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梢頭

豆蔻梢頭

“紫玉,我那件胭脂紅的比甲呢?你放哪兒啦?”

紫玉忽然變了神色,壓低聲音道:“小姐——梅妃娘娘薨了,陛下下了旨意,舉國大喪三月,那些個亮色的衣裳我全給您收起來了。小姐,這事你自己記在心裏就好,可千萬不要向別人提起。”

我還想問兩句,但紫玉嚴肅的神情讓我住了口。

然而我的好奇心時不時浮起,午睡時我忍不住問娘,“娘,梅妃是什麼人?”

娘臉色驟變,眼中浮上哀傷,“梅妃娘娘,是我的阿姐,我小時候她待我極好。”

“梅妃娘娘是我姨母,那為什麼……?”

“我曾祖父當年犯了錯,遭宣帝厭棄。宣帝當年下了旨,令薛家的人永世不得為官。因此,即便是後來你姨母被封了妃,薛家境遇依舊沒好上多少,如今你姨母沒了,薛家的日子恐怕更難過了。”

我嘆息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摟住她的背,以示安慰。

“毓兒,你幾個姨母,都是高嫁,可卻都不得善終…你大姨嫁給了中山王,二姨是梅妃,三姨是丞相夫人。中山王十年前造反,一家上下盡被屠戮,就連你大姨腹中的胎兒也沒能保住,如果不是你二姨進宮得了聖上眷寵,恐怕薛家也遭受牽連;你二姨雖得寵,可一直沒有皇嗣,整日憂心忡忡,以致現在這般年紀就去了。你三姨呢,前年也因丞相貪墨而被沒入賤籍,自盡而亡。只有我,當年嫁給你爹的時候,他只是個秀才,可是你爹他對我禮愛有加,我們從來沒有紅過臉。要不是因為那伙賊寇,你爹怎麼會去世,你和我娘倆又怎麼會落得這般境地。雖然這是你外祖家,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總歸是寄人籬下…”

她哭得梨花帶雨,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跟着她一起哭。

哭着哭着我也有些難過了。

雖然在這裏住了近一年,可陌生感充斥着我,好像我不屬於這裏一般,可是對娘形容過無數次的柳樹塢,我也全然沒有印象,甚至聽到的時候都會覺得茫然。

這種空虛和陌生感充斥着我的胸腔,讓我感覺心頭悶得慌,哭了反倒覺得好受些。

“毓兒,別難過,你我孤兒寡母能有個落腳之處,已是極其幸運了。娘聽說南邊又打起來了,那一帶的人說不定…連個安身之地都沒了吧。我年幼時曾聽你外祖父說過,戰一打起來,老百姓吃糠咽菜的都是好的,要到十分壞的境地,甚至可能…”她忽然止住了,低低嘆氣。

“娘,是南邊哪裏打起來了?”

“娘也不知道…”

“娘,我們以後會有機會去南邊嗎?柳樹塢在哪個州呢?”

她忽然抱緊了我,“不,你不會去南邊的。娘絕不會讓你遠嫁。至於柳樹塢,它在…”她切斷了話題,目光有些茫然。

我瞭然地不再問了。大概她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吧,如果要問她女工、詩詞,她大概是很在行的,只是地理,她也許從沒接觸過。

“放心吧,現今大楚強盛富庶,何況鄞州是天子腳下,會一直平安的。”然而她拖長了尾音,神色中帶着一絲悵然。

我輕輕應了聲,沒再說話。

*

自裹足之事後,薛玉安來紫殊院沒那麼勤了。或許是他的課業越發重了,又或許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我。

再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微風和煦的午後,院子裏的幾株桃花依次開了,我坐在樹下看書,他不願打擾我,只獃獃站在樹下。

經小丫鬟提醒,我才發現他來了。

他個子又拔高了些,臉上帶了點頹然。

“殊毓妹妹,你還怪我么?”

我垂下眼睫,“我不怪你。”

只是不能像從前一樣好了。

他嘆息一聲,大概也明白了什麼。

他臉上重新掛起笑容,“殊毓妹妹,今兒個上街,我給你買了個風箏,你看喜不喜歡?”

我往他身後一看,這才發現墨書拿了個畫著嫦娥的風箏。

“喜歡。”

“那過兩天我們去踏青放風箏好不好?”

“外祖父會准我出去嗎?”

“過幾日是清明,家中小輩都會出去踏青放風箏,去年你還不滿七歲,因此沒有叫你,今年你倒是可以同我們出門了。”

“綺芸姐姐會去嗎?”

“她向來不愛走動,大概是不會去了。”

“那綺言姐姐呢?”

