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情願
已知:
條件一:東宮太子沒有活到原作開場。
條件二:左思源在原作劇情進展到四分之三處時,仍能給得罪了他的男女主造成巨大心理威懾。
現在,東宮想對左思源出手,問,太子的這種行為算什麼?
裴無洙:找死,匿了。
裴無洙當然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哥想不開自尋死路,但幾番爭執下來,各方因素下,裴無洙也確實淡了繼續阻攔的心思。
她換了一個思路,既要破局,堵不如疏,與其在拿不出能令人信服的理由時繼續萬般阻擾,不如乾脆把上場的人換上一換就是了。
——說到底,左思源敢把攤子鋪得那麼大,還不就是仗着皇帝的寵幸么?
比媚上邀寵,回宮后的裴無洙表示自己可從沒輸給誰過。
若是換了別的朝政事務,裴無洙還真沒那個底氣說這種話。
但既然是和“幸臣”打擂台,裴無洙就琢磨着,我這起碼是親生的,還能輸給他姓左的一個外人不成?
“哥,外面的大事我幫不了你,但左思源不一樣,”裴無洙略一思索,笑着隨口道,“他最麻煩的地方,不還是他在父皇面前的那幾分情面么?”
“我幫你先把這個底牌搞下來,之後你再從政務上動手也不遲。”
這個決定裴無洙剛才想到的突然,但真做下時,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首先,這幾年在宮裏別的正事沒幹,但是揣摩渣爹心思這件裴無洙可是辛苦鑽研過的。
當然,最初主要是怕一不小心露個啥餡再被扔到破廟裏自生自滅去……
裴無洙暗忖:如果皇帝渣爹心裏有個喜愛人物排行榜的話,鄭皇后和她哥說不定並肩霸佔榜首,但她和貴妃娘少說也能掛上個第一陣營的尾巴。
而且,比起她哥那個“至親至疏、至今至遠”、做點什麼都容易被深思多想的儲君身份,裴無洙可就要自由多了。
“你先等等,待我做個局,先與左思源鬧上一場,”裴無洙光腳不怕穿鞋的,仗着自己還是個沒入朝堂的小兒子,十分光棍道,“就算到時候父皇在我們中間和稀泥,只要我死咬着不放,也絕對夠他好好喝一壺的。”
“再怎麼,只要我挑事的理由多少能站住腳,父皇還能站在左思源那邊罵我么?”
——罵也不怕,眼淚大法祭出來,到時候就看誰比誰會演了。
“我讓他‘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裴無洙聳了聳肩,一摸身上沒帶帕子,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才繼續道,“只要我們鬧起來,不管怎麼樣,單從身份上講,左思源就只有吃個啞巴虧的份兒……”
庄晗下意識抬頭望了東宮太子一眼,符筠生臉上流露出一種混雜着厭惡的佩服。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那邊裴無洙頂着一臉血侃侃而談,這邊符筠生忍不住小聲嘀咕了句。
裴無洙也知道自己這手段不光彩,多半不容於符筠生這等性子孤直的正統文人。
——畢竟,裴無洙今天可以挑弄聖心去對付左思源,明天就可以依葫蘆畫瓢對付朝堂上的任何一個臣子……而這本身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有時候,相比於結果,手段或許不太重要,但也確還是個問題。
“得,得,”裴無洙還真怕她哥被符筠生帶着往牛角尖里死鑽,趕忙開口打斷道,“君子還和而不同呢,咱們先求同存異好不好?”
