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煩躁
余盡怔了怔,對面車裏的人已經轉過了頭,剛才發生的事就好像是錯覺。
紅燈轉綠,司機擺了擺手,拐入一個彎道,世界變得越來越安靜,提上玻璃窗,只能透過水霧看到模糊的燈桿,守衛一樣林立在路旁。
余盡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起了霧的玻璃面顯現不清任何景象,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頭揮之不去。
十五分鐘后,車輪緩緩停下,付了錢,在司機“五分好評”的喊聲中青年抱着文件下車。
晚風揭地而起,淡淡的土腥味竄入鼻腔,他抬眸四望,遠處一片濃霧,建築物怪獸一樣隱沒在夜幕下。
早霧晴,晚霧雨。
打開天氣預報,那裏果然顯示了帶點的雲朵,像個胖乎乎的花灑。
還蠻可愛的。
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不遠處傳來車門的聲音,應該是有人下了車。
余盡沒想太多,定位到自己租屋的方向,小區內設施並不是很好,路燈已經壞了半個月,至今無人問津,森森的綠化帶承接着狂躁的長風,窸窸窣窣,搖曳不定。
余盡回頭看了眼,來時的路一片漆黑,只在進鐵柵欄門處有幾盞燈光,他皺了皺眉,剛走幾步,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且越來越近。
四下無人,也許是出於人類在落單時的本能反應,他不禁加快步伐,身後的聲音似乎也跟着急切了。
就是沖自己來的!
千鈞一髮之際,余盡猛地轉過身,揚起文件狠狠砸下,霎時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嗷叫。
“余盡,我擦你大爺!!!”
成年男性的一下着實不輕,留着鯔魚頭的青年捂着腦門,一陣痛呼,又彎下腰,眯起眼睛在地上摸索,終於找到可憐的鏡框,破破爛爛,已經被摧殘掉了條小細腿,他只得扔掉,而後怒氣沖沖的看向始作俑者。
“怎麼是你?”余盡驚愕,文件夾趕忙老老實實塞好,跟個沒事人似的。
“除了本少,誰大晚上吃飽了撐的往你這個破地方跑?”
余盡自認理虧,也沒懟他。
“我跟我哥吵架了,”陸明遠雙手抱胸,一副無賴樣:“剛買的鏡框,還沒戴兩天,被你DuangDuang兩下辣手摧花,今晚你怎麼著也得免住宿費收留我!”
“……”余盡無言,從大學畢業到現在,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對方是他至今聯繫較多的大學同學,比他低一屆,是在社團里認識的,他如今工作的那家公司就是陸氏旗下的,眼前這位少爺,算得上是當之無愧的二世祖。
“走吧。”青年嫌棄地轉過身,迎面吹來一陣風,塵土迷了眼,他伸手揉了揉,問:“這次又是什麼事?”
陸明遠提到這個就來氣:“就是唐梨那丫頭,不知道抽什麼風,今早跑到我家別墅門口,還帶着一幫小姐妹,又是敲鑼又是打鼓,鬼哭狼嚎,鬧得跟菜市場一樣。”
“敲鑼打鼓?”余盡設想那個場景,眼皮跳了跳:“是架子鼓吧。”
陸明遠摸摸鼻子:“差不多就是那玩意兒。”
“怎麼發展到你哥身上了?”
“還不是因為瘋丫頭,她唱歌就唱歌吧,非學那誰……”他說著表情有些古怪,抬腳跨過一個暗坑,轉個彎,看到一盞路燈,靜靜立在單元房門口。
“誰啊?”余盡皺眉:“能不能一口氣說完?”
陸明遠得意地抬起下巴,傲嬌半天才說:“就是沈淵啊,那個歌壇當紅明星。”
余盡身形頓了下,陸明遠卻渾然不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那麼俗套的招式,都是人玩剩下的了。唐梨表個白能不能出點新花樣?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少爺我跟她從小玩到大,一直拿她當兄弟,小時候殺人越貨、打架逃學啥事都干過,我什麼樣她最清楚,她到底看上我哪點了?”
