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每個周末瞿楊都會去村裏的天主教堂坐一坐，陪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在長條椅上靜坐，聽說這個哥德式教堂還是清末時期一位法國傳教士主持建成的，在這裏屹立了一百多年，雖然經歷了風雨的打磨，戰爭的硝煙，如今卻依然保存完好。

歲月洗禮使它斑駁滄桑，但依舊可以感受到當年的雄偉恢弘，羅馬式的塔尖、莊嚴的鐘樓、內部高高的拱頂精美的壁畫，五彩斑斕的窗花，別有一種接近上帝的奇異感覺。

教堂的角落有一個神秘的隔間，是神父聽告解的地方，每次瞿楊進去，都可以獲得心靈上的慰藉，他將內心深處不可告人的秘密，講給神父聽，講給主聽，也講給自己聽。

他內心困惑，不懂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能理解喜歡一個人卻求而不得是如此絕望，他不止一次地懷念菲律賓的那座海島，他跟神父說，那是他初戀的地方。

神父沒有勸他放下過去，更沒有指責他逃避的行為是對家人和企業的不負責，只是讓他全身心放鬆，過好當下每一天。

神父須保持獨身全心全意侍奉主，是廣大信徒靈魂上的“父親”，可以代表天主“赦他們的罪”。他在宗教中擁有神權，是超俗的人，又始終置身於黑色屏風之後，從不露面，也不多打聽，你願意說什麼，他就專心聆聽，給予中肯的建議。不會把世俗的東西代入交流，站在哲學和信仰的角度就事論事。

顯然，跟神父聊天比起跟老爸，似乎輕鬆許多。

所以，瞿楊每周六的上午都會來，樂此不彼。甚至還會為了這一天能正常休假，會給同事換班，為此，還得請同事吃飯，或者送些水果小吃什麼的，反正他每天都能收到“楊楊快遞”，是老爸硬要給他安排的，就怕他吃不好。

今天瞿楊做完告解回家的時候遇到廖大哥接蘭蘭從少年宮回來，他們又邀請瞿楊去吃飯，自從丁蘭上次進了瞿楊家，提到了照片上的小哥哥以後，他也熱衷於去串門了，每次去都帶上進口的水果和小零食逗小朋友，還專門給廖大哥買好煙好酒，弄得他們一家人受寵若驚。

“老楊，你在那個單位上班，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廖大嫂給外孫女洗了一盆車厘子，放客廳的茶几上，招呼着孩子洗手。“你楊爺爺買的，哎，買這麼貴的水果乾啥。吃一顆就好幾塊錢吧。”

“呵呵，一個月薪水不多，但是我一個人也夠用了，反正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沒有存錢的習慣。”瞿楊真是這樣打算的，眼睛一睜是一天，眼睛不睜……就沒有以後了。

“謝謝楊爺爺。”蘭蘭一手抓一把，塞到自己嘴裏。

“慢點吃，不着急。”瞿楊笑眯眯的看着他，想着自己家的小弟弟也是吃相極為不雅，心都化了，那該是一個多麼寶貝的孩子啊，有那麼多人寵着，愛着。

瞿楊過來吃飯目的不在飯菜，而是聽他們嘮嗑，特別是廖大嫂，可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聊了，很自然的就會提到曾經住在對門的鄰居梅老先生一家。會講述那個老人多麼知識淵博，為人和善，他家的兩個外孫多麼優秀芸芸。

瞿楊靜心傾聽，從來不覺得厭煩。他明明很害怕聽到何鷺馳的消息，但是又無法控制的，想知道關於他小時候的一切。

要知道他才來這個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家時，他幾乎都不敢出門，每天靠藥物維持着大腦的清醒，也只能靠藥物才可以入睡。

然後他巧合的去了教堂，認識了神父，在他的建議下買了輛自行車，晨騎。趁着大家還在睡夢中，趁着大地萬物還沒有蘇醒的時候，還像小時候一樣，奮力地蹬着腳蹬，繞着巷子和古道，一圈又一圈。

