沉穩的:“你什麼時候才能好好改改你這壞的要死的毛病。”
“什麼毛病?”
托尼明知故問,猛地湊過來,肩膀靠在希德身上。
希德瞥了他一眼。
睫毛好似扇子一樣搖着。
“我討厭這裏。”
“那你幹嘛跟着我過來?”
“我跟的是摩根。”
“騙子。”
希德推開托尼,抱緊摩根,一路上沒再搭理過他。
韋恩莊園缺乏打理。
大門外的植物隨性生長,枝葉肥大,綠油油沉甸甸的,一下過雨,更顯新綠。
希德和托尼在門外下車。
布魯斯很早便等着了。
他看着希德開門,走下車來,懷裏抱着剛醒的摩根。
“早上好。”
他笑着對希德說。
希德把摩根放下來,走過去和布魯斯短暫地擁抱了一下。
摩根抓着希德的褲管,仰頭看着高大的韋恩叔叔,思考了幾秒鐘后,大叫着伸高手,拍了拍布魯斯的大腿。
布魯斯蹲下身。
他從口袋裏掏出糖來。
希德站在一旁笑着看他們互相交換糖果。
而托尼愁容滿面。
韋恩家那兩個孩子很快也跑出來,擠到希德面前打招呼了。
希德很喜歡他們兩個,或者說是,很喜歡他們身上那種活生生的力氣,好像不知疲倦的兩隻小鳥一樣——這是年輕。
韋恩莊園難得有這樣的時刻。
希德一進屋就去了廚房,傑森和迪克抱着摩根去二樓看漫畫,兩個大家長則是在客廳里安靜地對坐着。
布魯斯在喝茶,而托尼在發獃。
誰都不願意先開口。
電視是開着的。
浩劫之後,電視節目變得無聊了起來,日復一日地播放着科普節目,連新聞也乾癟得如同焚燒過的木柴。
[“西部郊區大火……”]
[“不明物體。”]
“布魯斯。”
希德從廚房出來,問道:“你把調味盒都放哪裏去了?”
布魯斯放下茶杯,起身離開客廳。
他跟着希德走進廚房。
布魯斯在櫥櫃裏面找到了調味盒。
每次希德一走,它就會被韋恩家的人徹底遺忘,在廚房的角落裏靜靜等着下一次。
布魯斯看着它,忽然從它身上看到自己。
“托尼就是那樣的,你別和他計較。”希德一邊說著,一邊將調味盒裏的胡椒罐拿出來,撒一點在鍋里。
布魯斯在一旁沉沉的應聲。
他的目光落在希德身上。
希德回過頭來——
他猛地發現他們兩個湊得很近,以至於希德聞到了布魯斯身上冷冷的煙草味,像是熄滅在雪天裏的香煙,慘淡地留下一截煙頭,以證明自己的確存在過。
用屍體才能證明的存在,本身就是極為荒誕可笑的,而希德明白,他們都是這樣的人。
希德放下手上的東西,轉過身去,頭靠在布魯斯肩上,像是鳥兒在枝頭稍作休憩。
片刻后他又會振翅離去。
“最近過得好嗎?”
希德問。
“嗯。”
“按時吃飯了?”
“嗯。”
希德覺得布魯斯像一隻大狗。
“上次傑森的老師打電話給我——你沒去看他的演講嗎?”
“之前有點忙。”
“哦,你忙什麼呢?”
“沒什麼。”
希德抬起頭。
布魯斯注意到他眼底的血絲。
“你瞞着我什麼呢?”
“我沒有。”
“布魯西……別騙我。”
希德很快失落地低下頭去,伸手下意識整理了一下布魯斯的領結,說道:“這剩下的時間,能不能就只是平平淡淡地讓它過去?”
“我知道。”
布魯斯點點頭,停頓了片刻后,溫柔地嘆息道:“煩惱的事情,很快就結束了。”
“……”
晚餐結束后,希德在韋恩的花園裏散步。
他沒讓布魯斯或者是托尼跟着他,他今晚是一個人。
腳下踩着的也是他自己的影子。
希德靠在圍欄旁抽煙。
月亮懸在他頭頂,月光如水般清澈明朗,澆濕了人的臂膀,匯聚成人的影子——像是在冰冷的星球上獨自行走,沒有花沒有草,只有那光裸的地脊,向上仰望着灰敗的天空。
希德腳邊簌簌地落下一層煙灰。
遠處屋內暖洋洋的光亮在冷淡的夜色下被蒙上了一層模糊的紗。
那像是離他很遠的東西。
曾經——什麼親情啊,友情啊,各種複雜又牢靠的那些情感啊,從來都不屬於過他,都離他很遠的樣子。
但現在不同了。
籠罩在暖光上的紗被希德抬手扯掉,炙熱的溫度直直地滲入他的血管。希德一直在心裏問自己——這是怎樣的幸運?
所以他不顧一切地想要挽回,想要留下,哪怕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他也願意。
他要做那個截斷河流的人。
他要讓悲劇的河流逆行,他不會再讓這一切悲劇侵蝕他的生活。
他要做那個截斷河流的人。
煙燒到盡頭。
希德臉上帶着不自覺的淡淡笑容。
要回家了。
安靜的花園裏,夜色與月光纏綿流淌,埋入土地中化作肥壤。
花開得很好。
身後忽然閃爍起金色的光芒。
希德回過頭去。
赤紅的披風震出響聲。
無需多看一眼,就知道這是誰——
超人。
煙掉到地上,火光明暗幾番,最終燒盡,緩緩熄滅。
它的屍體橫躺在他們之間。
又何嘗不是一種,無言的寂寞?