反正裴無洙已經先斬後奏,把羅允給砍了,人證都沒了,他們現在是不想聽這些“旁門左道”也沒轍。
符筠生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神色扭曲地閉嘴了。
“哥,我知道我這麼做你肯定不高興,”血黏黏的,裴無洙受不了在臉上抹了一把,十分無賴道,“但現在羅允死了,你想動左思源也動不了,就先耐心等我消息吧。”
“你看不上這種歪門邪道也正常,反正歪的是我,你是被逼的……”
“你知道什麼,”東宮太子終於再聽不下去了,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眉目含霜,冷冷地盯着裴無洙道,“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你就只是一廂情願罷了。”
——這幾乎是裴無洙印象里,她哥說過最刻薄的話了。
裴無洙臉上蠻不在乎的神態險些撐不住垮掉。
“你們都下去吧,”東宮太子倦怠地閉了閉眼,捏了捏眉心,面無表情地吩咐道,“把這裏弄乾凈。”
陸愷文帶人拖走了羅允的屍體,庄晗擔憂地多看了裴無洙一眼,宮人們訓練有素地換了地毯、熏香……足足兩刻鐘里,東宮太子與裴無洙一坐一站,彼此沒有一個人開口。
裴無洙覺得自己眼前不爭氣地有些霧蒙蒙。
東宮太子深深嘆了口氣,起身過來拉着裴無洙坐下,拿了帕子一點一點地擦她側臉、脖頸被濺上的血跡。
裴無洙賭氣地扭開臉,不想看他,豆大的淚珠卻完全不受控制地開始往外掉,越掉裴無洙越生氣,越生氣掉得越狠……
“你還委屈,”東宮太子輕哂,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孤剛才有多生氣。”
東宮太子自小養尊處優,習慣了寬以待人,即便對東宮裏一個洒掃的僕婦,都鮮有態度輕侮、口出惡言的時候……但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是被氣昏頭了。
“是,我是不該問也不問你就砍了羅允,”不說還好,一說裴無洙的火啊,那是蹭地一下子就冒了起來,抬頭怒視東宮太子道,“那我還不是怕你真拿羅允去跟左家硬碰硬、非要在父皇面前評出個是非對錯么?”
“是,我手段下作,我認了,你可以看不上,但你沒必要連我想幫你的心意都一併輕賤了吧!”
“下作、輕賤……你竟是這般想的么?”東宮太子品了一下裴無洙的用詞,搖了搖頭,淡淡道,“敢認下作,一般手段反而下作不到哪裏去。更何況,孤從沒有這樣想過你。”
東宮太子說裴無洙一廂情願,後面咽了半句。
——一廂情願地想幫我。
這種“一廂情願”,雖同樣會讓人感覺些微困擾,但卻混雜着甜暖與莫名的虛榮,終究帶來的困擾有限。
更多的,還是一種沒來由的酸軟。
再之後,便是無邊的無力與自厭。
厭惡自己的無能,無力於終究還是沒能守住心中的誓言……
“孤原是想你,這輩子都乾乾淨淨的……”東宮太子一寸一寸擦掉裴無洙臉色被濺到的血珠,手勁大得裴無洙臉皮發麻,暗罵對方是有意在拿自己的臉撒氣了。
東宮太子擦完最後一處,怔忪地呆看了裴無洙半晌,無聲嘆息道:“罷了。”
也是由這一句“罷了”,裴無洙這才明白過來前言所指,頓時難以置信地望向東宮太子。
“難道我手刃了一個惡貫滿盈的大貪官,”裴無洙只覺心火更熾,怒不可遏道:“在哥心裏,就不幹凈了?……就算‘臟’了?!”
這又是哪門子的狗屁道理!
東宮太子聽得一怔,但下意識便否認道:“不,孤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裴無洙還偏在這裏跟他杠上了。
倆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終是東宮太子先一步避開,退讓了。
“你說得對,是孤着相了,”東宮太子盯着壁上的裝飾,淡淡道,“只是迢迢,你……害怕么?”
“殺就殺了,我還怕殺個人啊,”裴無洙故作熟練地裝了句腔,迎上東宮太子幽幽轉過來的視線,乾咳一聲,不敢亂吹了,誠心實意道,“真沒有,我當時什麼感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說實話,就有點噁心。”
——人在精神高度繃緊時,害怕什麼的,哪還顧得及呢。
東宮太子伸出右手蓋住裴無洙澄澈的雙眼,幽幽道:“人是為我殺的……這條命,也該算在我身上。”
裴無洙扯下她哥的手,搖了搖頭,認真與對方分辯道:“因一己私利害死上百人,我不認為羅允還有苟活於世的資格。”
“我殺他,是因為他該死,如果他不該死,再為了任何人,我都不會動手。”
東宮太子搖了搖頭,但也沒有再糾結下去,而是接着話茬問裴無洙道:“迢迢,你認為羅允是個怎樣的人?”
“貪生怕死,見利忘義,”這還不簡單,裴無洙信手拈來,“無操守、沒底線,對人命沒有分毫敬畏,只一心想推卸責任,冷漠自私到了極致的下作小人。”
“那你覺得這樣一個人,”東宮太子淡淡道,“會為了別的什麼人守忠保密、寧死不說么?”
