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三)
人生於這個年代,不得不承認,“私隱”是一項偉大的發明。在提摩西的家鄉霜風城,城堡大廳曾經即用作宴會和接待,亦為守城部隊的軍營,數百近衛軍擠在一起打地鋪,僕從和孩子們就睡在樓梯上。人們當著眾人的面解決一切生理問題,排泄、□□也不避嫌。當年紅狼公爵在床上和顧問們開軍事會議的時候,公爵夫人就在床上,用毛毯裹着光溜溜的身體,因為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經過四百多年的修建,霜風城的城堡終於也有了足夠多的房間,近衛軍在城外劃地修建了獨立的軍營,人們在做某些事情的時候也背着人做。這一切都要歸功於“私隱”這個發明。
現在的北地,還遺留着這種“坦誠相待”的遺風。在北地的訓練營里,洗澡的堂子沒有任何遮攔,有時候孩子們也會在河裏沐浴,如果沒有下雪的話。直到他們到了加聖斯通,才知道原來洗澡也有單間。
在訓練營里,他們睡在大通鋪,只是用石塊簡單地壘起來,在上面堆上髒兮兮的毛皮和布料,實在不能稱之為“床”。當著眾人的面脫光衣服,洗澡、睡覺,這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所以,互相看裸體也十分自然。從小到大,喬納森不知道看過多少次提摩西的裸體。他這時候說的“天吶”並不是因為他看見了提摩西的身體,而是因為他看見了阿爾瓦那一身艷紅的痕迹。
“你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喬納森打了個響指,冷着臉把自己的雙關語當俏皮話講,“不能‘自拔’。”
“不,已經拔丨出丨來了。”提摩西毫不客氣地回敬,“真希望你的手還沒有斷掉,讓它們還能夠起到一點可貴作用,比方說敲門。”
對於從小就生活在加聖斯通的阿爾瓦來說,這樣的尷尬場景讓他無法言語。他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圈,把膝蓋放在胸口,雙手抱住雙腿。因為寒冷和尷尬而瑟瑟發抖,他鐵青着臉咬着自己的嘴唇,致力於不讓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掉下來。
還帶着體溫和提摩西味道的羽絨被降落到阿爾瓦身上,他抬起頭看見提摩西盯着他,又陷入對於昨天那些荒誕事件的回憶當中。他不敢看提摩西,也不敢去看喬納森,雖然他們在說話,但聲音彷彿從十里以外傳來。
“提摩西!我簡直不認識你!你看看你這樣子,我認識你十六年了,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你昨天沒有來現場,現在已經超過九點。為軍情處服務十二年,你從來沒有遲到過。現在不僅翹班,還和重要的證人鬼混一整天。”喬納森的心情不太好,抬高的了音量,把矛頭轉向阿爾瓦那裏。
“他只是個洞,你何必對着一個洞發脾氣。”提摩西平淡地回答,快速地扣着衣服上的皮帶。
“你只是一個洞。”奧武曾經阿爾瓦這樣說過,他的心忽然下沉,提摩西給了他一個殘酷的機會,讓他明白奧武所說的“無情”是怎麼一回事。無論當提摩西是受激情所驅使,亦或是不是,落在他身上的後果,都僅為一種娛樂,僅為萬千娛樂當中的一種。
阿爾瓦不禁為自己悲哀起來,然而這種悲哀並不能提升他對自己的同情,他沒有那個心情去同情自己,心裏剩下的只有悲哀。他當然清楚自己的處境,也從未心存幻想,想到自己目前可能淪為囚犯,和已經淪為玩物的處境,就止不住地悲哀。尼爾斯神吶,憐憫我這個可悲的人吧,他對自己這樣說。
“不,是你,我是在生你的氣,老兄。過去的十六年以來,我所認識的提摩西都是自制力強大,謹慎周全的人。現在,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天吶,我簡直不敢想像我們現在去軍情處,那些傢伙們會在背後傳些什麼話。你才剛剛上任沒幾天,別忘了……”喬納森挑起眉毛,連同姿態一起擺高。
“你有次因為去鬼混,搞垮了一次很大的刺殺行動。”提摩西蹬上靴子,同時打斷喬納森的話,“我沒忘。”
“好吧,你還記着。但你知道的,我不是說的那件事情,我是說……”喬納森尷尬地張開嘴,語氣和態度都軟化了不少。從北地的訓練營出來,他們兩個就及時地被當成大人來使用,完全被忽略了他們當時只有十六歲的年齡,初來大城市的年輕人,總是難以經受各種誘惑。犯下大錯的時候,喬納森也還年輕,身上的孩子氣還未完全褪去,二十齣頭的年齡,總是存不住錢的。
在提摩西的眼色示意下,喬納森將剩下的話都吞進了肚子裏。
“我沒忘,任何事情都沒有。”提摩西沉聲說。
“我去門口等你。”喬納森搖了搖頭,轉身離開,看來提摩西的話對他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那個離去的背影,似乎都可以稱得上受傷了。