“希德。”
克拉克笑了一下。
他還是那樣英俊。
“希德。”
呼喚。
自深深心處的呼喚。
由克拉克帶來的,宇宙盡頭的呼喚,撫摸過希德的靈魂,度量出他靈魂的尺寸。
希德戰慄了。
-
托尼略有些不爽地靠着牆。
而布魯斯正坐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低頭翻看着以往他甚至都不會多給一個眼神的娛樂雜誌。
他停在這一頁大概有十幾分鐘了。
托尼想——就算是石頭也該被他看得要開花。
希德正在隔壁房間裏和那個突然出現的傢伙不知道在幹什麼。
那傢伙……托尼回憶了一下——穿着奇怪的緊身衣,長長的披風也不知道是怎麼走路的,還有那個十八級龍捲風也吹不亂的髮型。
是超人。
托尼知道。
“你應該不會不知道——他們有一段。”托尼說話的語氣以及內容,都帶着那種紐約式的直白與譏諷:“我真希望,下一個來的露水情人可別是什麼手腳都沒長全的怪獸。”
“……”
布魯斯無奈又煩躁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低頭繼續盯着雜誌看。
托尼冷哼一聲。
他看向窗戶外隨風而動的樹葉。
深夜十一點半。
房間裏。
克拉克跪倒在地,伏在希德的大腿上,紅色的披風蓋落於身後。
希德靠在沙發上,手指撫過克拉克的頭髮。
克拉克在希德死後便離開了地球。
他在宇宙中四處流浪,尋找希德,也尋找自己,更是尋找他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然而一個響指改變了一切。
他聽見了。
隨着那一聲輕響,無數的生命在消退,無數的悲劇在發生——他試圖挽救,然而卻和曾經一樣無能為力。
他又一次感到深沉的悲慟。
那些活生生的名字在他眼前逐漸化成沒有意義的代號。
於是他想要回去,回到地球。
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回來,剛一落地,他就聽見了熟悉的心跳聲——
是希德。
“我做夢都在想……”克拉克的聲音低低的:“我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身邊?”
“……”
希德嘆氣。
“我現在在你身邊。”
克拉克聞言抬起頭看向希德。
他點點頭,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緊希德的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重複的言語中他在努力尋找自己的理智。
“都過去了。”
希德露出一個微笑:“克拉克,生活和我們都是一樣的迷茫,但迷茫終究會過去,而我們依舊活着。”
“……”
“活着就好。”希德說。
克拉克敏感地覺察到,曾經在希德身上紮根的某種焦躁的情緒如今已經淡去了。
但是那難以緊握的感覺卻仍然存在。
希德還是可能會隨時隨地離開他。
克拉克低下頭,掩去他複雜的神情。
他對希德說:“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我會。”
“真的?”
“真的。”
希德的笑容和以往別無二致。
只是那份野性已消失殆盡。
“我不會走了。”
希德的目光落在克拉克身上,卻好像是已經飄向了遠方。
“我將留在這裏,直到生命的盡頭……”
-
那個早上和平常沒什麼不一樣。
娜塔莎在辦公室里吃早餐。
史蒂夫抱着資料走進來,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娜塔莎,忍不住說道:“總是吃這些東西對身體不好。”
娜塔莎聞言,低下頭,看了一眼手裏的速食三明治。
“可是它方便。”
“……”
史蒂夫無奈地聳肩。
不得不說,娜塔莎現在的確是速食食品的忠實粉絲。
按照她的話來說,只需要在微波爐里叮幾分鐘就能得到的美味是上帝的恩賜,也是人類智慧的結晶。
“周末不出去逛逛嗎?”
史蒂夫放下文件,靠在辦公桌旁和娜塔莎閑聊:“聽說市中心在開倖存派對。”
娜塔莎搖頭。
“我不感興趣,我也不是倖存者。”
沉默了片刻。
史蒂夫有些難受地偏開頭,伸腳踩在地毯上晃了晃,接着試圖岔開話題:“昨天晚上哥譚附近的異常能量波,我已經知道原因了。”
“什麼?”
“希德給我打電話,說是超人——你知道的,大都會的那個超人,之前失蹤很久了,昨晚突然回來。”
“真的沒問題嗎?”娜塔莎問。
“希德說,那是他的朋友。”
“……”
忽然又沒有話題了。
史蒂夫直起身,有些無措地環顧了四周,道別的話緩緩漫上舌尖——
這時辦公室通訊器響了。
史蒂夫止住聲音。
“有什麼事嗎?”
娜塔莎接通后,正聲問。
撥通通訊器的是看守大門的復聯特工,他的語氣里有着些許的猶疑:“門外有一個男人想要進來……見您。”
“哦?是誰?”
娜塔莎和史蒂夫對視一眼。
她迅速打開電腦,調出大門處的監控。
門外站着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注意到開始移動的攝像頭,他後退一步,衝著鏡頭大弧度地揮手。
說實在的,很傻。
“他說……額——”
“他是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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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走向和電影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