遲遲沒等到對方回答,陸明遠跑到前面,退着走:“你倒是給點反應啊?”
呼出的霧氣在二人間瀰漫,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應該很喜歡你吧。”進入樓道的時候,余盡才回了這麼一句,更像是自言自語。
“別,少爺我可接受不起。”陸明遠掃了眼四周的廣告貼紙,腳下一個不穩,嚇得嗷叫一聲,卻半天沒摔下去,抬頭,就看見余盡正一言難盡的望着他。
“要想碰瓷,下次選個地兒。”青年說。
將出口的感謝生生憋了下去,陸明遠就差沒跳起來,磨磨牙:“少爺我養尊處優,要碰瓷也是別人碰我!你這地方活該全拆了重建!”
說完還不解氣的剁了兩腳,惹得樓上傳來大媽的罵聲:“要死啊,大晚上的鬧騰個人,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隨着“砰”一聲關上門,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余盡看着陸明遠,久久嘆了口氣。
對方心虛的撅起嘴,吹了串口哨:“吶,這不關我的事。”
“閉嘴!”
陸明遠:“……”
鑰匙插入,門開,兩室一廳的房子相當逼仄,陸明遠一直都很嫌棄,因為之前的事,這會兒倒是安靜不少,他換上鞋,一屁股坐在沙發里。
“我哥的意思是讓我和她處試試,他那人表面溫和,實際陰險狡詐,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還想給我弄個商業聯姻什麼的,少爺我才剛畢業,沒玩夠本就想把我嫁出去,啊呸,是娶媳婦,他明顯是把我當包袱扔出去。”陸明遠摸到一個橘子,剝着吃:“我跟你說,少爺我就算孤獨終老,或者娶男人娶太監娶母老虎也不娶她!”
余盡想想陸伯嘯的性子,確實是他幹得出來的事。
“你爸怎麼說?”他問。
“老頭子最近出國了,說什麼要和我媽過二人世界,公司的事全都落在我哥頭上了,這下好了,他整一個人像更年期提前,一天天黑沉着臉,冷氣嗖嗖嗖外冒,逮着我就折騰,少爺我說不定要在你這長住。”
陸明遠恨得牙痒痒,“滋溜”一下咬到舌尖,疼得一陣鬼哭狼嚎。
“……”
余盡揉了揉眉心,手機鈴響了,看見聯繫人,他面色瞬間凝住,走到陽台處拉上玻璃門:“爸。”
客廳內,電視亮起,一張看起來很不好惹的臉映入視野,緊接着台下響起震耳欲聾的尖叫。
“當紅|歌星沈淵西南站演唱會”
陸明遠望着屏幕下方的標題,音樂漸低,大紅嘴唇上下翻飛,主持人的聲音蓋過視頻:“下一站巡演到羅城……”
橘子皮擦着垃圾桶丟了進去,陽台上的人還沒出來,陸明遠百無聊賴在房間內晃悠。
“篤篤……”
敲門聲飄入耳道,他猶豫着朝門口走,一聲詢問卻沒得到回答。
“到底是誰啊?”
陸明遠嘟囔一句,又貼近貓眼觀察,然而視野空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他皺了皺眉,轉過身時,陽台響起玻璃壓條摩擦長槽的聲音。
余盡看了眼卡中的餘額,拉上窗帘走了過來。
“你站那做什麼?”
陸明遠指了指房門:“剛才好像有人敲門。”
“誰?”
“一轉眼就不見了。”
“……”余盡像在看神經病,在衣櫥里找了件睡衣扔過去:“小晨的,他很少過來,你湊合穿一下。”
陸明遠摘下腦門上的衣服,抬頭,只來得及聽見一道關門聲,幾秒后,浴室內傳出嘩啦啦的水流聲,他捏起衣服嗅了嗅,撇撇嘴窩進沙發里。
余盡出來時,陸明遠正在打遊戲,紫色大招溢出屏幕。
他沒好氣問:“快十一點了,你什麼時候睡?”