他很快從初來乍到時那種難以形容的惡劣、頹喪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不再彆扭什麼，既然選擇了遠走他鄉，就得重新開始，忘記擅長的一切，忘記愛過的一切。

慢慢熟悉之後，才覺得這裏的時間過得很慢，人們都忙於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誰會無緣無故關注一個不怎麼合群的陌生人呢，當然，他們也並不會投來異樣的眼光，在瞿楊背後指指點點。

彷彿他本來就屬於這裏，就是他們的一員，只不過，不愛講話，性格孤僻些。

吃了晚飯回到家，就在老房子裏遊盪一圈，把剛才聽到的往事重新回顧，彷彿眼前就冒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傢伙，他在老式的書桌上寫作業，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一條藍色的運動短褲，剪着幹練的短髮，坐得筆直，一筆一劃，超級認真。

瞿楊站在他身後，盯着他的後腦勺，眼底幽深，心裏湧上一股暖流，往日總總，孰對孰錯已經不重要了，他以為只要不見，就可以逐漸淡忘，事實證明搬到這個地方只能加深對小馳的思念，日復一日，折磨自己。

“小馳。”瞿楊伸手摸了摸那道幻影，孩子竟然輕輕的轉過頭，用最純真的眼睛看向他。

瞿楊吸吸鼻子，委屈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他太想小馳了。他伸開雙臂，沖向小孩，他想把他嵌入身體內，這輩子都不要再分開了。

“啊！”瞿楊撞到了書桌上，痛得他瞳孔緊縮，汗珠密佈。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好笑，怎麼能還惦着小馳，怎麼可以心存幻想，覺得他還會滿眼愛意的接納自己。那些在醫院的病床邊說的話，只不過是可憐自己罷了，只不過是礙於做舅舅的責任罷了。

他們已經分手了幾年了。這個，是不爭的事實。

瞿楊驚懼地用雙手去推空氣，他覺得小馳還在盯着他，他不想讓小馳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更不想他記得俄羅斯的小屋裏發現自己時的慘狀。

那個被人凌.辱折磨得要死了的人，不是瞿楊，不能是瞿楊。為什麼，會是瞿楊。

“不要……不要……為什麼要救我，啊啊啊啊……”瞿楊寧願一頭撞死，也不想在何鷺馳面前如此丟人。可是他在醫院的病床上聽見了屬於小馳最溫柔最動聽的話語，他說，不要害怕，以後我絕不離開你半步。

這是多麼動聽的情話啊，瞿楊認為，那顯然是他最需要的，比起“乘風”、比起億萬家產，比起世俗的一切，都珍貴得多。

可他已經要不起了。

每每看到鏡子中的自己，他都犯噁心，他從那件事之後就再也沒有性.衝動過了，世界上最大的監獄就是自己的內心，走不出執念，到哪裏都是囚徒。

所以，他只能不停吃藥，阻止眼前的幻覺，阻止內心的渴望。

好在，他及時逃開了，眼不見為凈，就讓小馳認為瞿楊已經死了吧，人，總會朝前看的，他那麼優秀，值得更好的人生。

這天太陽太毒了，瞿楊中午下班回來時中暑了，眼看着還有幾步就到家門口了，硬是邁不開腿，還好被廖大哥看到，攙着送回了家。

廖大嫂急忙翻箱倒櫃找出一瓶十滴水。“來，十滴水兌水喝，解暑效果特好，趕緊喝。”

瞿楊克制着自己體內翻滾的難受，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謝謝。”然後接過水杯一飲而盡，由於十滴水的氣味太嗆，辣喉嚨，沒有準備的瞿楊被嗆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

“哎哎哎，你慢慢喝嘛，真是作孽哦，也沒個人管管你，我說老楊，要不然，你找個老伴兒唄，有個知冷知熱的在身邊，日子也好過得多。你的條件也不是太差，只要別太苛刻，能找上。”

