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安三十年,匈奴犯渭橋。太子親征,大勝,歸途身死北疆。帝震怒,朝野動蕩,人人自危。
天樞門門主起卦,朝有邪佞,蒼生有難,邪魔盡出,天地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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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淺是疼醒的。
她狼狽地趴在地上,滿身血污,裸露出的皮膚上一塊塊焦黑,全身上下無一不痛。
人生就是這麼不走尋常路。
月前亦淺還是在京中橫行無忌的女紈絝,如今只能如死狗般卧在地上。
舔了舔乾澀起皮的唇,澀然地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想念京中的高床軟枕膏粱錦繡,可惜紈絝落魄,嗚呼哀哉!
嘆息。
午日的終南山並不炎熱,日光斑駁,靜謐清幽。
月白色的羅裳被冷汗浸透,亦淺眼神渙散,半分體會不到南山的清幽美好。
深吸了口氣,待身上略好了些,方不死心地再次試探能否掙脫身上籠罩的那張紫電閃爍的大網。
一陣熟悉的電光閃爍,滋滋聲響后,亦淺再次趴倒在地上,身上又多了幾道鞭痕。
皮開肉綻。
林間安靜地只剩下亦淺粗重的呼吸聲。
眼睛有些昏花,一陣眩暈。好容易緩過勁,偏頭唾掉了口出血沫,手臂和後背再次疼得渾身麻木。
亦淺不用翻看都知身上定然焦黑一片,終於忍不住有氣無力地哼唧咒罵:
“誰呀,有病啊,是不是人,山裡置這般兇器,惡毒,神經病…”
邊罵,手還不自覺地抽搐顫抖。
被電的。
流年不利。
恍惚間,亦淺似乎又看見皇后姑姑聽聞太子表哥無故逝於北疆的崩潰和歇斯底里,看見那扇因為姑姑含恨被迫自請上書而緩慢關閉的宮門,還有那道褫奪她丹書鐵劵的聖旨。
耳邊彷彿是眾人的嬉笑嘲弄聲,想到姑姑那雙赤紅絕望的眼,亦淺握緊了拳,渾身不自覺顫抖。
落井下石是人之天性。
亦淺這條被痛打的落水狗只能灰溜溜地到終南山投奔她那早早入了道門的竹馬。
誰知竹馬沒見到,自己反而成了別人的瓮中鱉。
痛得不自覺又抽了口氣,靈台恢復清明。
隱約間聽見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瞬間警惕地支起了耳朵。
不遠處隱約傳來一陣笑鬧聲。
“紫電網有了動靜,這次我們肯定能捉到山魈!”
“沒捉到又怎樣?”有人質疑。
“那我就吃糞!”信誓旦旦。
“粗俗!”
雖是斥責,聲音卻溫潤如暖陽。
這個聲音倒是意外得熟悉好聽,亦·山魈·淺抬眼,苦中作樂,但不免嘲諷:
我這般狼狽,何該你吃糞。
“這好像是個人!”
方才信誓旦旦的男子率先跑來查探結果,話音中略帶失望。
抑制住破口大罵的慾望,亦淺費勁開口:
“姑娘我當然是個人!”
頓了頓,又咽不下這口氣,嘲諷:“讓您失望了,真對不住!”
那男子滿臉通紅,下意識收走了紫電網,然後站在亦淺身邊,不知所措。
亦淺仍舊趴在地上,沒有絲毫起身的意思。
她太疼了!
後面的人陸續趕來,每個人都抑制不住發出輕呼聲,爭相討論。
方才說要吃糞的男子一臉菜色。
在一片吵雜的聲音中,亦淺失望地發現並沒有那道溫潤的聲音。
這時,有人疑問:“我們該怎麼處置這位姑娘?”
“給她個補傷丹藥,然後送至山下養傷吧!”
一人提議。
亦淺忍痛恨恨抬頭,姑娘我為上山遭了這天大的罪,結果你們竟輕飄飄一句送下山,呸。
她咬緊牙關強忍着疼痛,佯作淡然地開口:
“我是白九的未婚妻。”
方才的嘈雜突然安靜,眾人皆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姿勢沒有變化,依舊趴着的狼狽女子。
亦淺一臉鎮定,目光如漆,再次重複:
“我是白九的未婚妻。”
眾人回神,下意識向後看去,但後面空無一人,本應出現的人並不在那裏。
遠處似隱約傳來打鬥的聲音,眾人臉色一變,雖知大師兄能應付得來,但還是留下方才要吃糞男子照顧亦淺,其餘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
覺得被孤立的人一臉不滿,但敢怒不敢言,只好認命地走到亦淺身邊。
“你蹲下,站着我不好說話。”亦淺嚼着丹藥,感覺好些了,方懶洋洋開口。
抬着脖子太累,扯着傷口疼。
吃糞君倒是好脾氣地蹲下,撓了撓頭,納悶問:“你為何會跑進紫電網裏?”
亦淺拒絕回答這種沒腦子問題。
誰沒病會跑到網裏,明明是那紫電網無故罩到我身上,莫名其妙!
吃糞君鍥而不捨:“我們已告知周邊村民莫要上山,你為何在山上?”