當然不會,裴無洙理所當然地搖了搖頭。
“但事實上,”東宮太子不帶絲毫個人情感地陳述道,“他確實做到了。”
——從淮安府到洛陽城,一路上這麼久,酷刑用遍,卻都沒能撬開羅允的嘴分毫。
若非後來乍見裴無洙,羅允有心求救,怕是連“左靜然”這三個字都不會從他嘴裏吐出來。
裴無洙聽呆了。
“他不說,只是因為在他看來,說了會比不說還要慘。”東宮太子平靜地剖析道,“單隻這一點,孤每一想起,心頭便涌過無邊憤怒,誓不可能再容忍左思源半分。”
裴無洙這才悟了。
其實在她哥的立場上,真正心恨的,不是左思源做了什麼、貪了多少。
——而是左思源及其黨羽的存在,已經徹底敗壞了風氣、更在江南府形成了一個獨立於朝廷外全新的私密制度。
叫羅允這等貪生怕死的自私小人,都縱死亦不敢冒犯、破壞江南府約定俗成的新“規矩”。
——其實方才庄晗言語間暗示過,這早已不是什麼純粹的貪腐,只可惜當時裴無洙聽得半懂不懂。
但有羅允一對照,即使對政/治再怎麼不敏感的裴無洙,也頓覺背後冒起了一層白毛汗……這已經是對皇權赤/裸/裸的威脅。
“更讓孤難以忍受的,”東宮太子閉了閉眼,喃喃道,“是他身後還有父皇的默許。”
前朝閹黨亂政、外戚弄權的前事之鑒還歷歷在目、所去不遠……真宗皇帝難道不懂這其中的利害么?
不,他只是沒當回事,不以為意罷了。
東宮太子心內充斥着一股難言的失望。
裴無洙神色一凜,下意識道,“哥,你可別犯傻,學誰不好千萬不能學扶蘇啊!”
東宮太子微微一怔,不置可否道:“父皇有那麼暴戾么?”
“呃,那不至於,”裴無洙托腮想了想,又聳肩道,“這比方確實不對,給父皇臉上無形貼了好多金。”
東宮太子被裴無洙這不合時宜的促狹逗得搖頭失笑,心頭的鬱結也微微散開。
他苦笑了一下,嘆息道:“我又何嘗不懂你的意思,君父、君父。只是,我也總忘不了幼時學字,父皇握着我的手一筆一劃教導的耐心與溫情,怎麼一轉眼……”
——彼此之間連句推心置腹的實話都不好明言了。
這話裴無洙沒法接,疏不間親,裴無洙一向覺得他們父子倆間待彼此是要比自己更親密的。
偏偏有人就不想她安分地保持沉默。
“迢迢,”東宮太子再認真不過地望着裴無洙,盯着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如果有一天,你對我的某些做法無法認同,一定要正面直接地提出來。”
——而不是各懷鬼胎、曲折委婉地說配合著說各種場面話。
“我說了哥就會聽么?”裴無洙眨了眨眼,狡猾地化答為問,“如果哥不聽,又非要我說,那我豈不是慘了……”
“對於怎麼叫孤讓步這件事,你剛剛不是做的很熟練么?”裴無洙不想正面回答,東宮太子倒也沒有逼她,但面上不由多了些似笑非笑之色,“頑劣任性,肆意妄為……你以為是誰都敢在孤面前這麼胡來的么?”
——即使是打着為他好的名義。
裴無洙低頭摸了摸鼻尖,心虛不已。
“罷了,你也就是仗着孤拿你沒辦法,”東宮太子突然覺得剛才有些話說的沒什麼意思,捏了捏眉心,淡淡道,“說說吧,你這‘局’具體打算怎麼設?”
“啊?”裴無洙從沉思中驚神,想了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難得顯出了些忸怩的神態,似有些羞赧般,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哥,這麼說吧,只要你不是有心想害我,我這裏,一直是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就好,就是,”裴無洙鼓足勇氣直視東宮太子,一字一頓道,“你可千萬別辜負我。”
“畢竟,我是真的真的很仰慕你,如果有一天連你都討厭我的話,我會非常非常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