瞿楊哭笑不得，也懶得解釋，稍微緩和后，禮貌地送夫妻倆出去了。

“待會兒讓老廖去你們單位請個假，你自個兒在家裏好好休息吧，這樣是不能去上班的。”廖大嫂折回來勸道。

“不用了，我打個電話去請假就行，不勞大哥跑一趟了。”雖然整個村莊都小小的，全部繞完也用不了一個小時，但是瞿楊還是不願麻煩別人。

“噢，那成，待會兒你別上鎖了，我熬點綠豆羹，一會兒給你端過來。”

瞿楊正想拒絕，廖大嫂補充道：“不是專門給你熬的，蘭蘭待會兒放學也要吃，就順道多抓一小把豆子，不麻煩。”

瞿楊這才微笑着點點頭：“謝謝。”

“客氣啥。進去歇着，多喝點水。”

肥胖的身影消失后，瞿楊嘆着氣，轉身進屋。

他洗了澡，換了身睡衣就去床上躺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身子軟綿綿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間他聽見有響動，大概是廖大嫂過來送綠豆羹了，他想，這裏除了偏遠落後一點，真的是理想的避世之地。

可避的到底是什麼，他清楚，他不怕蜚短流長惡意渲染，可是他怕曾經喜愛他身體的人用嫌惡的語氣說出不堪的話語，更怕明明知道沒有結果，還是寄予希望。

將心比心，連他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實，怎麼敢奢求對方不計較。

離開是最後的尊嚴，也是對那段海島時光畫上最完美的句號。

可是這一刻他悲哀地意識到，哪怕是做足了準備，真到了獨自一人病倒的時刻，還是期盼着有家人和愛人在身旁的，人就是這樣，既怕交際的麻煩，又渴望被人照顧的溫馨。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發燒了，因為他感覺自己臉越來越燙了,他眼珠在眼皮下輕輕的滾動，心裏緊張得揪成了一團，說真的，他並不想死，哪怕是在最為羞恥的一刻，他都沒有放棄過自己的生命。

“小馳……救我……小馳，小馳……”

瞿楊醒過來的時候，月光正好打在他臉上，與室內柔和的枱燈不同，月光是冷的，一下子就讓頭腦清醒不少。

他發現發了一通汗水的衣物和床單被套都被換掉了，沒有任何濕黏不適的感覺，顯然是有人替他整理過了，他因為長期服藥的原因，記憶力衰退，不記得生病時發生的事很正常。

儘管如此，瞿楊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里裡外外的尋找，他認為，何鷺馳來過。

哪怕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臆測，他都魔怔地打開了所有的燈，不留死角地找了三遍。

但是幾間屋子空空如也，並沒有別人。他又沖回自己的卧房，看到空調智能屏上的睡眠模式，低風26度，這是他習慣的設置，他似乎隱約記得，因為睡的時候感覺熱，明明調的20度強勁風速。

也許，手有自己的想法，趁大腦休息時，自己做主了吧。

瞿楊把目光移下來，床頭柜上放着一碗一勺，殘留的一點點綠豆讓他回憶起那軟糯香甜的味道。

他端着碗，怔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去對面問個明白。

廖大哥開門時顯然從睡夢中被打攪到，有一絲疲憊和無奈，他見瞿楊端着碗馬上明白了：“明天再給我也行啊。”

瞿楊吶吶問：“廖大哥，剛才有人去過我家嗎？”

“有啊，我和我老婆唄。喂你吃了，把汗擦了，我們才放心，要不然，還得往村頭的診所送。”他接過碗打着哈欠。

“只是這樣嗎？”

“哈？”廖大哥一臉懵。

瞿楊覺得自己疑神疑鬼簡直像神經病，抱歉道：“對不起啊，這麼晚還打擾你們休息，我回去了，今天……多虧了你們一家，謝謝。”

“別客氣，都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嘛，你孤身一人又沒個親人在身邊，我們也不能眼睜睜見你生病不管對不對。回去吧，明天還要工作呢，加油哦。”

“加油。”瞿楊微笑着轉身，臉上蒼白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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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完結了，這幾章寫得挺糾結的，下一本我一定要寫小甜文，緩一緩。感謝在2021-04-2311:11:20~2021-04-2416:45: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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