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瞿楊搬到了這座陌生的海濱城市已經一年零七個月了,他找了一份文職工作,當然,薪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踏踏實實的重新開始。
他摒棄了一切奢侈的習慣,生活得非常接地氣,上班就那麼兩三套衣服換着穿,平常戴着平光眼鏡,蓄了鬍子,頭髮永遠都是最常見的剪短利索就行。如此一來,很容易就把顏值封印起來,變成路人甲。
在這裏他換了個名字,他不再是“乘風”的瞿總,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少爺,他自己一個人住一套老屋,深居簡出,活成了老大爺。
“誒,老楊,剛才我們去碼頭收了點海鮮,還活蹦亂跳的,晚上一起吃吧。”老街對門住的廖家大哥跟大嫂都挺關照他這個外地過來的老光棍,有什麼好吃的都問問,看他願意一起吃不,反正在他們這兒,海鮮也就論堆賣,10元要煮一大鍋了,多一雙筷子的事兒。
“不用了,我不愛吃海鮮。”
“上次吃羊肉叫你,你也不來。”廖大嫂今年50多了,長得胖胖的,特別和氣。
“我真的不愛吃,還過敏,算了吧,你們吃。我隨便做點。”瞿楊靠在老式門板的內側,探出半顆腦袋,就怕別人認出他來。
本來他是強烈要求出國的,但是瞿國明堅決不同意,說沒有哪個國家能比中國的治安好,要躲小馳還不簡單嗎,越危險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就在瞿楊去雲南的那段時間,何鷺馳的外公去世了,享年81歲,因為是他常年寡居,獨女和女婿又在別的城市安家,老房子在他離世后就空置了出來,全家人就商量着賣掉。
本來何鷺馳跟何雪莉不同意賣的,說家裏又不差那點兒錢,老房子留着做個念想,清明的時候回來看看,緬懷一下老爺子。
哪知外公的身後事辦完不久,空置的房屋因為電路老化,燒了起來,幸好是白天,被過路的街坊鄰居發現了破門而入滅了火,要不然還不知道要出什麼大事。
何家父母照顧不了那老屋,又怕它再生出變故,就終於下定決心要賣。幾天後房子就給當地一個跑漁船的李某看中了,約見並簽了協議。
不過因為錢不到位,一直沒過戶。
瞿國明跟何雪莉商量后,就徵求了瞿楊的意見,問他願不願意過來照顧老房子,因為這裏對外宣稱是早就賣掉了,該搬的東西都搬走了,所以何家人是不可能再跑到這兒來睹物思親的。
瞿楊想,那是小馳呆到11歲的地方啊,行啊,去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永遠不會猜到天大地大,自己會在這裏安家。
何雪莉火速退掉了定金還賠了違約金,把李某打發掉以後,找人將老屋重新翻新裝修,拆舊換新,保留了最原始的樣貌,把外公身前用的東西,又搬回了老屋,物歸原位。
於是瞿楊就被秘密的送到這裏,以楊菍可的名字安安穩穩的生活了將近兩年了。
每個月老爸會藉著出差的幌子,跑到這兒跟他見上一面,父子倆吃頓飯,聊聊天,這樣瞿楊就很知足了,他覺得這輩子他就這樣過完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將來“乘風”有弟弟瞿英繼承,他母親和舅舅都是特別厲害的人物,絕對會把公司經營得蒸蒸日上。
“爸,你還是把弟弟接回家裏住吧,家裏人多,幫着照顧會省心些,翡翠灣那邊房子小,月嫂一個房間,保姆一個房間,弟弟都只能跟着你們睡一起,太擠了。”瞿楊拿着老爸的手機看着瞿英的視頻,笑眯眯白嫩嫩的樣子太教人喜歡了。
“雪莉說,怕你回家不習慣,屋裏忽然多了這麼個奶娃娃,每天都是人仰馬翻,亂糟糟的。”
瞿楊垂眸,“我不會回去的,讓她安心搬過來吧。我弟弟是名正言順的瞿家子孫,怎麼可以流落在外邊兒呢。”