“她們都不去。除了你我,便只有幾個族中同輩。”

我便不再說話了。

*

眨眼間五年已過,這五年間我看了很多書,各種各樣的。我也喜歡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這一日,我正坐在窗前搗鼓書上所說的機關木偶人,忽然聽得紫玉道:“小姐,這個小木偶是你做的?好精緻呀!”

“噓,小聲點,娘不准我搗鼓這些,你想讓我娘追着我念叨嗎?”

“哦…奴婢知錯了。”她好奇地湊過來,“小姐,這個木偶人為什麼會自己動呢?”

“裏面裝了機關。”說完我便按了下機關。

“它跳舞了!天吶,小姐你好厲害!”

我得意地仰頭,“它不僅會跳舞,還會坐、跪呢!”我按了兩下機關,它便坐了下來。

紫玉看看傀儡人,又看看我,眼中滿是崇拜。

“小姐,你這是從哪裏學的呀?”

“書上看的。你也想學?”

紫玉猛地點頭。

“不行!這可是秘術,一般人才參不透呢!”我面不改色地撒謊。的確,我很多做法都是參照書上來的,但遇到問題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里就閃現了解決辦法。

“好吧…小姐。”

“你別失望,下次我做一個給你玩,好不好?”

“好,謝謝小姐!”紫玉驚喜道。

*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又過了一載。八月我便滿十四了,按娘的話說,我已經是個大姑娘,可以嫁人了。然而我卻常常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在薛府的七八年間,我幾乎一直呆在院子裏,很少出府。玉安哥哥倒是時常出門,我總會拜託他給我捎東西,什麼品萃閣的糖炒栗子、雲片糕,記載神仙鬼怪故事的畫本子、木偶人,又或者是其他新奇的小玩意。

這幾年他常來找我討論詩書,彷彿非得把我逼成個大才女。我每次一惱,他就拿各種玩意兒哄我,騙我讀書。

就這樣,我也漸漸愛看起書來,他看的書我大多都看過,他沒看過的書我也看過許多。

我想,他大概想考科舉,不然不會看那麼多經書策論。只是薛家人不得為官,即便他有滿腹才華,也無用武之地。

我對他的堅持感到疑惑,卻又不敢開口問他。

近日,他又跟了一支商隊,往南昭去了,也不知多久才能回來。

我有些想他,因為他一不在,我便會被娘親逼着做女紅。

算起來我也斷斷續續學了四五年刺繡,只可惜一直沒什麼長進,唯一繡得好點的一個小溪紅蓮荷包也都被玉安哥哥搶走了。

今日一大早,我便被紫玉叫起來繡花,說是娘的命令。在第三次把鴛鴦綉成鴨子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暴躁地把綉面往地上一扔,還順勢踩了兩腳,“太噁心了,我不綉了,誰愛綉誰綉去。什麼不會綉嫁不出去,我根本就不想嫁人!”

“小姐…”紫玉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忙彎腰去撿綉面,我趁她不注意,把繡花鞋一甩,哧溜往外跑了。

“什麼破鞋,非要給我做小的,痛死我了。”我抱怨着,偷偷跑去玉安哥哥的院子“順”了雙舊鞋。腳塞進去后,我摘下腰間的穗子在鞋中央綁了兩圈,又打了個蝴蝶結,才終於滿意了,“真合腳!”

今日府內來了一位貴客,聽說是某位王孫公子,府中下人大多去前廳迎客了。我便去後院‘順’了件小丫鬟的衣服,鑽狗洞出府了。

我雇了輛馬車,不多時便來到了街市上,也不知今日是逢上了什麼節日,街道上的人竟比我幾年前出府時多了數倍。而我這幾年並未聽過什麼‘鄞州’人口突增的傳聞。

青瓦白牆下,有賣斗笠的,一張竹木四方桌,亂糟糟擺放着大小不一的斗笠;有賣咸豆腐的,木桶蓋子半掩着,冒出絲絲熱氣,地上擺放着兩三個陶碗,偶有行跡匆匆的客人,花上兩三文錢一口喝完,留了碗和錢便走了;有賣瓜果的,賣燒餅的,賣各色小玩意的,還有耍雜技的,這邊玩傀儡戲,那邊爬竹竿,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只見前方一小孩掄着兩個小鐵球在竹竿上行走,那竹竿兩頭各用兩根木架架着,看起來卻不大穩妥。隨着小孩的步伐慢慢加快,我心跳都加快了,就在我愣神之間,他竟在空中翻個跟斗,跳了下來。我忙為他鼓掌,賞了塊碎銀子又去別處逛了。