陸明遠哼了聲:“就好。”然而身體毫無動靜。
余盡索性也不問了,剛要轉身,娛樂頻道再次飄出尖叫,歌壇“冰塊臉”闖入瞳孔,快節奏的音樂聲如同炸響的煙花一樣衝擊人的耳膜,直到一串遊戲爆裂聲響起,打破了過於沉重的思緒。
“操!又他媽輸了!”陸明遠跺跺腳,手機扔到一旁。
舞台謝幕,遙控機擱下,電視已然黑屏,四十寸的液晶屏幕映出大廳內的景象。
余盡沉默着關上卧室的門。
夜晚終於安靜下來。
枝吊絢爛,亮堂堂的客廳內毫無聲音,陸明遠望了望四周,認命地拿起睡衣往浴室走。
“轟隆!!!”
蒼穹砸下萬丈雷鳴,人間經歷風雨深深。
爬山虎藤橫七豎八地掛在窗戶邊緣,閃電下狀若鬼魅。
余盡聽到一聲魂叫,門被踹開,來人嚇得在床上扎了個猛子。
被褥盡數被人裹去,余盡黑了臉。
“陸明遠!!”他很少發脾氣,這次是真生氣了。
被子下的人假裝沒聽見,拚命往裏躲,露在外面的腳上還掛着只拖鞋,他使勁一甩,拖鞋“啪嗒”一聲砸到牆上。
場面一度詭異而滑稽。
“趕緊給我下去。”余盡鎖死眉心,拽出被褥。
陸明遠熬不住,討好地露出腦袋:“下雨了,我今晚要睡這。”
“不行,你回小晨的房間。”
“你就讓我睡嘛~”
“……”余盡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床拉開窗帘,豆大的雨噼啪噼啪砸在窗欞上,微弱的路燈下樹影搖曳,能看見如海的漣漪。
轉過身,又是一道雷鳴,陸明遠縮在被窩裏,圓溜溜的眼睛小狗一樣望過來,裝得一手好可憐。
“我去隔壁。”余盡拿起手機,幾條消息在閃爍,他心煩意亂的直接關機。
“欸……”身後傳來某人叫聲,腳丫子蹬蹬蹬一路尾隨:“我說余盡,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都是男人,這有什麼。”
“我不喜與人同榻。”
“咱兩以前又不是沒睡過……”陸明遠想到什麼,語氣支吾起來。
果然,前面那人面色清冷個徹底:“夢遊是病。”
“治不了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雷聲中打個哆嗦,還是小命要緊,蹭一下關起房門,轉過身,正對着青年一臉無賴地笑:“本少今晚就要睡你這,不然今晚誰都別想睡。”
打定了不要臉到底。
余盡真想一巴掌把人呼死,恰此時,屋內燈光全滅,森白的閃電滲透窗帘細縫,隱約能看見屋內場景。
“停、停電了?”陸明遠感覺天要亡他,這下真的死活都不讓對方出去。
“小區線路老化,這很正常。”
“什麼時候能修好?”
“不知道。”余盡坐上床,似乎毫不關心,說:“也許明早,也許明晚。”小區的物業一向拖拉,反應過幾次也沒什麼大的效果。
陸明遠更加嫌棄了,悄咪咪摸上床拽過被子,喊他:“余盡。”
“什麼事?”
“要不你搬到我家去住吧,這個鬼地方,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停,要是一直不來電怎麼辦?”