瞿國明趕緊說:“弟弟可以回來,但是楊楊你,也差不多該回家了吧。當真要在這裏住一輩子么?你就不想爸爸,不想你上海的那些同事和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爸。”瞿楊蹙眉,將手機還給他。
每每聊到這個話題,瞿楊就頭痛,除非何鷺馳結婚生子了,否則他不會回去的,他害怕那些話是真的,他更怕那些承諾是假的。
我會一直對你很好,我會照顧你,讓你無憂無慮。
是謊言吧。
“楊楊,既然你放不下,為什麼不勇敢面對呢?你和小馳之間的事爸爸已經釋懷了,只要你們幸福,我這個做父親和姐夫的,是真心祝福。”
瞿楊別開頭,一語不發。
“你心裏還有他吧?”瞿國明顫抖的捏着瞿楊的雙肩,慎重道:“人這一生很短,幾十個春夏秋冬眨眼過,不要等那個人永遠不在了,才覺得還沒愛夠,還沒跟他呆夠。”
“我對他……沒感覺了。我只是覺得這裏很好,真的很好,我一個人晚上也能入睡,我不怕黑暗,不怕清貧,也不怕一個人……爸,你就別提他了。我跟他,這輩子不可能了。”
瞿國明怔了怔,放開了他。“好吧,爸爸不提了,只要你是真的知足,以後的日子,就隨你吧。”
晚上瞿楊親自下廚做了些家常菜,父子倆還小酌了兩杯白酒。
“我以為你頂多一個月就回家,沒想到啊,這一住,就是一年多了,你弟弟都會叫爸爸了。”瞿國明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弟弟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可招人疼了。”
瞿楊點點頭:“好好照顧他,下次……你把他接來跟我玩兩天行嗎。”
“行啊,怎麼不行,你們可是親兄弟啊,他小的時候你罩着他,當你老了,他又罩着你,多好哇。”
瞿楊笑了一下:“虧你想得出來,竟然假意說去結紮了,真結紮了哪裏去弄這麼可愛的小寶貝?”
“哈哈哈,不就是下下策嘛,最後得逞了呀,把你弄得不再喜歡小馳了,見了就躲,老爸厲害吧?”他眼眶濕潤,憋了憋,還是將眼淚忍了回去。
“我沒有躲他,只是,覺得我們不應該再那樣了。他值得更好更完美的人,而我……已經不是以前的瞿楊了。”
瞿國明捧起他的臉,嚴肅地說:“你在逃避,就因為別人犯下的錯誤,你真的打算用這輩子的幸福去買單?你傻不傻?我聰明一世的兒子怎麼可能是個傻蛋呢?”
“爸,你不了解我們……我們的感情並不像普通的情侶或者夫妻那樣根深蒂固,我們得不到世人的認可,得不到的法律的保護,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我們都很要強,我們誰都不服對方,這種如履薄冰的新鮮感是經不起折騰的。他遲早會忘了我,不管他以後喜歡女人還是男人,都是他的事,與我們瞿家一點關係都沒有。”瞿楊站起來,雙臂疊在一起,依然覺得無措,又放開來下垂着,指關節不經意的蜷曲起來,輕輕握拳,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你自卑了,孩子。”瞿國明一語道破,心疼不已。假如不出那件事,假如兩個家庭能早點清楚的認識到兩個孩子的不容易,就肯定不會釀下悲劇。
瞿楊沒有說話,朝裏屋走去。
當瞿國明跟上去的時候,他已經關閉了房門:“爸,我喝了酒有些困了,先睡了。”
“楊楊……哎。”
第二天一大早,瞿國明就離開了。瞿楊聽見響動就翻身起了床,今天,他還得照常上班呢。
剛出門就瞧見廖大哥推着自行車從他小院出來,自行車後座坐了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姑娘,是他外孫女,看樣子是送去幼兒園了。
“早啊。”“早。”兩人異口同聲的打招呼。
“楊爺爺早。”小妮子揮着小手,熱情得跟他外婆一樣。