隨着喬納森的離去,提摩西關上了卧室的門。阿爾瓦低着頭,把整張臉都埋在膝蓋上的羽絨被裏。他踱過去蹲下,捧起阿爾瓦那張漂亮的臉。
“別哭了,穿上衣服和我去軍情處。”
阿爾瓦跟着提摩西快步下樓,踩着破碎的木門出了門。阿爾瓦踩上那些木質碎片,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那聲音好似踩着他碎掉一地的心。或許他也和波波一樣,心碎了。
軍情處的入口並不氣派,在加聖斯通舊城區的幹道上,略微有些古老的石柱搭成十三呎高的拱門,進去是一道半封閉式門房,在這裏門衛們會檢查進出的每一個人。進去門房,就是軍情處的環形大廳。大廳內部的環境比外面看起來要寬敞很多,二十六呎的穹頂上刻着古老的語言,現在已經無人能夠解讀。從大廳兩側延伸出環形的走廊,通往軍情處的每一個部門。
軍情處的大廳非常的繁忙,無數密探、斥候、刺客、竊賊以及各色人等做着各種工作,維護着這個城市乃至這個國家的秩序。在大廳靠近玄關的地方,是軍情處的前台,前台被做成弧形屏風的樣式,裏面坐着兩名年輕漂亮的栗色頭髮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她們中的一位看見他們從玄關出來,高聲喊:“統領來了!”又扭頭低聲和和身邊的同伴說,“看,那就是傳說中的‘那個’。”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所有的目光都落到阿爾瓦身上。阿爾瓦既緊張又難為情,手指緊緊抓着長袍的下擺,嘴唇抿得發白。
提摩西不為所動地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禮,對兩名前台說:“珍娜、安娜,叫李嘉圖來我辦公室。”他轉身走了幾步,見阿爾瓦沒有跟上來,又踱回去拉起那個愛發獃的小學徒的胳膊,說,“跟着來,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對於阿爾瓦來說,“同意”也代表一種選擇,而且只有這一種選擇。他跟着提摩西來到統領辦公室,坐在沙發上呆望着窗外單調乏味的風景。
提摩西公務比阿爾瓦想像的還要繁忙,看不完的卷宗,聽不完的抱怨,下不完的命令,分析不完的案情。
李嘉圖來的時候,給提摩西帶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他去找了蘇珊娜神廟的祭司,祭司說這種高出普通催情劑十倍濃度的藥物,並沒有在市面上進行銷售。只有蘇珊娜的高級祭司們,才會有這麼濃烈的藥物。
提摩西心中感覺隱隱不快。
果然,能夠認識蘇珊娜的高級祭司,就說明,這些事情的牽扯麵,比一開始想像的還要廣。
藥物,提摩西想到這個詞,目光不由地落在阿爾瓦身上。感受到他黏膩的目光的阿爾瓦,趕緊把頭別到一邊,裝作沒看見,但通紅的耳朵出賣了小學徒的羞怯情感,抓着膝蓋的手指因用力而顯得骨節發白。
“‘費昂倫’是什麼意思?”李嘉圖離開之前,提摩西叫住了他,沒頭沒腦的一句發問讓李嘉圖一頭霧水。
“統領,你首先得告訴我這是什麼語言,我才能做出可能的釋意。”李嘉圖頗為難地攤開手,扯着的嘴角上都是無能為力。
“是‘法昂倫’嗎?大人。”阿爾瓦聽見這個詞,好奇心戰勝了禮節和拘束,也不管是否有他說話的餘地。
這個詞從阿爾瓦的口中念出來,發音更為標準,只是沒有昨天他在胡言亂語的時候喊得好聽。提摩西點頭稱是,點燃了阿爾瓦心中炫技的火焰。
“這個詞是古神語當中‘命運’或者‘月亮’的意思,”阿爾瓦一開口就滔滔不絕,翡翠綠的眼睛顯得神采飛揚,“研究它的學者都稱之為斯尼文語。根據語境和時序的不同,表達不同的意思。”
面對提摩西責備的目光,李嘉圖聳聳肩,無奈地說:“埃德加是研究古神語的專家,我可對此毫無研究。”
提摩西回想了阿爾瓦當時的發音,因為時間或者是帶有顫音的緣故,他學得並不標準。阿爾瓦根據提摩西的發音,糾正了過來,把那些線索拼接成團,直言道:“大人,請允許我做或許不準確的猜測,在謬誤的地方,請李嘉圖大師給予指正。這應該是一首古神語的詩,名為《命運之歌》當中的語句。”
阿爾瓦按照唱詩的音調念了一遍,抑揚頓挫的聲音顯得神聖而悠遠。然而提摩西還是覺得他在床上的時候念起來更好聽。他念完之後,恭敬地翻譯:“全部詩文就是這樣,大人念的那兩句是排頭,‘命運之輪緩緩轉動,世間萬物捆縛其中’。”
“在高丨潮的時候念詩,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提摩西撫摸着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阿爾瓦,“你果然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