我來到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前,捏糖人的是個老人家,他自顧自捏着,頭也沒抬,“姑娘自己選吧,都是剛做好的。”

我目光在那嫦娥和玉兔間來迴流轉,最終還是選了萌萌的小兔子,“那我要這個吧。”

然而我一掏腰間,荷包竟然不見了。我仔細回憶,忽然想起看雜技時有個人撞了我一下,當時我還回頭瞪了他一眼。那人似是胖臉黑皮,身材略瘦。

“我等會再來。”我又重新回到人群中,卻一眼就看到了那偷我荷包的人。他佝僂着背,四處張望着,瞧見我時脖子一縮,拔腿往另一個方向跑了。

“你個小賊,站住!”我提起裙擺向他追了過去。跑了不多時,我發現街道兩旁的人漸漸少了。那小賊也跑累了,蹲在角落不停地喘氣。

“快還我錢包,不然我抓你去見官。”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你也太能跑了…不,我不要見官。”

“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個入了冊子的慣偷!這樣吧,你把荷包還我,還我我就不追究了。”考慮到自己的三腳貓功夫,我還是不敢多和他纏鬥。

“還你。”他把荷包一丟,便一溜煙跑了,竟比我之前追他時還要快得多。

我有些詫異事情的順利,卻也沒多想。我又往前走了些,依舊是一路的商鋪,只是比之前的街道冷清得多。街道口是兩個賣果子的,生得高大魁梧,凶神惡煞。大約是他們的模樣太駭人,他們推車裏的果子依舊是滿噹噹的。

我湊過去瞅了一眼。果子色澤瑩潤,看起來十分可口,這讓我更加肯定,定是老闆的‘氣勢’逼退了客人。今年他們的生意大概很不好吧,以至於在這富庶的皇城,他們兩竟穿着打着補丁的衣服。我看向他們兩的目光帶上了一絲同情。

“老闆,這個怎麼賣?”我指着個橘子問他。

“十文錢一個。”

“十文錢一個??”我驚呼出聲。要知道我之前路過的小攤,十文錢可以買一籮筐橘子!我默默收回了剛剛對他的同情。

“太便宜了嗎?”他竟很天真地問。

“……”我默默走開了,又往裏走了些,走到了另一攤位前。攤前那人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深藍色布衣,腰間系個棕色布腰帶,頭上戴個同色的草帽。他的臉極小,帽子又過大,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何況他又是低着頭的,這讓人更瞧不清他的容貌。他低頭慢吞吞把玩着算盤,隨即打了個哈欠,輕聲咕噥了句什麼,我沒聽太清,只聽到無聊二字。

他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極為青澀的臉來。他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然而眉眼間已經隱隱有了傾國之色。沒想到在市井間還能見到這樣好看的人,我不由得呆住了,胡亂指了個玩意問他,“這個怎麼賣?”

“姑娘,你要買我的汗巾嗎?”他忽然一笑,笑容好似熠熠生輝的明珠,差點晃瞎了我的眼。

“…沒,我是問這個玻璃珠呢。你這玻璃珠可真好看,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成色這麼好的。”

他扯了扯嘴角,語調些許下降,彷彿寒冬臘月里被霜打了的茄子,“姑娘是個識貨的。”

“那這個怎麼賣?”

“隨便賣咯。”

“啊?這…”

“或者不要錢,送你。”他咬咬指甲,把那玻璃珠往我面前推了推。

“無功不受祿,我不要。”

“拿走吧,放我這礙事。”

“??你這人真有趣,你把東西擺出來不就是賣的嗎?怎麼又嫌礙事了呢?還白送給別人。”

他斜着眼瞥了我一眼,“姑娘生得好看,所以我才想送給你。”

他的目光直白而不經意,彷彿是在打量一件物品。我有些不快,遽然板起了臉,“你真輕浮,我才不稀罕你的東西。”

“姑娘別走,我向你道歉。”他伸手攔住了我,懶懶一笑,卻沒一點抱歉的樣子,“我不過說實話而已,你怎麼就生氣了?”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本朝最講究男女大防,你這麼攔住我,是要幹什麼?”我忙避開幾步,朝他翻了個白眼,有些不耐煩了。

這人真粗俗,真是白瞎了一張臉!

“不幹什麼,只想把這玻璃珠送你。我不攔着你,只要你收下它。”少年忽然收起了臉上的不正經,變得極其嚴肅。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收就收,反正吃虧的是你。”我一把接過玻璃珠,舒了一口氣,“好了,玻璃珠我收了,多謝,那就希望我們兩再也不見吧。”

“我們還會再見的。”

“神經病。”我咕噥一句,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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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成了亡國妖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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