“沒那麼誇張。”青年解釋一句。
陸明遠戳了戳屏幕,果然看到一連串的下雨圖標,將手機扔過去:“本少沒錯吧。”
余盡朝旁邊挪了挪,“你到底睡不睡覺?我明早還要上班。”
“你今晚吃炸|葯了?”陸明遠碰了一鼻子灰,心情不爽。
余盡暗自翻了個白眼:“再說話就去小晨房間睡。”
“你……”陸明遠磨磨牙:“不說就不說!”好心當做驢肝肺,背過身,報復性的把被褥也扯過去。
余盡壓根沒時間理會他,閉上眼,想到餘光剛才打來的那通電話,腦中就是一陣煩悶。
“噼啪噼啪噼啪啪……”
雨聲入耳,接連不斷,像是太上老君打翻了丹爐,又像有人在天際炸豆子,鍋蓋不小心被撞開,一顆顆豆子就那麼前擁后擠的噴出來。
陸明遠過了半天,沒忍住再次喊他:“余盡。”
沒聽到回答,又喊了一聲,對方終於不耐煩嗯了聲。
“我感覺我哥要瘋了。”他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麼一句。
“商業聯姻很正常,況且你陸家家大業大,”余盡翻個身,聲音卻越說越小:“你要是實在不喜歡唐梨……”
“不是這事。”陸明遠打斷他的話:“我哥最近不知道在忙什麼,我那天趁他不在家,偷偷跑進他房間,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我真的困了。”
“你先別睡,這事窩我心裏很久了。”
“……”余盡蒙起頭。
陸明遠氣得差點把人晃醒,他張了張嘴,半晌似自言自語般說了句:“一箱子鐐銬。”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清淺的呼吸,他自討沒趣的闔上眼皮,卻如何也睡不着了。
陸家,越來越奇怪了。
**
次日天空烏雲密佈,濃霧不散,可是雨卻一直不下來,看得人心慌。
陸明遠醒來時已經中午了,他對着陌生的環境發了半天呆,好不容易找到拖鞋,趿着去浴室,澡沖了一半,咚咚咚的敲門聲驀地響起。
“誰啊。”他扯嗓子吼了一聲,難道余盡忘記帶鑰匙了?
外面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又沖了兩下才慢吞吞出去,手裏還拿着毛巾,邊擦頭髮邊開門。
“到底是誰?”
“您的外賣。”陌生男人的聲音在開門瞬間響起。
“哦?”陸明遠意外的挑眉,伸手接過來,轉身時喃喃:“余盡什麼時候會關心我了,嘖,果然還是本少的魅力大。”
“先生。”
剛要踹門,後面傳來喊聲,他轉過身,發尖還滴着水珠,一臉不耐煩:“又什麼事?”
“貨|到付款。”
“……”陸明遠心底才升起的感激霎時被涼水澆個徹底,罵了句卧槽,就知道余盡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冷哼一聲說:“等着。”
外賣人員低頭,黑色的帽檐下看不清臉。
青年晃回房間,在床頭摸索一番,卻沒看到手機,他“咦”了一聲,繼續撩起被褥翻找,最後在床頭縫隙里找到了目標物。
“真他媽不省心。”他嘟囔一句,拿着手機朝外走。
外賣人員正站在大廳內,見他過來,抱歉地開口:“這麼長時間沒出來,我以為您忘了。”
“少爺我像是吃霸王餐的人嗎?”陸明遠抬頭挺胸,這才發現身上穿的是余晨的睡衣,料子平平,壓根沒法顯擺,越過話題,趕緊掃碼付錢。
好在對方也沒說什麼,到賬聲提示后就走。
房門關上,陸明遠盯着地板上的腳印,突然就覺得哪裏不對勁。
羅成空氣潮濕,尤其是入秋之後,地磚上極其容易起潮,余盡住的地界環境臟污,來往的人鞋底沾上灰塵並不奇怪,怪就怪在這個鞋印通往的方向是……
他趕忙跑到衛生間,什麼也沒有,除了余盡昨晚換下的臟衣服。
難道那人送外賣還偷偷進來蹭了個廁所?
陸伯嘯最近神神秘秘跟精神分裂一樣,弄得他也跟着不正常,他以為自己想多了,擦着頭髮朝大廳走,桌上的飯菜商溫着,肚子應景似的發出抗議。
陸明遠打開食盒,突然就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