早知道這山上有山魈,還有這可怕的電網,打死我也不上山。
亦淺腹誹。
我寧願在山下等白九等到海枯石爛。
那男子還在碎碎念。
亦淺聽着頭腦瓜子疼,有些後悔,想抽之前讓他這個話癆蹲下說話的自己,突然眸光一閃,渾身緊繃。
話癆身後大約十步的距離站着一個巨怪,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反踵,面似微笑。
大抵就是他們說的山魈。
那山魈正對着吃糞君流口水,目光貪婪。
亦淺下意識縮了縮身子,恨不得能暈過去,又忍不住給白九這幫同門下了繡花枕頭的定義。
明明山魈就在幾步遠的身後,這憨比竟還在碎碎念紫電網是一次用品浪費可惜。
亦淺用餘光緊緊盯着山魈的動作,卻不敢貿然提醒。
萬一那山魈暴走,吃糞君恐來不及出劍就會被咬掉腦袋,那麼緊接着沒了腦袋的,就是她。
周遭越發靜寂,連原本隱約的蟬鳴聲都消失無蹤,空氣就像凝結了般,只剩耳邊的嘮叨聲。
亦淺頭皮發麻,本來因丹藥好些的傷又因過度緊繃的身體而扯得生疼,一身冷汗,只能暗自祈禱追山魈的人快些回來。
這麼大個沒看見嗎,瞎跑什麼!
山魈咧開的嘴愈發大了。
那大嘴至少能裝亦淺兩個頭!
亦淺渾身發毛,小心翼翼地撐起身子。
山魈沒有動作。
輕舒了口氣,然後在下一瞬,猛地站起身,拉起吃糞君的胳膊,就帶着他拚命地向那群人方才離開的方向衝去。
跑!
身後一陣勁風襲來,亦淺踉蹌了下躲過,並不回頭,一味狂奔。
吃糞君倒是疑惑回頭,正好與山魈微笑的眸子對視。
一聲洪亮的尖叫聲響徹樹林,緊接着拖着亦淺加快了速度。
就知道此人靠不住,亦淺翻了個白眼。
但還算有良心。
山魈似乎滿意看到兩人的驚恐模樣,像玩夠了般終於向前縱去。
一縱就是一丈多遠,無聲無息又來勢如風,只三兩下就追到亦淺吃糞君身後。
二人感受到身後傳來的刺鼻腥風,皆是一震,心知再無處可逃。
吃糞君大喊一聲,轉身拔劍向山魈衝去,然後整個人理所當然地飛起,墜落到亦淺身前,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亦淺渾身一震,沒有丟下吃糞君,決絕般轉身,將手裏緊握着的石子拚命向山魈的眼睛砸去。
最後的抵抗。
像撓痒痒似的,山魈搖頭晃腦,然後發出一聲怪叫,挾起一陣陰風,如影隨形般向亦淺猛地撲來。
出師未捷身先死。
亦淺眼角沁出一滴淚,來不及想遺言,就要跟這個世界說再見。
中道崩殂,我很抱歉。
想像中的劇痛沒有出現。
那是一道青色如流星般冷清的劍光。
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光華。
山魈轟然倒下是亦淺眼中最後的畫面。
彷彿落入一個溫暖懷抱,她得償所願地暈了過去。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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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言大夢三生,可惜亦淺只來得及回顧了下自個的前半生。
鐘鳴鼎食之家,也算是皇親國戚。
仗着皇后姑姑、太子表哥和她父母逝前專門請旨破格給她的丹書鐵券,她本以為能肆意到老、長樂無極。
然高樓倒塌只要一瞬,亦淺亦從天之驕子落入凡泥之間。
昨日的觀戲聽曲鬥蟋蟀變成了今日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明媚成為跋扈,直率成為惡毒。
就是這麼現實。
那日接旨時指尖的冰涼逐漸傳至全身,凍得她發顫。
睫毛如蝴蝶翅膀般不停煽動,下意識睜開眼。
她醒了。
入目是青色的床被,身上也換了套合身的乾爽衣服,亦淺眨了眨眼,撐起了身子,卻在下一刻又摔倒趴回床榻間,哼哼唧唧。
扯着傷口了。
如小貓般的哼唧聲,怪令人心疼的。
亦淺緩了緩,這次小心地拉着帷幔起來,轉了個身,虛靠在床頭。
抬起胳膊,謹慎地拉起衣袖,之前被電得焦黑的傷口已然被塗上了傷葯,但亦淺還是崩潰地移開眼。
利索地放下袖子,眼不見心不煩。
又難免憂心忡忡。
丑!
離床不遠處的座椅上坐着個白衣男子,面容俊秀,風姿如玉,此時正定定地看着亦淺動作,泓邃深幽的眸光中似有複雜。
彷彿是察覺到目光,亦淺抬眼,正好看到座椅中俊雋男子。
清嘯朗月,風姿綽約。
亦淺的心猛然一跳,然後面色興奮,頓時神采飛揚,就像餓了多天的孩子終於見了親娘,再也無所畏懼:“哥哥,你來啦!”
得到聲若有若無昂的回應,亦淺也毫不在意地,發問:
“我們是在哪?”
“天樞門,開陽峰。”
開陽峰。
天驕大弟子白九的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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