“嗯嗯,蘭蘭上幼兒園去啊,乖乖的喲,爭取多得幾朵小紅花。”
“好呀好呀,到時候送楊爺爺一朵。”
“好咧,拜拜,楊爺爺要去上班了,要不然就遲到會扣工錢的。呵呵呵,廖哥拜拜。”
“再見。”
瞿楊一點兒不介意在他們心目中自己是個又窮又怪癖的老光棍,當爺爺沒什麼不好啊,又不會少一塊肉。孤僻沒什麼不好啊,誰讓外界的惡意那麼大,總是令他猝不及防呢,或許只有這樣,沒人在意他,沒人打他主意,才能平平安安走到生命的終點。
下班後天氣好的話,瞿楊會去附近的碼頭走走逛逛,什麼也不買,就只是看看這片海域,看看這些船隻,看看這些曬得皮膚黝黑的質樸的漁民。
然後他會慢慢的陪着自己的影子,散步回家。
瞿楊是下定了決心不會再談戀愛,所以早點習慣一個人,習慣了沒有意義的忙碌。
“楊楊快遞。”一個騎着機動三輪的年輕男子朝着一戶人家喊:“張富貴,楊楊快遞,出來簽收一下。”
起初乍一聽,還真的把瞿楊嚇一跳,他以為自己的行蹤被發現了,躲到哪裏都不清凈,後來才發現,這是所有普快物流的專用的專利快遞箱的統稱,可以循環使用,杜絕污染和浪費,不僅拆取方便,再次組合封閉也是非常人性化的。
假如收到這種快遞盒,又不想寄東西,可以直接找任何一家與“雲驛站”合作的快遞公司回收,1元錢一個。哪家快遞公司敢拒收,可以直接撥打投訴電話。
所以,“楊楊快遞”已經成為快遞環保業的新風向,所有的快遞公司爭相合作,引以為榮。
瞿楊開門回家,剛剛踏了一隻腳進去,衣服下擺就被人拖住了。他心裏猛地驚了一下,潛意識裏有些期待,又有些懼怕。
“楊爺爺,嘻嘻。”蘭蘭手裏托着一朵紅紅的摺紙花,仰着頭沖他笑。“今天寫自己的名字,老師說我寫得又快又好,獎勵了我大紅花,我送給你吧。”
當然又快又好啦,丁蘭,一共才7畫,瞿楊無語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蹲下接過他的花花,“哇哦,好厲害。真的要給我嗎?這可是屬於你自己的榮譽哦。”
“給楊爺爺吧,你那麼可憐,大紅花可以給你帶來好運。”稚童的天真爛漫讓瞿楊欣然接受。
“好,我放到家裏的柜子上,用玻璃罩罩起來,讓它永遠盛開,給我帶來好運。”瞿楊想起桌上還有些小零食,就招手讓蘭蘭進屋。“蘭蘭,楊爺爺這裏有好吃的,你帶一些回去吃吧。”
小女孩甜甜一笑,大大方方的走進來。
“你喜歡吃什麼就拿什麼,不用客氣。”
蘭蘭眼睛亮晶晶的,她沒有馬上拿吃的,而是好奇的打量起屋裏的陳設,用稚氣的口吻問道:“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不怕鬼嗎?”
“不怕啊,鬼還怕我呢。楊爺爺又老又邋遢,鬼覺得不好吃,還費牙。”
“哈哈哈,鬼專門吃不聽話、不愛吃飯的小朋友。”小女孩來到一張老照片旁,看了好幾眼,訥訥的說:“為什麼我家也有這個哥哥的照片?”
瞿楊走過去,看到她指着孩童時期的何鷺馳,心就像被電流過了一遍,跳得格外激烈。
“這個哥哥好厲害的,我外婆說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在學校總是受老師表揚,他小時候得到過好多好多的大紅花和獎狀。”
瞿楊點點頭,這一點毋庸置疑。
送蘭蘭回去后,瞿楊就塞了幾片氟伏沙明在嘴裏,滴水不用,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然後窩在沙發上環抱着雙膝,內心的鬱結之氣緊緊纏繞,揮之不去。
事實證明,沒有小馳的人生是一片荒蕪,無論偽裝得多麼不在意,卻還是逃不過靈魂深處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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